首页 理论教育 往事如烟耐追摹

往事如烟耐追摹

时间:2022-12-2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12陈寅恪此次重返清华后,在三名助手的帮助下恢复了授课,“回忆录”的介绍也较其他传记更为翔实。陈寅恪感谢之余,表明已与梅贻琦接洽,并劝浦江清也去登记。19倘若陈寅恪已决定第二天南下,还要对浦江清有所隐瞒,那就既不合乎常情常理,也不符合陈寅恪的为人。20容易引发与事实不合的联想。23据女儿们回忆,陈寅恪留学期间养成了爱吃西餐的习惯。24由此可见,一辈子倡导“中国文化本位论”的陈寅恪,并不排斥饮食习惯上的西化。

十二 往事如烟耐追摹

最近,陈寅恪先生的三个女儿推出了一本回忆录——《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以下简称“回忆录”)。作者在“后记”里表明了写作原则:“尽量做到真确,不误导读者”;“竭力叙述亲历、亲见、亲闻的事件”;“对有些事件,努力查找旁证,且力求不取孤证”。1这样一种严谨的态度,决定了此书最出彩的不是一个个细节描写,而是史料的“弥补与佐证作用”2。至于将两首七绝误断为一首七律之类的瑕疵3,固然遗憾,但尚不足以影响全书的整体价值。

披露新鲜而可信的史料

“回忆录”披露了一些新鲜而可信的史料。最典型的要数哈佛大学教授查尔斯·R.蓝曼(Charles Rockwell Lanman)1921年2月17日写给校长罗威尔的一封信。蓝曼在信中称许陈寅恪和汤用彤是“精神高尚而且抱负不凡的人”,深信“他们两人都对中国的前途会有卓越的贡献”,4这大概是陈寅恪早年获得的最高褒扬。虽然原信只有汤用彤的英文全名(Yung-Tung Tang),而对陈寅恪的介绍只是“Tschen from Shanghai”,难免令人心生疑窦,但根据陈氏姐妹的考证,完全可以确认该陈姓(Tschen)研究生就是陈寅恪。5

“回忆录”释疑解惑,为一些判断或推测提供了佐证。

陈寅恪留德期间曾写过一封很有名的信——《与妹书》,“论及自己的治学志向,付以买书的重托”。6这封信到底是写给三个妹妹中的哪一个呢?“回忆录”第一次给出了明确的答案:此信的受主是当时尚待字闺中的陈新午。7

陈寅恪三个女儿名字的由来,外界多有推测,“回忆录”于此也有回应:流求之名,得于台湾的古称,直接起因则是流求出生前不久,陈寅恪在古董店里淘到唐景崧使用过的“福建台湾巡抚关防”长方大印;小彭之名,“隐喻澎湖列岛”;美延之名,由祖父散原老人取自《荀子·致士》“得众动天,美意延年”。8

又比如,陈寅恪的学生梁嘉彬曾回忆:“寅师授课,创见(Discovery)极多,全非复本(Reproduction)。”9这一判断也在三姐妹的回忆中找到了佐证:“在我们长大后,父亲多次对我们说过,即使每年开同以前一样的课程,每届讲授内容都必须有更新,加入新的研究成果、新的发现,绝不能一成不变。”10

与其他文献相互补充、比勘

“回忆录”还可以与其他文献相互补充、相互比勘。

“回忆录”叙述1946年冬由南京返清华的过程,颇为详尽真切。而《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只有一句话:“冬十月,自南京转沪,由海道返清华。”11《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同样也是一句话:“十月,先生自南京至上海,乘船到天津转北平。”12陈寅恪此次重返清华后,在三名助手的帮助下恢复了授课,“回忆录”的介绍也较其他传记更为翔实。13

再举一例。据陈氏姐妹回忆,1951年父亲的教学助手不辞而别,14“母亲担任助手期间,岭南大学文学院蒋湘泽教授等,也曾一度协助父亲教学工作”。15同页脚注有云:“蒋湘泽(1916—2006),贵州安龙人,毕业于清华大学,留美博士,归国后任岭南大学、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16在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中,则有这样的文字:“程曦离走,也使历史政治学系的老师有机会更多地接近陈寅恪。有时唐筼心脏病发作,系里的老师便临时充当陈寅恪的助手协助陈上课。系里有一位留美博士生曾为陈寅恪读材料抄黑板干了一个多月,竟高兴地说,‘能为陈先生读材料真是莫大的荣幸’。”17据此可以推断:《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提及的那位“留美博士生”,应该就是蒋湘泽。

类似这样的相互补充、印证、比勘,无疑能够越来越接近事情的原貌,有助于还原被人为湮没的历史情境。

比如,1948年12月13日陈寅恪携家人匆忙撤离清华,笔者也基本认同陈氏姐妹的观点——“虽然父亲不久前有去南方的想法,但在这一天如此仓促地离开清华园,纯属临时决定。”18因为就在前一天(12月12日),浦江清到访,好心提醒陈寅恪可以与梅贻琦联系,纳入陈雪屏的抢救学人计划,以便顺利南行。陈寅恪感谢之余,表明已与梅贻琦接洽,并劝浦江清也去登记。19倘若陈寅恪已决定第二天南下,还要对浦江清有所隐瞒,那就既不合乎常情常理,也不符合陈寅恪的为人。

但在陆键东笔下,陈家的撤离显得比较从容:“虽然带着弱质妻女,自己又是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但陈寅恪这次永别北平,走得还是相对从容。比起胡适,陈寅恪不仅能将全家带出,还能将托运书籍等琐事安排妥当,一些已经写成的手稿还能安然带走无遗落。这显示了陈的一家早已惯于漂泊。”20容易引发与事实不合的联想。

反过来,“回忆录”中因为种种原因而语焉不详的地方,可以从其他文献或著作中找到部分答案。比如,陈氏姐妹称父亲“不久前有去南方的想法”21。这里的“南方”到底应该怎样理解?浦江清1948年12月12日所记陈寅恪原话——“清华在南方还是要慢慢设立的,虽然不一定再用清华大学名义”22,或许是他愿意南行的原因之一?

《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的解释同样不容忽视:1948年的七八月间,受聘担任岭南大学校长的陈序经,“并没有先到学校,而是在北平、香港等地走了一圈”,“正是在这个时候,陈序经拜会了陈寅恪,并发出了邀请”,“以后的事实证明,陈序经这个盛夏的北平之行,为陈寅恪晚年的人生走向埋下了伏笔”。23

一个有血有肉的现实人

据女儿们回忆,陈寅恪留学期间养成了爱吃西餐的习惯。青年时代的他曾经典当怀表,与侄儿封怀在西餐厅大快朵颐,满意而归;晚年又曾约封怀去广州沙面吃正宗西餐,兴致不减当年。24由此可见,一辈子倡导“中国文化本位论”的陈寅恪,并不排斥饮食习惯上的西化。25

在一般读者的心目中,陈寅恪少年老成,自小就是个书虫。“回忆录”却展示了陈寅恪的另一面。比如陈寅恪“料事真有先见之明”,至少有一个典型事例:1928年他与唐筼在上海举行婚礼,“考虑那时上海治安欠佳,决定把彩车上挂的装饰全部撤掉,以免被劫匪注意而遭不测”,果然逃过一劫。26

陈寅恪生前曾经被妖魔化,身后又被神秘化,自始至终都不曾以全面、真实的人物形象展现在世人面前。这也是人们对他的关注度一直居高不下的重要原因之一。“回忆录”的三位作者,“从家庭生活的侧面进入,描述女儿眼中的双亲,特别是对母亲唐筼及其家世,对陈家、俞家等周围亲眷的忆述,大大扩展了对陈寅恪生活环境的认识”27。于是,即便仍然是在书本上,但陈寅恪也不再仅仅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个符号,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现实人:他喜欢藤制家具;喜欢腊梅和海棠;喜欢养猫甚至宠爱猫咪;年轻时就喜欢京剧和外国歌剧;消化功能一直不好,爱吃干煸豆豉苦瓜、“帽盖子蛋”、炸馒头片、云南玫瑰大头菜、熏鱼、火腿,不爱吃水饺……28这些看似琐屑的细枝末节,恰恰可以丰富陈寅恪作为一个文化名人的形象内涵。

再如对陈寅恪兄弟姐妹之间“一直用长沙话交流,把湖南看做第二故乡”29的追忆,看似轻描淡写,其意义却不可小觑。“死生家国休回首,泪与湘江一样流”30之类的诗句,“足以证明义宁陈氏三代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始终化解不开的‘湖南情结’”。31源自女儿的这些材料,既提供了新证据,又增添了新内涵。

逝者已矣,生者犹存。最好的纪念永远是还原真相,无论还原真相将令人如何难堪与痛苦。而书写的自由,既取决于外在的环境,又何尝不取决于作者的心态呢?

(《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著,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4月第1版)

注释:

1 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也同欢乐也同愁·后记》,见三姐妹合著《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301、300页。

2 “回忆录”,第301页。

3 陈三立《十月二十七日江南派送日本留学生百二十人登海舶隆寅两儿附焉遂送至吴淞而别其时派送泰西留学生四十人亦联舟并发怅望有作》(详《散原精舍诗》,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年版,卷上,第96—97页)实为两首七言绝句,“回忆录”(详第26页)误作“七律一首”。

4 “回忆录”,第34页。

5 同上,第34页注释1。按:关于陈寅恪在哈佛的学习经历以及蓝曼(兰曼)与陈寅恪的师生关系,最新的研究成果见林伟《陈寅恪的哈佛经历与研习印度语文学的缘起》,其中第三节专门论述“兰曼对陈寅恪的评价与师生情谊”,林文载《世界哲学》2012年第1期。

6 “回忆录”,第42页。

7 同上,第42页。按:另承陈流求、陈美延二女士2010年5月18日面告,当时康晦、安醴两位姑姑已经出嫁,待字闺中的九姑(新午)一直掌管家中的“财权”。

8 同上,分见第66、69、70页。

9 梁嘉彬《陈寅恪师二三事》,原载《谈陈寅恪》(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此据“回忆录”转引,第99页。

10 “回忆录”,第99页。

11 蒋天枢撰《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40页。

12 卞僧慧纂、卞学洛整理《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38页。

13 详见“回忆录”,第212—216页。

14 此教学助手即程曦,“回忆录”(第265、267页)略去其姓名。

15 “回忆录”,第268页。

16 同上,第268页注释1。

17 陆键东著《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60页。

18 “回忆录”,第228页。按:陈家1948年12月13日从清华园撤离,15日始与胡适等飞赴南京。详“回忆录”,第228—230页。

19 浦江清著《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增补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2版,第246—247页。

20 《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第6页。

21 “回忆录”,第228页。

22 《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增补本),第247页。

23 《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第10—11页。按:据吴宓1961年9月3日日记,陈序经曾向吴宓“详述陈寅恪兄1948十二月来岭南大学之经过”,陈寅恪“由上海来电”,校长陈序经“竭诚欢迎”。见吴学昭整理《吴宓日记续编》第5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66页。

24 “回忆录”,第30页。

25 《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载有陈寅恪与陈序经关于“全盘西化”的玩笑话,涉及二人饮食习惯的差异,可参阅。详陆著,第31—32页。

26 “回忆录”,第63—64页。

27 孙晓林《子女眼中的陈寅恪》,载《中华读书报》2010年4月23日。

28 此据“回忆录”综合而成,分见第94、96、217、221、255页。

29 “回忆录”,第136页。

30 陈寅恪《答王啸苏君(三绝句)》之三,见陈美延整理《陈寅恪集·诗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27页。

31 张求会著《陈寅恪的家族史》,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10页。

(原刊于《南方都市报》,2010年6月13日)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