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布鞋

儿子从小穿母亲的布鞋，大学毕业到参加工作，单身到结婚成家，都是穿着母亲做的布鞋。儿子的右脚多一个脚趾，而且脚背比常人的高，鞋子买不到。除非到鞋厂定做。谁给他定做呢?

媳妇不让男人穿布鞋，给男人买了好几双皮鞋，黑色的，白色的，都有。男人却不多穿。男人说受不了，脚夹得跟上了刑一样。

儿子跟母亲说这些时，母亲就心疼地盯着儿子的脚，目光柔软得像是一双手，在儿子的脚上抚摸。

媳妇撇着嘴笑话男人的命不好，说穿一双土不拉几的布鞋能踩出一条金光大道?

母亲听出来媳妇话里的意思，她的脸兀自先红了。母亲觉得若真如媳妇说的儿子命不好，肯定是她的过错，是她没把儿子生出一双好脚一个好命来。只是母亲不明白，儿子的命怎么不好了?县政府工作，有什么不好呢?

母亲想不明白。母亲就琢磨着把儿子的布鞋做得更舒服更柔软些。

冬天的棉鞋，夏天的凉鞋，春秋的单鞋，母亲赶着季节做。母亲做一双鞋就要丢掉一个鞋样子。母亲给儿子做的布鞋方头的，尖头的;系带子的，扣环的……母亲的布鞋柔软舒适。母亲的布鞋也带着时尚气息。

再时尚也是个土疙瘩。媳妇瞥一眼母亲的布鞋，不屑。媳妇叫男人穿皮鞋，媳妇说疼不能忍忍吗?媳妇踹着布鞋说，穿那像啥?能走到人前去?媳妇把母亲做的布鞋都送给了楼下捡破烂的。母亲捎一双，媳妇送一双。媳妇逼着男人穿皮鞋，唾沫花钢针般嗖嗖地射到皮鞋上，说，哪个不在忍?你看看机关里的人，哪个不是把屁股夹得紧把脚抬得轻?

男人只好穿起了皮鞋。

母亲不知道儿子不穿布鞋了，忙完庄稼和家务，就坐在院子的桐树下，鼻梁上吊着老花镜，做那种宽宽大大的布鞋。

过年回家，儿子和媳妇开着车回来了。往年不是。往年他们都是坐客车到镇上，再搭出租车回羊凹岭。儿子的车一开开到了土门楼前。儿子和媳妇在前面走，后面跟着个小伙子。小伙子手里一嘟噜一嘟噜提着好多东西。媳妇说，小伙是司机。媳妇对母亲说，你儿子当上财政局局长了。

我可不管他是啥长，我就知道他是我的儿，母亲心说。母亲的眼睛直往儿子的脚上看。儿子脚上穿的是锃亮的皮鞋。

母亲说回到屋里了就放松些。母亲拽着儿子换上布鞋。炕头上，摆着三双布鞋。

媳妇彭彭地嗑着瓜子，叫婆婆以后不要再做鞋了，说一双鞋算个啥?有人专门给你儿子从鞋厂定做皮鞋呢。

母亲抱着布鞋，愣愣地看儿子的脚。母亲的眼光在儿子锃亮的皮鞋上无处安放。母亲还是不停地给儿子做布鞋。这次，母亲只做了两双布鞋。母亲不等儿子回来，就吃了晕车药提了鞋子去城里了。

儿子下班回来，母亲掏出布鞋叫儿子穿上。

儿子笑笑，把布鞋接了过来，却不穿，放到了一边。儿子告诉母亲让她安享晚年，以后不要再做布鞋了。

母亲问，穿皮鞋脚不疼?

儿子说，习惯就好了。

母亲听着儿子的话，心就吊在半空一般不安了起来。母亲说，脚难受是小事，心难受才是大事。母亲拿着布鞋，硬是要儿子穿上。

儿子看看母亲，扁扁嘴，只好脱了皮鞋，穿母亲的布鞋。可是，怎么穿也穿不上，好不容易穿上了，脚又挤得疼。母亲问小了?儿子说小了。母亲就让儿子穿另一双。另一双又太大。儿子的脚在鞋里直晃荡。母亲问大了?儿子说大了。

母亲说，你这脚还没麻木哩，还知道个大小还能觉出个合适不合适。

儿子听出了母亲话里有话。

母亲说，儿啊，自己的脚，咋能穿别人的鞋?穿了别人的鞋，不就得跟别人走不就由不得自己了吗?

儿子的脸烧红。

母亲说，有些事情就怕有个开始，今个人家送你一双皮鞋，你穿上会难受一下，时间长了，你的脚就木了心也跟着木了，再伸手就觉不出难受了。

儿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母亲说，儿啊，人活一世，不管做多大的事，不就是图个走得端行得正不让人戳脊梁骨骂吗?

儿子把布鞋紧紧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