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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榜题名时

时间:2022-12-2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使着吃奶的劲儿给改兰变换饭菜的花样,总想讨得女儿多吃一口。正是大忙季节,改兰要不是被书本儿压住了手,她这会儿早蹲在棉田里间苗儿了。日出月落,月落日出,改兰背着圆鼓鼓的书包奔忙在家门与校门之间的黄土小道上。改兰听了吃吃笑,眼睛却总离不开书本儿。奶奶不知叨叨了多少遍,改兰完小毕业后,还是按照爸妈的意见进了城镇初中。半天,妈才问:“兰儿,你听说了吗?”妈还没说完,改兰就双手捂着耳朵,闭住眼睛,连连摇头。

金榜题名时

(一)

六月的太阳真毒。但再毒也征服不了今天的改兰。

她一蹦一跳地走进村来,一蹦一跳地穿过巷道,又一蹦一跳地来到自家大门口。她觉着好像有人在叫她,倏地停下来,脑后两把乌亮的小刷子一抖,嫣然一笑。

背后,却是空无一人。那条东西向的黄土路,依然沉着脸冷冰冰地躺在那里。

她总觉得自己背后有许多双含着笑意的眼睛在望着她。当跨步走进大门时她又下意识地扭回头看了一眼。

此时,太阳已经偏西了。村民们的欢声笑语喧闹在田野里。北墙根也是空空的,过去整天合着眼睛在这里打发日月的老汉们,也去了田间,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巷道里简直连个人影也没有。

走进自家院里,她立刻感受到了异常的热烈气氛。院子里香气扑鼻,如同走进了娶媳妇的人家。改兰咚咚地走进二门,像牵动了一条无形的线,全家人都出来了。父亲第一个笑嘻嘻地迎上来,接着,奶奶也拄着拐杖走出了正房。妈出来的最迟,可是笑得最开心。她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笑盈盈地叫着兰儿,灶房门口吐着热腾腾的蒸气,她像驾着云从天上下凡一般。

“妈!”改兰甜甜地叫了一声,说:“这几天,可辛苦了你啦!”

这几天,她是女儿的专职炊事员。使着吃奶的劲儿给改兰变换饭菜的花样,总想讨得女儿多吃一口。女儿这么一说,她的眼圈马上热了。她擦了擦眼睛笑着说:“妈再苦也不嫌!只要我娃能考好。兰儿,这最后一堂也考得不赖吧?”

“没有出啥难题吧?”父亲也紧跟着问。

改兰微笑着点点头。

奶奶撇着嘴,笑着说:“快叫娃先喝口儿水吧!难不难,要咋哩,女娃娃家……”

他们好像没有听见这话,拥着女儿进了灶房。

灶房里传出了爽朗的笑声。

(二)

这顿饭改兰吃得真香美。吃罢饭,她也要和爸妈一块到地里去。“春忙夏忙,绣女下床”。正是大忙季节,改兰要不是被书本儿压住了手,她这会儿早蹲在棉田里间苗儿了。可是,爸妈死活不让她去,说她累了,该喘口气了,改兰只好留在屋子里,听着爸妈的脚步声远去了。

累嘛,当然是累啦。改兰觉着自己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她说,参加这次中考,真如同小死了一回。

快一年了,她没有睡过安然觉,没有吃过安然饭,更没有轻松愉快地看过一场电视。她拼命地啃书本儿。日出月落,月落日出,改兰背着圆鼓鼓的书包奔忙在家门与校门之间的黄土小道上。夜里,她伏灯夜战,头顶上贴着块冰冷的湿毛巾,咬着笔杆儿转眼珠,眉梢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也顾不得擦。爸妈一旁看着,心疼得眼圈泛红鼻子酸,奶奶在门外直叨叨:“女娃娃家,还下那么大的工夫要咋哩!”改兰听了吃吃笑,眼睛却总离不开书本儿。好容易盼到了这会儿,中考的六门课,她全都交了满意的答卷。确乎是该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一觉。但是,却又睡不着。她实在不愿意再想考场上的事儿。可是,思绪却总是往那边溜。

难怪有些人要晕堂。考场上那气氛的确是怕人的。进考场就是一关,人人都要进行自我清理。考生们乖乖地排成了队,一个个当着监考老师的面,伸直胳膊,掀开衣服,女娃娃也不例外。监考老师审视之后,觉得没有带夹带的嫌疑了,才放你进去。走进考场,考生的心不由得都“砰砰”地跳了起来。偌大一个教室,过去要容纳五六十个学生,如今只坐三十个人,桌距、行距都拉得挺宽,空荡荡的,让人的心悬在喉咙口儿上。三个监考教师,一个高高地站在讲台上,瞪圆眼睛扫视着全场;另外两个,各自按照自己划定的范围,放轻脚步在场内巡视。稍微发现个问题,三个人便聚拢在一起咕哝起来。考生们的心紧张得缩成一疙瘩。直到他们各就原位了,紧张的气氛才渐渐缓和下来。在这里,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孩子都变成了驯顺的羊羔,头上布满了细碎的汗珠,衫子也溻湿了,但还是头也不抬地在认真作答。谁要是有啥小动作,监考老师便立刻快步走过来,小声地、但又是非常严厉地向你发出警告。就像大街上岗楼上的警察训斥违章的司机一样,谁敢再吭半声!这里与其说是考场,倒不如说是阶梯。要不是为了踏上这个阶梯,能端上国家的铁饭碗,谁来受这号洋罪!

明天就要报志愿了。改兰猛然想起了这件事。是报省中专,还是报地区中专?是准备一生当会计,还是穿白大褂?她心里一急,连忙站了起来。不料,惊动了炕上的大花猫。大花猫仓惶出逃,又撞翻了倚在门边的洋瓷脸盆,发出了“哐啷啷”的刺耳响声。

“兰儿,还没睡着?”坐在院里阴凉处的奶奶忙问。她的耳朵真灵。

“没有。”改兰笑嘻嘻地来到房子外面。

“多睡会儿吧!”奶奶盯着改兰的脸,笑着说:“连考三天啦,该歇哩!”

“不累。”

“咋能不累哩!”奶奶说:“进考场就像咱这地方的收麦,累人着哩。看你,眼珠儿都红了。”

“不咋的。”改兰揉了揉眼睛。

“从前,咱村有个年轻媳妇,”奶奶笑着说:“过门头一年,收麦时,一连在地里、场里干了好几天,累得她东倒西歪。她得空在麦秸堆后面躺下来。一躺便走远了。夜里,她家人灯笼火把地到处找她。找到她娘家,找到她姑家,十大几家亲戚找了个遍,也不见她的影子。娘家、婆家都慌得六神不安。末了,才在麦秸堆后面发现了她。她连忙坐起来,说:‘我才睡了没多一会呀!’我的天,大伙都满世界找了她三天啦!兰儿,我以为你也该睡三天三天夜哩……”

改兰偎在奶奶身边,趴在她的肩膀上咯咯直笑,说奶奶真爱讲古经。

(三)

夜幕下沉,轻风渐起,院子里凉爽得很。

屋檐下的电灯照得小院里通明透亮。改兰在院当心铺了张苇席,手垫在头下,仰面直挺挺地躺在上面,任凭夜风轻轻地亲吻着她,她的脑子里变成了一片空白。

妈从门外走进来,脚捣得地面咚咚响。她一站下来就说:“还纠正他娘的啥不正之风哩!‘风’停了,‘雨’却又来了。考场上乱下那样儿,还不是又害了好学生!”

改兰连忙翻身坐了起来,她盯着妈的脸,问:“妈,咋哩?”

“巷口儿上,大伙都吵红了,说这次中考场子里可乱哩!传纸丸的,带纸条的,眉来眼去的,可多哩!”

“谁说的!”

“三海子!”

“哼!就知道是他!”改兰撇着嘴说:“他的大小子,就在我背后那个位子上。好几堂都是考不到半个钟头,就下了堂,回来倒胡说开啦!真是驴不走,怨臭棍,自己娃儿没考好,就咬人家考场乱。眼下爱造谣的就是这号人!”

“看看看,我就知道是这鬼造谣哩!”爸一进二门就大声说:“凭良心说,咱这里几年来考场上的‘风’就叫正着哩!上面抓得那样紧,谁吃了豹子胆哩!你呀,吃不住人家撂几句凉腔,就急得不得了啦!”

妈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四十岁上才生了这么个改兰。小时候捧在手心,大了顶在头上,一个心眼供女儿上学,将来进城当干部。爸挺支持妈,奶奶却持有不同意见,总是叨叨不休:“兰儿,我像你这么大,早就会织布、绣花、做被子了,可你哩,抓个针手还打颤颤,将来出嫁了,咋过日月呀!”人老了,在家里就像机关里退下来的干部一样,说话也不比一根鸡毛重多少。奶奶不知叨叨了多少遍,改兰完小毕业后,还是按照爸妈的意见进了城镇初中。重点中学质量高,果然考得挺满意。风传考场乱了,受害的当然是好学生。妈怎能不着急?

“兰儿,听说这回平均五十个人里才能取一名,是吗?”爸问。

改兰没应声,妈却又紧张起来。

“怎么,就五十个人里才取一个?”妈吃惊地盯着女儿的脸。

“五十个就五十个嘛!”改兰咯咯地笑着。

爸和妈看着女儿挺自信的样子,也由不得笑起来了。

奶奶跌撞着从正房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大声说:“看你们笑的那个样儿,就没问问春喜考得咋样呀?”

奶奶的话仿佛敲在了在座人的神经线上。他们都“啊哟”一声,挺直了腰板。半天,妈才问:“兰儿,你听说了吗?”

“不,不在一个考、考点上。”改兰红着脸咕哝道。

“那他在哪个考点上?”妈忙问。

“可能在皇卫村吧!”爸说。

“不,说不定是在南相村。”妈仰起脸推测着:“他那学校离这里好像近一点。”

“近啥哩!”改兰大声说:“他们是在北里村那个考点上哩!”

“看看看!还是我兰儿清楚!”奶奶哈哈地笑了。

改兰跳起来,佯装着打闹的样子举起拳头,向奶奶冲过去。

爸和妈都哈哈地笑了。

春喜是改兰才“占”下的女婿。半年来,每当想起这件事时,她总是红着脸,悄悄地抿着嘴儿笑。

今年正月初二,后晌,阳光晴美,天像蓝缎子一样。改兰跳蹦着到巷里和伙伴们一起学打花鼓,妈拦住她,把她叫到正房里。她走进门,见爸和奶奶都挺起腰板端坐着,一脸的严肃相,便说:“嗯?有了啥大事啦?”抿着嘴吃吃地笑。

妈淡淡地笑了下,便道:“兰儿,西村你苗苗姨,对你挺关心,昨天来咱家,说是给你瞅下个婆家。……”

妈还没说完,改兰就双手捂着耳朵,闭住眼睛,连连摇头。半天,才不高兴地说:“妈,你、你干吗急着说这事!我、我还小哩!”

“还小个啥呀!”奶奶立刻接上了话茬:“翻过年,到八月里,你就整整十八岁啦。还小?我像你这么大时,就有了你爸啦。”

“那是啥时候,这是啥时候!”改兰冲着奶奶一跺脚,大声道:“奶奶,你——”

“当然,如今不能和那时候比。可是,眼下村里和你同岁的女娃娃,都有了家儿啦。咱要不早早‘占’上一个,到时候弄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凄惶死你一辈子哩!”妈说到这里,故意沉下了脸以表示问题的严重。停了会,她又说:“女娃娃家,一辈子能碰个正经人家,是容易的吗?婚姻大事麻烦挺多,不是你贴心的人,谁管你哩!你苗苗姨心里有你,大年初一不在家里歇着,特意跑到咱家提亲。趁着正月里人闲,叫你明天和人家娃见见面。她还说,这娃他爸就是咱县上的计委主任嘛!”妈禁不住咯咯咯地笑了。

“计委主任要咋哩嘛!咋哩嘛!”改兰又扭脖子又撅嘴,显然对妈的说法和笑声挺反感。

“咋哩嘛?”爸红涨着脸站起来,大声说:“人家权大着哩!在县里踩得山摇地动,到地区,书记、专员家里直进直出。”

“兰儿,书本本真是把你压呆了。眼下社会上,说到底是人家有权人的世事。大小是个官官的,翅膀啥时候也伸得展展的,办啥事儿都轻快。”妈耐心地开导女儿说:“像咱们这样的人家,能和县上的头头攀上亲,实在是咱娘们前辈子的造化。兰儿,咱一家人要知足哩!你奶你爸都挺乐意,我嘛,喜得一夜没睡着。好容易我女儿能‘占’上这么个家儿。”妈说着又嘻嘻地笑了。

“咱能、能光看这个?”改兰低着头咕哝道。

“当然不能光看这个嘛!咱还要看他的娃娃咋样哩!”妈连忙向女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接着,又说:“不过,听你苗苗姨说人家这娃没说的。浓眉大眼,牌面喜人,在学校里还当个啥头头。今年初中毕了业,升中专十拿九稳。这娃叫个啥名儿来?唉,看我这记性,真该死,刚才还记得好好的,这会儿倒忘了个一干二净!”她拍了拍额门笑着咂了咂嘴。

当今,农村大多数青年的婚事,名义上是自由恋爱,实际上是个样子,真正在背后掌杆儿、拽线儿的还是自家的爸妈。温顺的改兰,虽说思想斗争也挺激烈,但最后同样顺从了爸妈。

次日去相亲,爸妈陪着她。她一路上吊着脸,回来时却是满脸笑。爸妈挺犯疑,不知道事情咋的就进展得这般顺利。

改兰实在没有料到,苗苗姨给她介绍的对象竟是刘春喜。改兰认识他已有些时候了。那是县里召开的团干培训会上,她结识了他,虽说仅有两天的交往,但他那英俊的面孔,却深深地刻印在了她的心上。姑娘总是严守着自己的秘密,尽管两人在寒假开学前就定了话。从此她“占”住了他,他也“占”住了她,但这个秘密改兰在自己家里一直没有公开过。爸、妈、奶奶全都蒙在鼓里。奶奶一个劲夸自己的兰儿有福份。爸和妈总是说女儿和春喜是“天作之合”——天生的一对儿。往后,升了中专,当了干部,成双成对,来来去去,准是一对儿美满的夫妻。

如今,还不知道春喜的考试情况,这事儿能不像吊在心尖上的秤锤一样,沉重地压迫着这一家人?

(四)

中专预选名单迟迟还不公布,急得改兰嘴里冒出了豆大的泡。从来都是挺温顺和善的改兰也变得烦躁起来。

“兰儿,到外面打听打听,兴许人家都知道了哩!”奶奶说。

改兰没吭声,推着闪亮的自行车出了门。

“兰儿,把春喜的分数也看看!”妈从西房跑出来,追到二门口喊。

改兰没有回头,跳上车子飞走了。

天黑回到家,改兰嘴撅得变成了个拴驴的桩。

“怎么,名单还没出来?”妈忙问。

改兰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

“见、见春喜了吗?”奶奶对孙女女婿总是挺关心。人往下亲嘛。

“谁知道人家哩!”改兰没好气地说:“这会儿,谁顾得了谁呢!”

“不过,人家有他爸招呼哩!”妈嘻嘻地笑着说。

“人家有爸,我爸哩?难道我是没爸的女?”改兰气呼呼地说:“看人家金虎爸,对他金虎多关心。考完第二天,人家就上了地区啦。走时背了一大包名烟名酒,还带了两千块钱。金虎说他爸在地区有熟人。这样,人家有面子的都‘活动’上去了,还有咱们这些人的事儿吗?”她一跺脚,扭身进屋,直挺挺地仰面躺在炕上不动弹。

妈叫改兰吃晚饭,三句五句撞不响。

奶奶拄着拐杖进屋来,改兰的眼里立刻滚出两串泪。奶奶立即转身出屋,走进正垂头坐在院子里的儿子跟前,拐杖戳地“咚咚”响,嘴唇不住打颤颤:“你、你、你看把我兰儿气成啥啦!你就不会给娃到地区跑一跑?没有钱,明儿个把我的棺板卖了!三百五百咱不心疼,只要咱兰儿能考上!”

“跑啥哩嘛!”爸像钻在了瓮里,闷声闷声地说:“这叫个啥摊场嘛!过去考试,哪是这样?如今,这是考学生,还是考家长!唉,咋的成了这摊场!过去……”

改兰又咚咚地从屋子里跑出来,逼到爸的脸前,声音沙哑着说:“爸!‘过去’咋哩?这摊场咋哩?大伙都这样,就只有你革命!只有你先进!你不去,我去!”话毕,跑回屋里,“呜呜”地哭起来。

“我去!我去!明天早上就动身!”爸盯着改兰的窗子,苦笑着摇了摇头。

改兰的哭声立刻停止了。

夏天明得早。爸和改兰早早地就到了村口汽车停车点。

搭车倒挺顺利,车里却挺挤。爸和改兰刚挤上车,车门就“嘭”地关上了。打眼一看,座无虚席,才停头一个点,乘客们就挤得像插萝卜似的。爸和改兰只好挤在车门边的人堆里。一股苦涩的酸臭味直刺改兰的鼻腔。她连忙扭过脸来,这才看见爸背着鼓囊囊的帆布包,满额头的汗珠子。他的腰垫在了旁边椅背楞上,难受的龇着牙。改兰的心由不得颤动起来,忙说:“爸,把包儿给我。”

“我不累。”爸笑着对女儿扬了扬眉,小声说:“别管我。兰儿,你站好。留心有人下车嘛。”

改兰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爸是个老实的庄稼人,从小滚爬在家乡的田野上,春种秋收,其乐无穷。一次,他说:“谁让我到外面去求人办事,还不如让我给他翻一天地痛快。”这话猛然从改兰记忆的深处冒了出来。上人家的门,看人家的脸,该有多难啊!改兰想,爸这会儿心里一定挺苦。但是,为了女儿他被逼上了梁山。逼爸的就是自己。这会儿,她后悔了,真想和爸立刻下车去。听天由命吧,考到哪里算哪里,何必让爸去受这样罪!她正要张嘴对爸说这话,爸却以为她被人挤得受不住了,忙说:“兰儿,再顶会儿。唉,车怎么这样挤。就没个人下车?”

“都是到地区的,谁下车啊!”司机扭回头,诡谲地眨巴几下眼睛,笑着说:“自中考以来,天天都是这样。受点屈吧!大伙都有急事。马上就到了!”

司机扭回头的一刹间,爸才看见开车的是刘三。他是专业户,吃得挺胖。爸连忙道:“三娃,这几天生意不错吧?”

“哦,是二叔嘛,也去地区?”刘三回了下头,又大声说:“是给兰儿跑考试吧?兰儿不是考得不错嘛!你还跑啥?”

“不,不。我想到地区看看。买点、买点东西。”

刘三咧着嘴笑了。

车上也有不少人嘻嘻地笑起来。

改兰脸一热,连忙把头低下,怕刘三看见她再问什么。

车内静了下来。

这辆早已该报废的旧汽车,张着破锣似的嗓子,拚命地吼叫着。这声音闹得人心里真烦!

北郊口儿上下了车。爸举着一支烟手指抖动着向刘三问路。刘三抓过烟,叨在嘴上,笑着说:“这一车乘客,没干别样事的。跟着他们,闭上眼睛走,准到!哈哈哈!”

果然,这股人流把他父女俩顺利地裹到了地区教育局。这里实在热闹。满院飘动着发了黑的旧草帽。改兰和爸挤在人堆里,头顶火球,脚踩火鏊,走来走去,满脸是汗。爸按着胯边圆鼓鼓的帆布包,睁大眼睛搜寻着,但是,目光所及,不见半个熟脸儿。他心里实在发毛,满满一包的名酒、名烟、细点,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庄稼人办事真难。拿着猪头也找不见庙门。该向谁送呢?谁能给自己的女儿办事呢?这时,他看见女儿满脸通红,眉梢上也挂着汗珠,便心疼起女儿来了。“兰儿,你过来。”他把改兰叫到大楼边的背阴处,父女俩呆愣愣地站下来。这时,他才看见人群里有不少人是和自己同车来的。

猛然,有个胖墩个,四方脸,腰板挺得扁担直的人,从他父女俩身边一擦而过,快步走了。爸听得身边有人小声说:“这就是局长。”他的眼睛一亮,便扑上前去。

“同志!同志!”爸喊。

那人头也不回。

“局长!局长!”爸又喊。

那人才在路当心站住了脚。

爸叫了声兰儿,连忙跑步上前,右手紧紧地按住胯边的圆鼓鼓的帆布包,扬起笑脸问:“局长,这、这中考预选名单啥时候才……”

“这也问我!找招生办去!”局长硬梆梆地撂下一句,又挺着腰板走了。

爸的面颊无趣地抽搐着。

改兰的眼里汪满了泪水。

“出了门三辈小,别计较这些。好在人家还给咱说了地方。”爸望着改兰的脸,微微地笑了笑,是教导也是安慰。

改兰禁不住长长地吁了口气。

招生办就设在一个什么公司的招待所里。这儿热闹得像腊月里的庙会。漆黑色的铁栅栏门沉着脸紧闭着。正面的马路上熟食瓜果摊摆了两行。侧面的小门口锈下一疙瘩人。门边站着两个年轻的武警战士。人们在他俩的身边围成了半圆形。有人往里面挤,被拦住了。有人给他俩递带把的烟,也被拒绝了。一个老太婆急了,挤上前就吵着往里面冲:“我村三成的娃就在里面干事哩!”“他叫啥名字?”一个武警战士问。老太太说:“他叫狗娃。”“去去去!倒是猫娃!”人们轰地笑了。老太太嘴咕哝着退下来。半圆形的包围圈也随之后撤。爸的脚像被谁踩了一下,他痛苦地啊哟一声。改兰连忙把爸爸从这一疙瘩人中拉出来。

想看分数的愿望实现不了。爸女俩都丧失了信心,软塌塌地离开人伙,到背后的场子里来了。

正当中午,太阳晒得人流油。场子里这里那里都是人。这些考生家长们头戴草帽,有的蹲着,有的坐着,个个垂着头,活像被太阳晒软了的蘑菇。他们之中,不少人都是从那一疙瘩人中退却下来的,如今皱眉呆坐,满脸是汗。有的前面扔着一堆西瓜皮,有的是一堆发黑的烟灰。绿头苍蝇示威似的在这些庄稼人身边嗡嗡着。爸和改兰总觉得鼻子发酸,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早点知道自己孩子的考试成绩,竟来受这号洋罪!爸的脸上却浮着微笑,看着这些人,他觉得自己也像他们一样,对自己的女儿尽到了应尽的责任。猛然,他被一个老头叫住了。

“咋?”爸怯生生地走近老汉。

“怎么,有娃参加中考?”老汉仰起脸,咧着没牙的嘴问。

爸点点头,说:“老哥,你哩?”

“唉,还有个老生子儿考中专。”老汉感慨地说:“真是,娃娃考试,老人也跟着受凄惶!”

“你也是今天才来?”爸又问。

“嘿!五天啦!”老汉伸出一只手在脸前摇了摇,皱着眉头说:“我等了整五天啦,分数还不见公布。你哩,才来?”

爸点点头,同情地说:“老哥,回去换换衣服再来吧!天又这么热……”

“不要紧!不要紧!”老汉忙说:“唉!回去还不如在这里晒着痛快!我那小东西一考完就躺在炕上不起来。他不怨自己没考好,只怨老子不关心他,闹得我在家里停不成。跑!跑!老子给他跑!咱个农村人,跑到这里顶啥用,只有天天晒在日头地里等,等着分儿出来,回去好给娃报喜哩!”

“只要能预选上就是大喜!也不枉咱给娃跑了这一场。”爸兴奋地搓着手说:“我看这分数也快弄出来了吧?”

老汉的眼里猛然放出了亮光:“刚才,听、听有个小伙说,预选单子今后晌就能公布……”

“兰儿,你过来。”爸连忙向站在不远处的女儿招招手,笑着说:“你这位大伯说,预选单子今后晌就能出来。”

“哼!说了几个后晌啦,还让人这么等着!”旁边的一个中年汉子插嘴道。

“说了不算,等着看。那消息恐怕又是风话!”老汉咂咂嘴说:“这会儿风话就是多啊!”

爸脸上的笑容马上收敛了。停了会,便又笑着说:“不怕,多等两天也没啥。总有出来的时候哩!招生办的人也不是不急,慢工出细活嘛!只要不出啥错儿,慢点也没啥、没啥!”爸从来都是这样的厚诚。

远处、近处都有人嘻嘻地笑着。

(五)

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天乌黑。西房屋檐下那颗电灯照得满院雪亮。院墙内外似乎是两个世界。

一家人围坐在院当心的苇席上乘凉。但凉也凉得不是味道。爸闷着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过去他没啥烟瘾,这几天倒成了烟筒。妈望着仰面躺在苇席上噘着嘴的改兰,心里像头顶上的天,黑田乌亩的不知道这预选名单鸡年狗年驴年马年才能公布。她烦恼得实在想跳井。奶奶心烦了就打盹。这会儿头垂胸前,轻轻地打着呼噜,眉头也是紧皱着。院子里悄无声息,空气沉默得像凝固起来。

自从改兰和爸从地区回来以后,这个家的日子实在有点不好过了,不是近邻来打问兰儿考上没有,就是远亲登门来看望。姑姑、姨姨、舅舅、妗子、表兄、表姐一来就是一大堆。一家人心烦得要死,但还要硬装笑脸给客人做好饭食,絮絮叨叨地强留人家多住两天。天黑了,这家人默默地围坐其上,就这样慢慢地消耗着自己的年华。那天,离开地区时,招办一个同志站在大门外面吼道:“大家都回去吧!中专预选名单很快就出来啦!各县都要在有线广播上广播!还要在县城出红榜,叫大伙提意见哩……”听了这话,改兰才拉着爸动身回家。在招办门外白白消磨了三天,但总算得到了信息。如今,四天又过去了,却怎么还不见影影。该不是又骗人吧!

猛然,挂在窗户外面的喇叭唱起了“社会主义好……”,雄壮有力的歌声震得院子里马上有个生气。坐在苇席上的三代人,个个睁圆了眼,挺着腰板,提心吊胆地听起来。

歌声停住,广播员就念起了中专预选名单。这个女娃娃今天也来了精神,吐字清晰而宏亮,声音庄重有神韵。四周一片寂静。满世界似乎就留下了这个声音。

“啊哟!”改兰猛然尖叫一声跳了起来。

“啊!咱兰儿这下中选啦!”爸也孩子般地跳了起来。

“真的?真的?”妈真是喜糊涂了,冲着丈夫一迭连声地追问。

“这还有假吗!我听得真真切切。当念到吴改兰时,广播员把‘兰’字的音拉得挺长,人家就是叫咱一家人听哩!看你,就没听见!”爸的手指在妈的脸前一点一点,笑得实在开心。

奶奶早乐得鼻子眼睛挤在了一疙瘩,可她还装出胸有成竹的样儿说:“这几天,看把你们急成啥啦!我心里有底,咱兰儿一脸福相,将来准是干公家事的。果然叫选上啦!过几年,我能不能吃香喝辣享大福,就全靠我兰儿啦!兰儿你说呢?”

“兰儿,听见了吗?你可是奶奶亲大的。毕业后,挣下钱,别把心口儿给捂了!”爸逗趣地说。

“别说这些啦!兰儿后晌连一口都没吃,快叫娃把这碗凉面吃了。”妈说着连忙就往灶房里跑,慌忙中踢翻了一个小板凳。

改兰抿着嘴嘻嘻地笑。

爸和奶奶笑得前合后仰。

笑声中,隔壁四叔就进了门。

“兰儿爸!向你贺喜啦!你啥时候请大伙呢?”

“请嘛,还能不请!”爸说着,就笑嘻嘻地递过去一个小板凳。

一个来了,后边,便争先恐后地一个一个都来了。忽啦一下,满院都是人。电灯光映照着一张张动人的笑脸。爸拿出带把烟挨个儿往人手里塞。妈抱着一包水果糖满院乱撒。院子里到处是欢笑。

“嘎——高!”一个两响炮直冲夜空。

“劈劈叭叭劈劈劈……”谁挑着串千字头的鞭炮进了二门。

院子里的欢笑声又掀起了新的高潮。硝烟弥漫,炮皮飘落,像落英,像飘雪,给这个欢乐的小院增添了无穷的兴味。

“兰儿爸!这就算正式给你把炮点啦!随后就等着吃你的请啦!”有人大声喊。

“请嘛!请嘛!”爸笑着连连点头。

“哈哈哈!”

“嗬嗬嗬!”

当今的农村里,吃请的事儿一天比一天多,送礼的花样也年年在翻新。婚丧大事要请,盖房上樑要请,生下男娃女娃要请,儿子参军要请,就连牛下牛犊、马生骡驹也要请。如今,改兰金榜题名,自然要宴请全村父老。农民们似乎都把人情看得很重,搭在这件事上谁也不愿意落在人后。改兰家的庆贺活动,翻过一夜,次日大早起便又连续上了。

今天出场的大多是女角儿。进门者手里都不空。有的人拿着红皮鸡蛋,有的拿着白面馄饨,有的拿着大花小花床单子,有的拿着红红绿绿的被面子,还有的拿着“健力宝”之类的饮料。她们一伙挨着一伙,像有人进行了精心的组织,比村里开群众大会要齐楚得多。这几个刚咯咯地笑着走了,那几个就嘻嘻地笑着来了。争闹一阵,放下礼物夸奖改兰儿几句,便笑着出了门。改兰家的正房里,方桌上、条桌上、椅子上、床上,都像小山似地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望着眼前的情景,这一家人一时真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中?

(六)

改兰再也在家里待不住了。吃罢早饭,她就一蹦一跳地跑出了家门,脑后的两把小刷子快乐地抖动着,活像出笼的鸟儿飞向蔚兰的天空。

这几天,改兰的尾巴简直被圈弯了。她总是闷在家里不出来。妈实在心疼她。让她蹦吧,跑吧!她跑得畅快,妈心里滋润。

不料,东墙头上的一抹夕阳都不见了,却还不见改兰回来,又等了很一会儿,好容易等得女儿回来了,她脸上的气色却又难看得怕人。

“病、病了?”妈连忙凑到女儿脸前问。

改兰没吭声。她走进西房,扭身坐在炕沿上,咬着嘴唇快哭了。

“这女子,到底是咋了呀?咋了呀?”妈急得连连拍着巴掌:“你倒是说话呀!”

“春喜他、他没选上……”

“你你你见见他啦?”妈急得口吃起来。

“县里红榜上没他的名儿……”

“啊——”妈尖叫了一声,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兴许是妈的叫声太突然、太尖厉、太渗人,使得爸像救火似地冲进了西房。奶奶匆匆赶来,拄着拐杖过门槛险些跌了一跤。

“咋了?咋了?”老太太尽管已经气喘吁吁了,但还要自己问个明白。

“那娃没、没考上。”妈有气没力地说。

“我的老天呀!”奶奶倚在门边,摊开的双手索索抖动着。

爸蹲在地上,额头上冒出亮亮的一层汗。

妈站在改兰的旁边,头仰面顶在墙上,面孔痛苦地抽搐着。

屋子里,昏暗、杂乱、沉默。

猛然,妈张开双臂,尖声呼叫起来。

“啊!来人啊!来人啊!”

“我在、我在。”爸跳起来,扑上前,摇着她的肩膀:“咋了?咋了呀?”

“我、刚才看见,有一块石头,朝咱家的屋顶压下来。”妈睁开眼喃喃道。

“胡说!哪里有啥石头!”爸大声说。

“是我、我眼花了。让我歇歇、歇歇吧!”妈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睛,快步出去了。

其实,这些年,每当升学考试完毕,这样的石头总是压在不少人家心上,何曾只是他这一家儿呢!

在晋南农村,遥远的早婚史已为世人皆知。当今,虽说已不再见过去那种九岁完婚十三岁抱娃的事了,但想给自己的儿女早早“占”一个的思想依然很普遍。于是,初中没毕业的娃娃便“占”下了媳妇;还扎着小辫子的姑娘就“占”下了女婿。这样,到了升学考试一结束,便闹出一连串麻哒。男的考上了女的没考上,必定蹬蛋;女的金榜题名男的名落孙山,定要退婚。想当初何等美满的一对儿,如今不走这条路儿的,确实凤毛麟角。这样的分裂、组合,也就在城市和农村之间划出了一条分明的界限。这分明的界限着实使庄稼人心寒。改兰的爸妈和奶奶,耳闻目睹这样的事儿也不止十桩八桩。从年初改兰“占”下女婿后,他们都悄悄地各自在自己的心里翻腾着这个事,怕把米酒做成了醋。但是,想来想去,他们都认为这事儿十有八九不会发生在他们家里。自己的女儿自己摸底,考个中专不会有啥问题。那娃嘛,听说功课学得也不赖,更重要的是人家的爸是县计委主任,在县城踩得山摇地动,地区里也到处有熟人,没有啥怕的!谁料想竟然落下榜来。这事情确乎把这一家子人全打哑了。如今,一个个都变成了庙里的塑像。

妈咋能歇得住呢?她在炕上滚了没一袋烟功夫,就又爬起来。迈着沉重的脚步,丧魂失魄地到西房里来了。一进门,她就摊开双手,说:“这个,我、我没法儿!咱一家人说说、说说……”

爸和奶奶照样垂头不语。他俩能说个啥呢?此时此地,能回答了这个问题的唯有改兰一人。他们的目光,便都渐渐地集中到改兰的身上了。

改兰明显地感到了这目光的份量。一天来,从县城到村里,沿路之上,她都遇到不少这样的目光。姑娘的心被搅乱了。她苦恼徬徨,脑子里从看到红榜那一刻起,从来就没有平静过。这该怎么办哪?她悄悄地问自己。自己也无法干脆利落地答出来。这会儿,爸、妈、奶奶的目光更加灼灼逼人地向她射来。改兰咬了下牙,狠狠地擦了下眼睛,强装出一副笑脸,慢慢地说:“春喜虽然没考上。可是,天下也不只是这条路儿。爸、妈、奶奶,我向你们表个态,改兰绝不向春喜提出退婚!你们放、放心……”

女儿的一句话,给全家带来了无穷的信心和力量。屋子里的气氛马上变了。爸跳起来,“咯叭”一声拉亮电灯,明亮的灯光下是全家人含着眼泪的笑脸儿。

改兰没有变心,一家人越发把自己的女儿看得金贵。

这时,村子里却悄悄地传着改兰要退婚的事。眼下这些娃娃呀,见识真浅!改兰可能也要退婚啦!早晨有人这样咬耳朵。此事传到中午,便有人到处吵叫着:“兰儿已经退婚啦!彩礼全退了!”天擦黑时,改兰便传得有了新女婿,而且敲明打响是南庄村报考地区卫校的那个娃。庄稼人传起什么来,就是这般的神速而大胆。无根无梢的事也能传得眉是眉、眼是眼,而且嘴对嘴快得赛过电话。但是话一出口,便像扔出一块砖,管你死哩活哩,谁也不对自己的言论承担任何责任。

改兰却说什么也受不了。她哭闹着要到巷里质问那些嚼舌根的人。但是,该去找谁呢?有嘴无胆的庄稼人谁也会推个精光。改兰没法,仰面躺在炕上不住地抺眼泪。

“兰儿,只要咱一家人四两肉放在正当中,心腹摆正。不做那号短见事,管他们那些烂嘴嚼什么舌头!”妈坐在女儿身旁,耐心地开导说:“兰儿,别哭,世界上,好人常常受委屈,但总有明的一天哩!别哭!你哭一声,妈这心就像针扎了一下。”

“哭什么!只要咱没把良心背到脊背上,凭他们说啥,怕尸求他哩!”爸红涨着脸,像着了魔似地在屋里来回地走动着。

奶奶从门外走进来,拐杖在脚地戳得咚咚响。她嘴唇哆嗦着说:“如今啊,有些人坏着哩,就见不得别人有半碗稀米汤喝,啥样的屁也敢放!咱立得端,踩得正,怕谁个啥哟!可是,人常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光知道在自家屋里咕叨,敢保险这风儿不往村外刮?要是让那边亲戚知道了,能不把心事闹坏?”

奶奶一说,爸立刻呆在那里。妈的眼睛猛然放出了亮光。改兰也坐正身子不哭了。

“明天,叫兰儿到婆家跑一趟吧!”奶奶说话更有劲了,“一是咱走个大礼,娃考上了该让人家知道;二来嘛,让那边的亲戚一家子都看看,咱吴家的女儿,可不是那号势利眼,稍占个高枝儿,就要人家的好看哩!……”

夏天的太阳像个勤快的媳妇,总是起个大早,悄悄地把橘黄色的光芒洒在农家的窗棂上。而改兰今天比它还勤快,起得还早。当院子里还黑乎乎的时候,她就梳洗完毕了。未过门的姑娘去婆家,心里翠得像雨后的谷叶儿。她特意换上一套新装:白底红小花绸短袖衫,天兰色的毛料裤,淡雅素净,好看得像一株出水的芙蓉。头发乌亮,杏眼圆睁,白净的脸盘子上浮现着内心抑制不住的喜悦。夜里睡了个囫囵觉,尽管头顶还有些隐隐作痛,坐在炕沿上,改兰又在脑子里翻腾起昨夜想了又想的事儿。见了春喜该咋样说呢?安慰和鼓励的话当然是谈话的主要内容。但是,话咋样说才能起到好的效果?姑娘在班上当干部时就是这样。每逢召开全班团员大会前,她不仅要想讲个啥,而且,总是在想怎样讲才能使受表扬者更加奋进,受批评的笑脸退场。她的会每次都开得挺成功。如此的沉稳细心,如此的通情达理,如此的才能干练,连老师们都说她全然不像个才十八岁的女娃娃。

门外,传来了公鸡的啼唱声。山村的早晨,清凉、肃穆。

“兰儿,还没有起来?”妈在院子里大声喊叫。

改兰“咯咯咯”地笑着跑出了房门。

“咋哩?妈!”

“早点动身吧,要小四十里路哩!”

一只好看的喜鹊喳喳喳地鸣叫着掠过院子的上空。飞到远处去了。

“喜鹊报喜哩!”妈仰面望着天空,笑着说:“兰儿,快点动身吧!”

爸连忙从正房里推出一辆闪着亮光的自行车。妈猛然弯腰笑着跑进灶房,捧出个像篮球一样的红包袱,夹在车子后座上。奶奶笑盈盈地从正房里走出来。妈扭回头对她说:“我夜里赶着蒸了一对扎鸡蛋馄饨。”

“贴喜字了吗?”

“贴了。”

“好、好。”奶奶点点头,笑着说:“取个吉利。”

这当儿,二门口闪进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她,四方脸盘,稀薄嘴唇,个儿不高,却很麻利。这就是改兰和春喜的介绍人——西里庄的金娃妈,小名叫苗苗。奶奶站在台阶上先看见了她,便笑着说:“苗苗,甚风儿把你吹来了呢?”

苗苗微笑着,没吭声。她不自然地扭着腰,走过院子,进了正房,在方桌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一家人便立刻都拥到正房里来了。

妈端过一碗热开水,又加了点糖,双手捧到苗苗脸前,轻轻地放在方桌上,便凑到她的身边,带着歉意的口气说:“苗儿姐,咱家兰儿没给你丢脸,这回总算预选上了。早就说叫娃到那边家里跑一跑,可就是七杂八伙的事缠住动不了身。这会儿,啥都准备好啦,你迟来一会儿,娃就上了路啦!”

苗苗咧着嘴不住地笑着。但笑得挺不对味。她吭哧了半天,才说:“去嘛,也好;不去吧,也没啥!”

“还是去着好。”奶奶连忙说:“那边的老人,能不挂心这事?”

“挂心嘛,当然挂心。当今,一个娃娃进考场,连心的就是一大串。农民娃娃抓个饭碗,难呀!谁能不挂心?”苗苗说到这里,轻轻地叹息一声,心事重重地低下了头。过了很一会,她才一伸脖子,像下了什么决心似地抬起头,大声说,“那边,春喜一家也知道咱兰儿预选上了。可是,昨天后晌,春喜他爸却给了我个话。他说,这会兰儿预选上了,他也喜欢。只是,一个选上了,一个没选上,往后的生活怕不好安排。兰儿也大了,又成了中专生,能早点就早点安排自己的事,别叫误了……”

“咦!这是啥话!”妈的脸色立刻变了,声音也沙哑起来:“春喜他爸能说出这号话,准是听了啥谣言!”

“谣言吗,倒是没听到。”苗苗的嘴唇不停地说,“只是,只是,大妹子啊,咱这地方的乡俗你还不清楚?女人天生的就是屋里人。如果,让女的在外面干事,男的在家里种地、做饭、带孩子,这真是要多不顺有多不顺!你不见,这几年,那些女娃娃,别说考上大学啦,当个中专生,不论啥时订的婚,十有八九要散伙的……”

“咱兰儿可不是那号人!”妈大声说。

“对嘛!咱兰儿真是少有的好德性。”苗苗瞥了改兰一眼,为难地说:“可是,人和人不一样。人家不是你,也不是我啊!人家是县上的计委主任啊!不过,说来也是有点难为情,如果,咱兰儿在外面工作了,叫人家娃在家里,春喜爸的脸往哪里搁?众人不笑话死他才怪哩!人家是县上的官官呀,能是咱们这些黑脸百姓!”

“黑脸百姓也要活人哩!”爸红涨着脸,大声说:“当个计委主任有啥了不起!我吴家扎不了‘老女坟’!”

“你扎不了‘老女坟’是真的,人家娃也打不了光棍!”苗苗沉下脸,嘴里也带上了几分气:“亲戚一场啦,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个跑腿的,当初全为了娃们好,也没吃了你几七几八,说这号难听的话干啥!”苗苗身子一扭,双手抱住膝盖,虎起了脸儿。

屋子里的空气紧张得快要爆炸了。爸蹲在地上低着头像老牛上坡似的呼呼地喘气。妈紧紧地咬着嘴唇把头扭在一边。奶奶捂着嘴眼泪直流。改兰没有流泪。她不忍心面对这叫人烂心的场面,便背朝门里坐在门槛上,咬着嘴唇,望着苍天,心里在呼喊:老天,在世界上活个人,怎么就这样难呀!

(七)

改兰的面颊明显地塌了下去。等待本来就是消磨人的事,这会儿的改兰更像刀子刃上过日子。

十天来,这个家死寂寂的像没有一个人。奶奶的心口疼病又犯了。她蜷缩在那盘土炕上整天眼睛半睁不睁地打发时光。爸总是红涨着脸闷头吃烟,一天能制造半碗烟灰。西瓜地里见草不见瓜他也不管。妈脸黄得像得了急性肝炎,连走路也是东倒西歪。苗苗像催命鬼似地勾走了这一家人的魂。自从改兰订婚以后,他们似乎都年轻了十岁,站在人前,说也有,笑也有。奶奶和人说不过三句话,就拉到改兰的婚事上,乐滋滋地夸自己的孙女“占”了个好婆家。才半年时间爸就找了人家春喜爸好几次。要肥料,批了;要木材,批了;要钢筋,批了。真是要啥批啥,理直气壮,他是他的亲家啊!不过,亲家也不费啥事。动动笔杆儿,用不了点烟的一会儿工夫,就办了他过去背着汾酒、罐头、点心跑十天半月还不知能不能办成的事。多来劲呀!妈整天喜得像捡了个大元宝,心里总是暗暗地说:“我的宝贝女儿总算终身有靠了。”要不是前辈老人积下阴德,咱这么个庄户人家能和县上的官儿攀上亲?这一家人总是这么想着。所以,当改兰中选,春喜落榜后,他们的心头便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是有德性的女儿成全了这一家人,成全了这桩让他们格外称心的亲事。谁料想那边却刮过来一股上坡儿风,没中选的反而来退婚!这事儿来得突然而猛烈,打得他们一时简直忘了东西南北,眼泪像不竭的泉水,动不动就刷刷刷地流了出来。

其实,心里最苦的还是兰儿。她总是躲在屋子里咬着嘴唇咽咽地哭。出外时,便用湿毛巾擦净泪痕,才扬起脸儿走出去。她不愿把自己内心的屈辱和苦痛流露给别人。这个温顺善良、倔强好胜的姑娘,把人生的意义和价值看得比泰山还重。脸面值千金。改兰从小至今从没有干过任何伤脸面的事。因此,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实在是太残酷、太沉重了。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夜里,她像碾麦似地在炕上滚来滚去,痛苦不堪。她想去找春喜,面对面地问问他对自己的婚事为什么这样的草率!可是,当红日临窗,又一个美好的日子到来的时候,她便打消了自己昨夜梦幻般的想法。她不再想去找他。因为,姑娘知道当今农村孩子的婚事,能有几个是自己真正自由的!要是春喜真正有自己的主张,隔天隔海也能跳过来。改兰实在后悔自己太老实了。要是早知道他们一家是这样的人,倒不如自己捷足先登吹了它。何必等着人家上门来说“不合适”。唉,世界上为什么总是有权的人有“理”,忠厚老实的人总受制!老天爷,这公平吗?

痛苦中的改兰,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很快地领到中专的录取通知书。它是她眼前的一盏灯,它是她的救命绳。她实在希望拽着它,能早早地离开这个家。过去,她对生养她的这块土地,尚留有眷恋之情。如今,她一会儿也在这里待不住了。“通知书”——你快带上兰儿我离开这里吧!

又等了几天,改兰的“通知书”没有等到,介绍人苗苗却又来了。

苗苗今日来临,却又另是一番风光。她穿得挺新,满脸是笑。臂腕上挂着个红包袱,迈着轻盈的脚步,像个风筝似地飘进院子里来,走进正房,她连声呼叫:“大妹子!大妹子!”

正房里,乱糟糟。桌上一层尘土,地上杂物狼藉,拉杂得像无人住的破庙。苗苗见无人应声,狐疑地走到门外,声音沙哑着喊:“兰儿妈!兰儿妈!嗯?人哩?兰儿妈……”

半天,妈脸色蜡黄,步履蹒跚地才从西房里走出来。她皱着眉头还没有认出是谁。苗苗却满面春风地扑到她跟前,连说带笑地道:“大妹子!人常说,有福之人不用急,啥也都是天定的。咱兰儿实在有福份!天赐一条姻缘线,金刀儿也难割得断!哈哈哈!”

“什么?什么?”妈猛吃一惊,声音变得尖厉又渗人。

“大妹子,托你的福,你的女婿娃子也、考、上、啦!”苗苗喜眯着眼,声音拉得长长地说。

“他考上啦?”妈立刻发了懵,两眼痴呆呆地望着苗苗。

“考上啦!考上啦!”苗苗嘎嘎嘎地笑着,脚弹手舞地说着:“这下就算抺了天牌啦!咱兰儿和春喜将来成双成对地在外面工作,来来去去,去去来来,像对儿双飞燕。大妹子,看你多有福气。所以嘛,人家刘主任说,咱这两家的亲事,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明天,人家家里请客哩!刘主任特意打发我来说这事,请你和她爸、她奶、兰儿都过去。酒席上亲家们会会面,不就满天云块都散啦……”

早已倚在小厦窗前的改兰,透过那块小玻璃,啥也看清了听准了。这时,她再也忍不住了,“忽塌”一声,推开房门扑到院子里,冲着苗苗说:“怎么,春喜他、他又考上啦?”

“是呀!是呀!”苗苗喜眉笑眼地望着改兰说:“这还有假啊!人家考的是省里的什么‘交校’,通知书都到手啦。听说,春喜毕业后,就是站在汽车路口上,拿着红旗、绿旗挡汽车,可威风啦!真是爸爸当官儿,儿子也有出息。兰儿,你实在是个有福人,到时候别忘了姨姨啊!“她讨好地在改兰的脊背上轻轻地拍了几下。

改兰不高兴地扭了下身子,说:“怎么,我这预选上的还没录取,他倒先录取了!”改兰气得快哭了。

“别急,别急!”苗苗忙说:“说不定你的通知书,明天就会下来的……”

改兰“呜”地哭出了声。她跺了下脚,发疯似地跑进小厦,挎了个干瘪瘪的帆布小包,扭身就往出走。

“兰儿,你干啥去?”妈赶忙追上去。

“上地区!”

“叫你爸和你一块去吧!”妈气喘吁吁地喊。

改兰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

(八)

改兰记得走过的路儿。她顺利地找到了地区招办办公的地方。铁栅栏门依然沉着脸关闭着。侧面的小门大开。门边还站着两个穿武警制服的小伙子。但已没有她过去目睹过的那样严厉。他俩的身旁也不再有围着的人。改兰喘吁吁地走上前。她的短袖衫已溻湿了半截,头上冒汗,满脸通红。改兰站下来,掏出花手帕当扇子扇着。半天,她才小声说:“叔叔,让我进去吧!”

两个小战士相对一笑,其中的一个红着脸说:“明天就收摊子了。你还有啥事?”

“我、我有急事。”她快哭了。

武警战士点点头便让这个没有任何证件,只有满眼泪水的姑娘进去了。

招生办办公的二楼上挺静。门都冷冷地关闭着。咳嗽一声,楼道里便嗡嗡作响。改兰站在这里,脊背上直发冷。她正在左右看着,猛然,前边的一个门开了,大声的说笑声从里面传了出来。改兰连忙跑了过去。站在门口,她看见一个正在整理考生档案的小伙,津津有味地和一个鼻尖上沁着汗粒的中年干部在说话。她刚走进去,他俩便一齐把头扭了过来。

“有事?”中年干部问。

“嗯!”改兰含泪点点头。

“别哭。”中年干部和蔼地说,“有话,到这边来说。”

中年干部领着改兰正走在楼道里,背后的那个门却又开了。刚才在整理考生档案的那个小伙子,半截身子探在门外,大声喊:“牛主任!记着我小姨子那事,她已在初中复习了三年啦,再不能再复习啦……”

牛主任淡然一笑,又领着改兰朝前走去。改兰这才知道领着她的是全区不少人都知道的招办牛主任。她心里一热,随着他走进房内,便凑在他的脸前,喜出望外地说:“叔叔,你就是负责中考的牛主任?我可算找着你啦!”

“怎么,告状?”牛主任坐在椅子上。示意改兰坐在他对面的床上。

“不,我不告状。”改兰坐在床沿上,淡淡地笑了一下。

“干我们这差事的,考前是忙人,考中是红人,录取完就成了罪人。告状也没啥,错了就纠正嘛。”牛主任微笑着说:“你不告状,来干啥?”

“问我个人的事。”

“啥事?”

“预选的红榜上有我嘛,怎么我的录取通知书老不下来!”改兰一提这事就想哭。

“有你?”牛主任有点吃惊:“不会有这事吧!”

“有!有!”改兰急得站了起来:“县里广播上播了,还贴了红榜。”

牛主任没再吭声。他拿过放在一边的圆鼓鼓的帆布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十六开本子,问清了姑娘的名字和考号,便一页页慢慢地翻起来。改兰微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猛然,牛主任笑了。他点点头,把本子放在一边微笑着说:“有、有你。再等等吧!有些学校,是人家招生人回校后才发通知书,是要慢一点。”

“那怎么我县的刘春喜连预选都没选上,人家的省‘交校’通知书都收到了?”改兰由不得放大了声音。

牛主任的身子抖动了一下,两鬓的汗粒沁出来,鼻尖上的汗珠落下来。他连忙又从帆布包里取出另一个本子翻动着。翻了好一会,他习惯地掏出手帕。在鼻子上狠狠捏了一下,合上本子,咂咂嘴说:“女娃,你、你不走运!”

“咋?”改兰的心狂跳起来,脸色变得煞白。

“刘春喜上去了,你就得下来。”牛主任指着翻开的本子耐心地说:“女娃,你看!你县是三十八个中专指标。预选名单上,你是最后一名。按说,是该上去了,可是……”

“咋?”改兰喘吁吁地问。

“加上这个刘春喜,你就上不去了。”

“他、他连预选都没预选上嘛……”

“可是,人家查卷又查出了分数呀!比你多一分半,把你挤了下来!”

“你、你、你们不是不准查卷子嘛!”改兰急得口吃起来。

“人家春喜爸和上边人熟,托头儿写来个条子,能、能不查?”牛主任苦笑着摇了摇头。

“有了条子就能查?”改兰大胆地说,“我也要求查卷!”

“你能叫人写下条子?”牛主任逗趣似地说。

“能!”

“叫谁写呢!”牛主任笑眯眯地问。

“叫我班主任写!”

牛主任哈哈地笑了。

“她是地区的教学能手,”改兰连忙大声说:“还是县上的啥代表,有次开会,就和县长并排坐在台子上……”

牛主任依然哈哈哈地笑着。

“叔叔,她写行吗?”改兰撒娇似地扭动身子,眼里已含满泪水:“叔叔,你说她写行吗?叔叔,你救救我吧!让我升中专,让我离开我那个家,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的好处……”

牛主任的笑声猛然停住了。他眼圈红红的小声问:“你知道刘春喜是你县谁的儿子吗?”

改兰忍着痛苦,咬着嘴唇,吃力地摇了摇头。

“他是你县计委主任的儿子嘛!”牛主任慢慢地说:“刘主任权高势大,地区、省里都有认识的头儿,后半年,还要活动着当副县长哩!女娃,算了吧,别再麻烦你们的老师啦!再说,指标也占完了……”

“呜哇——”改兰由不得放声大哭了。

牛主任咧了咧嘴,似乎在笑,但眼里的泪珠却在打转转。

(九)

全村的电灯都亮了。

改兰家屋里屋外的电灯也全亮了,但这个家却像没有一个人,静得像捏死的蝇子,静得像村外的陵园,静得阴森可怕,让人浑身发冷。

正房里倒是有人,爸、妈、奶奶都在,但一个个都变成了古庙里的塑像,实在是比泥胎只多着一口悠悠气。他们心急如焚地在想着自己可爱的女儿,心头充满着苦闷和忧愁。充满着猜想和希望,充满着一片空白。

猛然,正房门口的灯亮处出现了改兰泪痕斑斑的面孔。塑像们便“刷”的一下站了起来,向女儿扑去。

改兰痴呆的目光里像是没有看见任何人。她跨进门来,谁也不理,呆呆地往里走着,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放在祖先牌位桌上的小红包袱。它像一把带血的尖刀刺进了改兰的心脏。改兰身子抖动了一下,抓起小红包袱,抡起来狠狠地摔在地上,愤怒地吼道:“你们、你们留下这干啥、干啥呀!”

妈连忙上前,拾起小红包袱,一边拍打着上面的土,一边说:“这、这是你苗苗姨早上带来的。春喜他爸给你买了一身大红色的连衣裙,你打开看看,色儿真鲜……”

“他、他送这干啥?”改兰眼中的怒火直冲妈的脸。

“哎,看你这娃,这、这是人家的一点心意嘛!”妈的舌头像是干在了嘴里,她说起话来艰难而吃力。她后退一步,又上前一步,对着女儿的脸说:“兰儿,你苗苗姨说,人家春喜爸说,咱这两家的亲事还是照、照旧。这下,春喜也考上啦,今后,你俩成双成对地在外面干事,是、是再好不过啦!人家春喜爸是县上的官儿,能对咱、咱说这话,又、又给你送、送来这好的连连连衣裙,咱、咱还要、要咋呢?”

改兰呆坐着,满脸泪直流。

“人活在世界上难着哪!哪里净是顺顺当当的事儿呢!”妈搜肠刮肚吃力地继续开导着女儿:“你这亲事,虽说前几天遇到了个小拨、拨岔。可是,你、你看,搭在亲事上,有几家是多么顺利的!不少人家,为了彩礼,脸红脖粗的争哩吵哩。可是,到后来,唢呐一吹,就美美和和地成了一家人。头顶上孤山大的云块,也散个无踪无影。咱们两家,既没争,又没吵,就是说了那么一句话。这、这有啥哩!你苗苗姨说,明天,那边就请人哩,春喜爸请咱们家都过去;过几天,咱家请人时,也请人家一家子都过来。咱一家人和亲戚邻舍热热闹闹地过上一天,真比当了神仙都快活,还有啥说的呀……”

改兰哽咽着,胸脯一起一伏,终于“呜哇”一下哭出了声。

“看这娃,真是不识好歹!”妈似乎有点火了,放大声音说:“十八岁的大女子啦,咋的就是这个样儿呀!我八八八九九九地给你说了一场,你倒哭个啥呀!有啥话,不会张嘴说!”

改兰狠狠地擦了把眼泪,哭声立刻停止了。她那呆呆的目光从爸、妈、奶奶的脸上挨个慢慢地扫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盯在爸的脸上。

“爸!你、你说这事该咋办?”改兰的目光里满含着乞求和希望。

“哼!还有啥说的!”爸红涨着脸三锛子两斧头地说:“你妈不是给你说啦!咱这样的人家,让人家给咱说了小话,还又带来了礼物,咱还有啥说的!哼!”

改兰的嘴角牵动了几下,又慢慢地把乞求和希望的目光盯在奶奶脸上。

“奶奶,你……”改兰咽咽地哭了。

“看我兰儿!过去,你多听说顺道,这会儿咋的就别扭住啦!”奶奶的声音挺大,似乎也有点火了。“当初,咱和人家订亲,,你也挺愿意。后来,那边送来那话,也不算过份。乡俗压死人。真的要是把你放在外面工作,让人家娃放在屋里,要是我是春喜爸,我的脸上也不光彩。就别说人家当头头的!眼下,算你福分大,巴望得春喜后面也考上啦,这就是天大的造化。兰儿,别叫奶奶憋气啦,听了你爸、妈的话,就等于在奶奶面前行孝哩,你不是和我挺亲嘛!”

改兰的眼里放出了暗淡的目光。她感到失望和孤独,一时觉得,在这个家里,自己竟是如此意想不到的被孤立。改兰的目光,又挨个地慢慢地从他们的脸上扫过,一时又觉得这些可亲的面孔,如今竟变得那样的陌生和可怕。她猛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涕泪横流,泣不成声地说:“爸、妈、奶奶!你们是我死了也忘不了的亲人!女儿能活到十八岁,全是你们苦心养育的结果!可是,你们只疼爱女儿的身,不懂得女儿的心,不把女儿的人格放在心上。这样一来,女儿的脸该往哪儿放呢!你的女儿预选上了,人家觉得‘不合适’,要退婚;这会儿,人家娃又‘活动’上了,就又来说亲。咱这一家,简直成了人家当官儿的尾巴!世界上的男娃没死完,你们为啥要让女儿屈死在一棵树上!是为了人家的钱,为了人家的连衣裙,还是眼热人家当官人的地位!爸、妈、奶奶!我要问你们,如果女儿最后接不到录取通知,人家又该咋样,你们想过吗?你们还让女儿活人吗……”

“胡说!咱都预选上啦,咋的会接不到录取通知!”爸涨红着脸,训斥女儿道。

“怨我的老子无官、无权,写不下条子、查不了卷子、加不了分数嘛!”改兰声音沙哑着吼道:“我正式给你们说一声,爸、妈、奶奶,我的录取通知书是再也领不到了!我、我被人挤下来了!”

“挤下来了?”爸涨红着脸跳起来:“狗日的,找他去!”

“找他去?嘿嘿嘿!找他去?”改兰像着了魔似地,盯着爸的脸,冷笑了一阵说:“你——敢吗?你——去吗?你可知道挤下来女儿的是、是谁吗?”

“谁!”爸、妈、奶奶齐声吼。

“是、是春喜……”

“啊——”他们三人又一齐尖叫了一声。

奶奶垂下了头。爸软瘫在地上。妈双手扶起改兰,望着女儿苍白的、泪水模糊的脸,母女俩“呜”地哭出了声。

“你们哭个啥哟!黑更半夜的,哭!哭!哭!”奶奶这会儿却又抖起了昔日的威风。她大声说:“女娃娃家,考上考不上学堂,有个啥哟!再说,挤上去的又不是别人。咱们这里的乡俗,从来都是男的在外,女的在家。这是顺事儿。料他春喜爸也不能再说个啥!这些年,女娃娃全叫闹坏了!都是想飞到外面干工作。我一辈子没出过县界,也没端过公家的碗,活得不胜谁呢?兰儿,听奶奶的话,别哭啦……怎么还一个劲哭啊!就没个完啦!再哭,我打你的嘴……”

兰儿的哭声却更大了。

“呜哇哇——”改兰尖厉的哭声直冲夜空。

奶奶叹息一声,又垂下了头。

(十)

次日清晨,天空中堆满了山峰一样黑乎乎的云;云块吞噬了朝阳的万道金光。虽说已经九点多了。院子里却还不见亮光。

改兰家的院子里像死一般的寂静。爸、妈、奶奶都少魂无力地挺在炕上。唯有改兰起了床,独自愣愣地坐在炕沿上。她脸色蜡黄,眼皮浮肿、惆怅、彷徨、哀伤,不时地有泪水刷刷地流下来。一个多么天真而又活泼、温顺的姑娘,如今竟成了这般模样。

大门外有人打门。

咚咚咚!咚咚咚!

小汽车鸣笛声紧似救火。

嘀嘀嘀!嘀嘀嘀!

这个家没有任何反响,依然像个空庙似的,冰冷而又静得渗人。

敲门声和鸣笛声又组成了一支大合奏,异常猛烈地冲击着天空。

妈这才叹息着东倒西歪地从房里走出来。她像个多年的痨病患者,走起路来艰难而又吃力。好容易走到大门边,她喘了两口气,才开门。

“大妹子,快走!春喜爸叫车接你们来啦!”苗苗笑容满面地指了下背后的黑色小卧车。

妈皱了下眉头,没有说话,扭回身,往回走。苗苗紧紧地跟在她的背后,又说又笑。妈却一句也没听见。她的笑声是那样的剌耳,使得妈总是锁着眉头。

走进正房,妈和苗苗就在落满灰尘的椅子上坐下来。妈垂头不语,心事重重。

“大妹子,又是肚子疼?”苗苗问。

“唉!他大姨,我头沉得像块石头。不瞒你说,咱兰儿被人挤下来啦……”

“挤下来啦?”苗苗吃惊地说:“咱县里谁吃了豹子胆啦!敢把计委主任的儿媳妇挤下来!不怕,明天叫春喜爸到地区找去!挤下来还要挤上去哩!”

妈苦笑着摇摇头,说,:“不必啦!不必啦!只是,这么一来,咱这亲事,还能成吗?”

“咋的不能成!”苗苗振振有词地说:“人家春喜爸可喜欢咱兰儿哩,要不,怎么……”

“爸是爸,娃是娃。眼下的年轻人,都是要找城市户口的,咱兰儿落在了村里,人家娃会愿意?”妈说到这里,哭了。她说:“要是那边知道了,再有个啥闪失,我这一家子咋活人呀!”

“不怕!这个,我作主。”苗苗有把握地说:“那边家里,也正缺人。兰儿留在家里正好!这样,男在外,女在家,在咱这里,盘古初分就是顺顺当当的事,刘主任他还能说个啥!他若要说个啥,别说你们啦,就先从我手里过不去!至于春喜嘛,能由了他嘛!他爸的两个耳光子扇得他不愿意也得愿意!话虽这么说,可人家春喜是听话的娃,他爸说啥就是啥,还能落到那地步?大妹子,别担心,岔路儿走一遍就够啦,还能再返回来!”苗苗嘎嘎地笑了几声,又凑过来,附在妈的耳边,眨巴着眼睛说:“这边的事,全靠你掌杆哩!不管咋样,咱兰儿先‘占’了个好婆家。将来,到人家刘主任家里,一年到头,好酒好饭不断线,大妹子,你和兰儿有福哇!”苗苗说着,又嘎嘎地笑了。

妈点点头,脸上也有了喜色。

“大妹子,兰儿爸哩?快走吧!”苗苗火急火燎地说:“那边五呼六叫地坐下一摊人,就等着咱们到了开席哩……”

这当儿,爸也从西房里走出来,进了正房,对着苗苗咕哝了一声,蹲在了地上。

妈走出正房,站在台阶上,冲着改兰的窗子喊:“兰儿!兰儿!快起来,收拾收拾,咱们过那边去。兰儿!”

无人应声。

妈急了,碎步跑进小厦。旋即,她摊开双手走出来,神色慌张地说:“兰儿哩!兰儿哩!这女子不知跑哪啦?”

奶奶跌跌撞撞地走进来说:“等等兰儿再去吧!兰儿不去,你俩去了算啥哩嘛!”

爸、妈、奶奶都眼巴巴地望着院里,盼望改兰早点出现在他们眼前。

可是,等了好一会,还不见改兰回来。苗苗急了,跑出又跑进,拍着巴掌直喊叫:“走吧!走吧!不等啦!等会叫车专门来接改兰!咱们走吧!走吧!”

妈苦笑了下说:“兰儿回不来,我们也不去啦!”

“对,不去啦!光咱俩去了,兰儿不去,还有个啥意思!”爸连忙附和着。

苗苗一听,马上虎起了脸儿。

“你们这是啥话嘛!”苗苗满脸通红,声音挺大:“新结的亲戚,头一回待客,你们就来了这一手!今后,亲家还咋见面哩!兰儿没回来,等会儿派车叫。你们大人不出面,那边的客人是个啥看法?叫人家刘主任脸往哪里搁!你这亲戚可不是一般人。在县上,都是别人请人家;如今,人家请咱们,摆上肉酒席面,亲家也不到,能不伤感情?走走走!咱们先走!”

苗苗说着,一手推着爸,一手推着妈,连推带搡,又吵又劝,嘎嘎地笑着把改兰的爸、妈推出了家门……

闪着亮光的黑色小卧车,“嘀嘀”地鸣叫着,欢快地奔驰在乡间的小路上。坐在小车后座上的爸和妈,紧锁着眉,心慌意乱,频频地回头望着。他们在心里痛苦地呼叫着兰儿,真想马上跳下车去。可是,小卧车却连声呼叫着一步不停。它拖着一溜烟尘,箭一般地奔向前去。

这当儿,在离村五里路的赵家坡的地头井边,有两个年轻人正汗流满面地忙碌着。终于,他们从井里救出了一个姑娘。她落汤鸡般水淋淋地仰面躺在井台上,脸色苍白,双眼微睁,还留有一口悠悠气,讲台周围才耕过的土地上,踩着姑娘一圈又一圈沉重的、痛苦的脚印。两个年轻人,望望姑娘,又看看脚印,心里迷惑不解,不断地摇头、叹气。一个过路的老者,慌忙跑过来,凑在姑娘的脸前,审视良久,终于才辨认出这姑娘竟是吴家堡的兰儿……

1998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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