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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之前还有点日记片断

时间:2022-12-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本来这个计划从前决定过好几回,而且记过不少时日,但不是因为学校工作忙,便是自己烦闷,懒惰,生病,终于中断了。颓废因循,恨不得即刻将自己推进坟墓。她的去世,把我的一切带走了。忘却自我,自我便被一切外感所宰制,所压倒。概观宇宙,那怕一粒鸟粪的坠落,何常没有意义呢?一匹苍蝇的腿的动弹,何常没有意义呢?把写日记看成无意义,一切全是为自我而活动,而形成,同时也是为着人类,为着社会。

离家之前——穷女日记片断之一

六月二十四日

从今天起,决计再写日记。

本来这个计划从前决定过好几回,而且记过不少时日,但不是因为学校工作忙,便是自己烦闷,懒惰,生病,终于中断了。想起,真令人发笑;往常不是也和今日一样,无聊达于极点时,便严厉的责备自己,兴奋的要做这样那样,要写日记,要做一切造福人类社会的工作吗?思潮湍激时,不是也深切的感到现实的黑暗,腐败,扰攘,要将一切改革推翻的重任,搁在自己的肩上吗?精神一抖擞,不是也觉得自己是怎样超群出群,像女王一样,可以战胜一切,统制一切,俨然有个庄严而绚缦的未来在等候着自己吗?不是整个的灵魂给乐观支配着,安详而奋发的向美的境界雀跃的前进吗?然而不中用,我的意志薄弱,只须心中稍稍感到一点不如意,或偶经一种轻微的刺激,便像精疲力竭的败卒,由前线退回苦闷无聊的旧垒,什么都像无关轻重,幻境立即销沉,世界几同毁灭,连自己的生命,都看成个渺小的无意义的蜉蝣一般,朝生暮死都无可无不可?颓废因循,恨不得即刻将自己推进坟墓。什么革命呀,事业呀,都视同儿戏,还说什么写日记。不是吗?那些日记,自己费了心血写的,事后偶尔展阅,觉得无一不是昆虫的活动,无一不是蚯蚓的反抗,无一不是孤雁的悲啼,一切都觉得琐屑平庸,无意义,无价值。

这样的反复无常,前后矛盾,我想,或许是母亲去世使我这样的。她的去世,把我的一切带走了。我失去灵魂的安慰,失去了快乐的泉源。家庭是那样的穷,父亲是那样的老迈,继母是那样的专横,有时思想起来,那能令人不苦闷,焦烦,厌世呢?可是如今我又不那末去设想,我觉着人在各种生活中,绝对不能忘却自我,那怕是一个艺术家,虽然生活在现实之中,像一篇小说一样,应该忘却自我,但有时也须跳出现实,以客观的态度来观照自己。忘却自我,自我便被一切外感所宰制,所压倒。自我在自己的心灵上消灭了,便觉一切都无意义,无价值,无可追求,无可记载。人生便同槁木死灰了。概观宇宙,那怕一粒鸟粪的坠落,何常没有意义呢?一匹苍蝇的腿的动弹,何常没有意义呢?固然,谁都想在“超越一切”,“或战胜一切”的幻梦里去生活,但也不是不能“超越一切”,“战胜一切”,便算自我消灭啊。因为这不是自然而然的,是人为的。因此,我应该达观奋发,多做事,少说话,勇往直前,绝不犹豫。我不能把一切看成无价值。把写日记看成无意义,一切全是为自我而活动,而形成,同时也是为着人类,为着社会。我不管自己快乐也好,悲愁也好,伟大也好,卑微也好,我即令卑微得和蚯蚓一样,然而蚯蚓有它的自我,有它的生活方式,有它的生活力。我难道没有生活力吗?我虽不能干轰轰烈烈的事业,难道我便不能将自己的卑微的生活力在写日记上表现吗?如果这也不可能,那真太可笑了。但我怎敢这样说呢?我不会事过境迁,把今日的决定在明日推翻,不会把日记在精神萎靡时中断吗?我决不的,因为我还活着,我至少还有点生活力,我要日记一直写下去,直到我的生活力消灭时。

六月二十五日

晨起,写信给哥哥。

上午九时,到学校参与六年级的毕业式。

我到这学校,这是最后一次了。我真舍不得离开这学校。更舍不得的,是终日围着我的孩子们,我的小伙伴。他们是我的灵魂的分子,没有他们,我便同掉在墨黑的枯井里了。不专是为自己的职业打算,不专是为自己的身世凄怆,实在,这些小天使太可爱,太令我关怀了。终日随伴着他们,这像是我惟一的职志。离了他们,我好干点什么呢?我还高兴干点什么呢?

回忆在这学校的三年工作,虽没有了不得的成绩可言,但自信和他们十分熟了,十分融洽了。起初,他们离不开他们的母亲,渐渐的,在我身边也和在他们的母亲身边一样。起初,他们只知道哭,闹,玩,如今,总算能作文写字数数,懂得许多他们所应懂得的事了。那些高材的,我还用严密的测验把他们甄别出来,插入相当的年级,使他们有长足的进步。同时,使他们中间那些低能的也脚踏实地的一步一步的前进。性情好的,怎样的鼓励,性情不好的,怎样的领导。总之,无数的计划,无限的热情,都预计在下期表现出来,可是现在全成了空幻的梦。我毕竟要和他们分别了。是我的损失,是孩子们的损失,谁知道呢?但也许新来的教师胜过我十倍,都是经验学识极丰富的教育家,这就用不着我过忧啦。不过,这些在我身边长成的孩子们,一旦分离,我总是不能忘怀的。和平常一样,当我枯坐在原先的办公室的座位上,和我谈天的,只有刘卓然。我不觉对于同事们发生无名的嫉妒,对于孩子们也起了冷落的情感。虽然六年生都来和我谈话,三年生对我这去职的主任还当慈母一般围绕着,然而,不知怎样,我依然对他们很冷落。国瓒抱着我的头,瑞英嬉笑的挂在我肩上,她们梦想着要我暑假中不要回家,好使她们照常到学校来玩,或补习功课,或带她们野外旅行,或要我来个好的设计,使她们在学校在家庭都有工作可干。六年生有的要我指示他们下学期进什么学校,还有那些懦怯的孩子,便依依恋恋的在退处瞧着我,一声不响的瞧着我。但不知怎样,我始终对他们很冷落。我简直沉默的陷落在悲哀中了。

唉,他们的计划多末好,他们多活泼,多天真,多有情谊啊!谁知我却要和他们分别了。今后也不知会漂泊到那儿了。倘使我将这消息告诉他们,我知道他们中间定会有些呜咽饮泣的。我怎好忍心告诉他们呢?我只好在这儿低低的呼唤着:亲爱的孩子们啊,我的灵魂的分子啊,别了,别了。我只好在这儿遥遥的吻抱着他们,忍痛的安慰着他们说:亲爱的孩子们啊,我的灵魂的分子啊,新来的教师将给你们更多的安慰的。

六月二十六日

很想多睡一会,好好的休息休息,但无论怎样也睡不好。太多的梦,太多的感触,把我苦闷死了。这样无聊的胡思乱想,倒不如起来劳动的好。但是,我那一天不是劳心劳力的活动着,只盼望星期日或什么纪念日能够休息休息呢?星期日或不能如愿,何尝不盼望寒暑假的到来,俾便更长久一点的休息呢?现在暑假是到了,大可以休息了。然而我又偏不想去休息,感到这样休息的无聊,苦闷,这休息期间是太长得茫无止境!

我绝早的起床,很想做点事,但我做什么呢?想把铺盖整理好,把书籍收拾干净,将灰尘揩掉,但我却老是坐着不动,真像个蠢猪,像个瘫子,尽痴痴的瞧着发呆。瞧着那讨厌的书本,那书本上的粉笔的残痕,那简陋的家具,以及牢狱似的房间,我把一切恨到绝顶了。我也恨壁上的那些照片,除了母亲的照片以外,这都是些魔鬼,幸灾乐祸的妖精。把这些恨透了,终于轮到圆框子里的我自己的鬼影。这倒楣鬼,这囚犯,我恨它,我死死的钉住它。瞧着,瞧着,我的神情恍惚起来了,竟像一匹离网的蜘蛛,支着细微的丝线,摇摆在空中。又仿佛线儿断了,给狂风吹到天边的浓雾里,飘浮于泰山的极顶。一会儿又像坠落在魅黑的深渊,在狂涛骇浪的大海中。我想,你为什么这样心绪彷徨,茫无主宰呢?我为什么好像是给焦忧煎熬着,好像是给石块层层的压着呢?我把那圆框的我和镜中的我一对照,我的丰腴的面庞显见得收缩了。我那愉悦的神情飞逸了。以前的我和眼前的我,怎会有这样转变的呢?呵,我失业了。近日来我深切的感到失业了。三天前,当我告诉父亲我已辞职了,我隐约的听见父亲对继母说:“在这个学校里已经好好的教过三四年了,别的教员,比她程度差的,听说都位子不动,为什么单单不聘请她呢?”继母的回答是:“谁晓得她呀!平常我们要放纵她,什么都让她自己作主,谁晓得她耍什么鬼啊?我知道迟早总有一天的。”听了这话,我只好躲在被里偷泣。几年以来,到今日才知道是靠三十余元的月薪得到家庭中的地位。娘啊,“你自己赚的钱,也抽出一点做两件衣服吧。”这话到今日回味起来,在女儿心里比什么衣服都温暖,都珍贵。继母是从来没有这样说过啊,从来没有这样说过啊。父亲只是继母的丈夫,继母是她亲生两男一女的慈母。哥哥是久羁上海,虽然常常写信给我,勉慰我。他好像没有家庭了。我死死的留在这家庭干什么呢?娘啊,娘啊,听见吗?“迟早总有一天的!”娘啊,娘啊!……

但是,唉,对人总得消极一点,对自己总得积极一点才是。关于个人的小问题,不必去计较,不必去推敲,受人奚落也好,诅咒也好;受人同情也好,推崇也好;总之,在人类的大实验室里,我应该仔细的分析一切。化验一切。自己反省,矫正,忏悔,本着良知去奋斗。摆脱精神上的苦刑,乐观的找寻自己的生路。

六月二十七日

昨晚睡得很好,清晨起床,觉得非常愉快。趁着谁都还在睡乡的时候,我静悄悄的在庭院里的树荫下彳亍。我爱静,我爱幽默,独自迎纳着爽凉的朝气,领受一尘不染的微风,我不觉自己婷婷袅袅起来,如出水的池荷,如飘游的仙子,胸怀旷达,万念俱灰。

天边的云彩,一列一列的,好似叠障重峦,在那重峦中,忽然露出半个窥伺的笑靥。我憧憬的惊异着,怔忡的痴望着,那好像是个光明的和蔼的朋友的招呼,他告诉我他已经布置好一个庭园,辉煌灿烂的庭园,在专诚的等候着我光临了。我对着那笑靥出神。那万丈的光芒投射到我眼帘,在我迷离的脑海中,在我动荡的思潮中,不知怎样,我无端想起卓然来了。啊,这家伙,听说他在解职前,就已经得到上海一个市立小学校的校长的允许,当一个级任。我去会会他,或者在闲谈中,也能得到一个生活的门路也说不定。

但是,一提及他,我就要生气,生北京的气,生北京的风俗的气。生这般腐朽了的人们以及无知的人们的气。我和他共事,不过半年,两人一同游过几次公园,看过几回电影,算得了什么呢?真无聊透了,同事们那不投机的眼色,和带刺的语调,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讨厌。呵!

这些正人君子,真是少见的珍宝,古色黝然,大可收藏之故宫博物院,以供众仰。我们之所以去游,也许就是这原因,不然,为什么呢?可惜,我并不怎样爱他,不然,我倒要,我偏要和他常常接近接近,招摇过市,要看看人家把我怎样。

家里人都先后起身了,我走进卧室,收拾好一切,吃了点心,又换了衣服,比平常华丽一点的。目前,我不是一个教师,并无须故意穿得那末朴素,表示我是专心致力于教育而毫无外骛的。不过,我又怀疑,又好笑。我为什么忽然要稍稍打扮起来呢?真无聊啊!我并不一定要去会卓然,我只觉得我要出去走走。即使去会卓然,我怕卓然识破我吗?我不是阔人,他也不是豪富。我穿着合乎自己身分的衣服就行了。况且我只有这末一件好衣服。我为什么尽其所有在人们的前面张着虚伪的旗帜呢?用虚伪去蒙蔽理智,真是不应该的。但是由我自己推想到别人,我觉得一切的人都是蒙着虚伪的兽皮,真的原形的人是看不到的。不是吗?想来想去,我真不想到那儿去,什么地方都不去。我想把蒙着兽皮的我撕得粉碎。但我在室内徘徊了一阵,我的脚终于跨出房门了。虽然没有方向,没有固定的目的,然而不知不觉,我的身体毕竟还是往卓然的寓所移动着。

走到的寓所,敲敲他的房门。门开了。他惊喜的欢迎我,忙着收拾桌上没有写完的信,忙着整理桌上的书籍,一边笑着说:“密司苏,好哇!请坐请坐!哙,伙计!”

乘人不注意,他又忙着把茶几上的烟卷头扔在痰盂里。看着他那慌乱时的勉强镇静着的样子,我觉得很可笑。就笑了一笑,可是心中怀疑着;要女人来,才整理打扫吗?伙计来了,他掏出铜子吩咐买饼干瓜子之类的东西,而且生怕来不及招待我似的命令着:“快!快!”

“刘先生在家里很用功啊!”我这样无聊的问。“没有,没有。天天在外面跑。为着生计,不能不未雨绸缪啊!……密司苏——下学期——大概——?”“我打算闲居半年再说。实在书也教厌了,也没有相当的机会,听说刘先生要到上海去,真的吗?”“还没有决定,因为那边的待遇也不见得怎样。密司苏到过上海吗?”

“没有。家兄在上海。从前来信过,如果我没有事可干,不妨到他那里去。有机会,倒想去看呢!”

“呵,令兄在上海。那好极了。如果密司苏一定去,我决定奉陪。”他停了一下,瞧着我继续说:

“我觉得一个人的生活,最好能够常常变动一下。整年整月在一个刻板的模子里兜圈子,所见所闻,都不免是陈腐的,平庸的,无生趣的,像蚯蚓老遇着泥土中的生活一样,那真枯燥无味。人不能像蚯蚓那样没出息,世界也不像泥土里那样死板简单,所以我觉得一个人的理智要多方面的运用,肢体要多方面去磨练。经验便是实学,乱冲乱闯才有进步。一个人的局面,是全靠自己去开创,全靠自己去改变的。比如我,办过学校,做过小官,也过过军人生活,东飘西荡,我也不知道,何处是归宿。有了职业,固然可以生活。没有职业,也不曾饿死。冻饿固然很痛苦,但老在温饱里过日子,有时也觉得无味。危险是可怕的,但有时安乐太过了,也觉得厌倦。人生真是一个谜,谁都不能断定谁的将来怎样。那儿能生活,就往那里走。一句话,生活时时改换一下是有趣的。”

“是的,刘先生的话很不错。不过,我以为倘是过着有意义有价值的生活,虽然没有多大趣味,那倒也不一定要变换。譬如认定教育有价值,就在教育的范围里去探求,去改造,这中间就有无穷的转变,这中间就有无穷的生趣。至于本来是当教员的,一时兴起当军人,要当医生,离开本行去干外行,恐怕于人于己,都没有好处。并且一个人也不必一定要在各方面去经验,因为世界这样大,社会这样复杂,精力有限的我们,自然不能弯弯角角都游历遍,自然不能一切稀奇古怪的事都经验到。人固然谁都要生活,但纯为生活而生活,那就未免太平凡了。虽然变化多,也不见得有了不得的意义吧。”

“当然当然,我说的也不是以生活多多变化为原则。不过能够变换一下也是好的。这里的所谓变换,也不一定要抛却个人的主义,个人的素愿。我所说那儿能生活就往那儿走,这不过是换换地方而已。如果无路可走,要干一干违心愿的无价值的事,为生活,我觉得也是可以原谅的。”

听了他的话,我只有笑。对于他的议论,实在我也有些迷惑。寻不出更高的理论,把握不牢一个中心的思想,把他的理论驳倒。我们都是失业的人,离开教育,就不可生活吗?谁都想生活,在无可奈何之中,除生活,还有什么谈的呢?不过,在我的脑中,我是认定自己的生活也有一个范围。离去这个范围,就不生活也行的。我不敢赞同卓然的唯生主义。我相信,有时候是生不如死的。伙计回来了,带了些点心。我们随便吃了一点,又谈了些琐屑的话,便告辞了。

午饭后,看了二十几页的陀斯妥夫斯基的《穷人》。

写了一封给堂弟非文的信。

六月二十八日

屈指,寄给哥哥的信,该已递到了吧?

每当我告诉他以自己在家所受的委屈,他总安慰我,嘱我拿出勇气来,不要无聊的苦闷。勉励我随自己的志愿去求满足打倒一切魔障,作个特立独行的新人,牺牲奋斗,往前冲去。但我应该怎样去牺牲奋斗?他自己在怎样牺牲奋斗呢?当他的生活的印象在我的脑子里模糊了的时候,他每每以干文字生活的话答复我关于他的职业的询问。然而在报上,在杂志上,并不常常见到他的文字,书坊里仅仅排着他两三年前的作品。他时而广州,时而福建,文字生活要这样劳苦奔波的吗?他说在什么地方办报,在什么地方教书,但是劳碌所获,前年仅带着强悍冷酷的阴影和全套奇怪议论回家,备受父亲和继母的白眼。近年来,他是连自己那个身干也不送回来给我们瞧瞧了。神秘的哥哥,从前你要我无事可干的时候,到你那里去,现在你妹妹真的要来依靠你了。这样无用的妹妹,不会牵累你吗?

并不是为着卓然也想到上海去的便利,完全是出自自己的好奇,于是,我试探着父亲商量到上海去的事。父亲对哥哥只是谩骂,说不要家庭,忘恩负义,丧心病狂。但他对我到上海去的事,迟疑了一阵,终于听我自己作主了。若不是怕我坐吃山空,怕我像赘疣一样惹继母生厌,父亲是决不允许的。好呢,真个当水一般看待,要把女儿泼出去了,在我拿不到薪水,而反要在家坐吃山空的时候。

午后,颇觉沉闷,带着《穷人》在中央公园绕了一个圈子,便在水榭边的石堆上坐下。一页一页的翻阅着《穷人》,满想在这伟大的作品里得到一点发现,以资观摩;满想在这伟大的作者的灵魂里得到一点认识,可是看了第二段,便忘了第一段。看到第二页,便忘了第一页。心里好像有个无穷的大漏隙,什么都盛不下。灵魂的深处,好像有什么在穿凿,凿成了碎片,剪成了纷丝往四方八面飞散。书本和我仿佛是陌生的朋友,不曾有一丝的默契。我真不知自己这样轻浮,这样意志薄弱的。

游人渐渐多了,多了,把“僻静”推入了“闹海”。雅静的山水,倏变了鄙俚的荒野;幽默婉淑的花草,沦落到狂荡泼剌的淫妇一般。到处是人,到处是冠冕的两足动物,连水榭边也络络绎绎的。他们全像幽灵,全像作祟的魔鬼,我说。无论谁,在这儿经过,总得留连一会儿,我每次抬头,总能接触许多道的眈眈的视线,心里愈想不看他们,却又时时去注意他们究竟是否还在瞧着我。这么,反使我眼睛所接触的视线愈多,心情潦乱,更加一个字都看不进眼。我是假装着看书来在公园里的游客前夸耀着自己是一个怎样有学问而且力图上进的有志女子吗?我是在这人欲横流中来卖弄着儒雅风流,来添浪增波,希冀有某种机会吗?我真不明白啊!我明明厌恶他们,暗地却又感觉着丑陋的自己也为人们所推重的一种愉快,本来彼此的目光相互投射一下算得了什么呢?为什么神经过敏的责备别人,而迟钝的宽恕了同样的自己呢?二十三岁的人,便装成古井无波的样子?外表装着巍然的道貌,柔弱的心田却又受不住石块压着似的苦闷,卑怯的女人呵!虚伪的女人呵!我只有自己羞惭,恼愤!

我决计不看书,挟着书走,往人稠的地方走。他们看我,我也索兴看他们一个痛快,但等到许多人追随在我的左右时,我甚至更羞惭,恼愤,彷徨无计了,幸而我在“公理战胜”的碑坊前遇着了卓然,他含笑走拢来招呼我,那些追随者才假痴假呆的走散了。我才稍稍心安一点,实际卓然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这样广漠的翻阅着男女间不曾发表的心底的著作,真是可笑而有趣的事!但是和卓然谈起到上海的事,一切的烦闷又把我那自由的意志奔放的心潮重重桎梏了。我索然的回家,把自己在小房间里幽囚着。

六月二十九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风愈刮愈大了,黄金的太阳给密层的尘土包裹着,朦朦胧胧的好似郁闷的黄昏,我紧闭着窗门,满想与尘世隔离,然而纸糊的承尘依旧给吹得砰砰的响,桌上椅上到处铺着厚层的黄土,在空中飞扬着的,却无孔不入的尽往人喉鼻间钻拥,难熬的苦燥和闷热,几有令人窒息之可能。倘使人类是个两栖动物,这时我真想赤裸裸的钻进凉爽的水里,不再抛尸露骨在如此的人间了,倘使我能把自己分解成比灰尘还微细的体积,则悄然在许多尘土之间也可怡然自乐的生活着吧。但我是如此的伟大,如此伟大的我而竟莫能奈何如此渺小的灰尘!想把自己勉强纳入雅洁清静的境界既是不可能,我只得禁抑着满腔的烦躁郁闷,拿本书来看看,但我看了《穷人》所得到的只有悲愁。看看《复活》,《复活》现在我眼前的只是凄惨的牢狱,我更焦烦闷热了,我索性丢了书本,躲在帐子里躺着去遐想,我这总仿佛舒服点。我们仿佛身入风和日暖的公园,苍翠的树木,芳艳的花,喜跃的啼鸟,标致而逸乐的游客……呵!我想入非非了,起首呢,我俨然是一个下凡的仙女一样,婷婷玉丽的旷达而和蔼的欢笑着,仿佛我的一举一动四周都充满着崇拜敬意的不可名言的情调。继而,我忽又变成一只小鸟儿似的,娇啼巧笑,在许多美丽温柔的手掌里狡猾的东跳西跃,实际却是闪烁的等候着一个最忠诚的,最勇武的英雄的捉弄。但最后昂首环顾,我又觉着在这乐园驰骋着的英雄不是别人,而是我,我盯住那些俊俏的游客,凝神静气的拣择着可人的一个紧紧的追赶着,结果我勇敢的把他捕获了。那怕他是骗子,是流氓,是魔鬼,不管他的实质是怎样我只急急忙忙捉住那美丽的外貌,随心所欲的玩弄着,肆情的探求着,仿佛是战争,是嬉戏,是愉快,是凄清,也不知有天地,有人我,昏昏迷迷的,我终于瘫软了,溶化了,支解了,也仿佛满足了;但认为这是一种满足之后,却又倦怠,厌烦,而且忏悔了,最后我沉沉的睡去。

经清晨到现在,不过五点钟,这五点钟直同五世纪一样的悠久,我梳洗毕,同家人午膳,进膳时,我怕看父亲的脸,怕看继母的脸,心中横着不可挽救的羞惭,觉着这羞惭兀自有压倒自己的生命的力量。我糊乱的吃了一点饭,便退入卧室。

下午卓然来访。我们在客堂里谈话,父亲也加入了,我们谈到上海去的计划,最后决定在七月五日前起程,不管哥哥有没有回信。父亲是无可无不可,只是卓然走后,痴痴的瞧着他的背影,好像心里在说:“这姓刘的该靠得住吧?”

想起行期决定之后,不久就可离开此地,心花不觉开放起来。

晚边,狂风息了,飞扬的尘土敛迹了,我开了窗,掸了一切上面的尘土,痛快地洗了澡,用冷水浇了庭院,浇了花草,将睡椅从卧室内搬出来躺着,对着东边天际的彩霞,不禁沉思而微笑。

六月三十日

今晨起床稍迟,四肢无力,头脑昏闷,全身发热,仿佛大病将临的样子。后来才知道是……。照已住的情形,我不常有这样的病态的,是昨天那回事的缘故?是天气酷热,自己脑闷所致?我真不解,以后我得痛改前非,不再像昨天那样的无意识了。写在日记上,多末丢脸呀!多末难看呀!不过,这样,也可说是我犯罪的宣布。我要使自家看了生厌,厌了或能永远绝灭这无意识的行动吧!本来,在时代的潮流急转直下之际,男女间关系的颓废,紊乱,堕落,放纵,差不多日益加甚了,性生活既没有准绳,性道德也没有定论。妇女们或者回避潮流,怀疑时代,或者感到恋爱的阙如,感到物质保障的摇动,或者感到育儿的苦痛和累赘,感到成了眷属的不自由,于是不敢从事结婚,更不敢自由的企求性的满足,宁肯让青春跟着流年飘逝,让欲火在心底燃烧,燃烧得走头无路遂行自渎。自渎仿佛也是一条无路可走时的一条路,可是这样的去求满足,满足以后,不仍然是个空虚,厌倦,苦闷吗?那末横竖是苦闷,就让那原有的苦闷继续着不行吗?权且当这种苦闷也是一种快慰不行吗?倘是不这样,甚至进而抛却自己的矜持与羞耻的观念,勇敢的完全依照自由意志去追求。试看看满足之后的幸福与快慰又在哪儿呢?除非她是过惯浪漫生活的人,鲜有不给潮流冲打得体无完肤的,鲜有不匍伏在时代的后面呻吟着的。我承认我的思想太落伍了,但事实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了,我觉得在半开化的中国,在能力薄弱的女子,这不过是个悲欢无定的游戏。在今日的中国社会情形中,这游戏说不定还是在女子方面牺牲独多吧。

这真是海一样,有时风平浪静,有时是波涛湍激,但人类决不因为它有灭顶之虞,便永远停止船行的。不过,在波涛湍激之时,我们要预防灭顶之祸,但少不了一个救生圈——审慎与坚忍——把住了这救生圈,或能比较平安的达到幸福之岸。

常常看见许多妇女们,废寝忘食的成天打扮着,仿佛专为到海里去航行一般的;仿佛她的生命不在这海里去投奔,便不能维系似的;仿佛除了这事业之外,天下便没有值得一顾的;仿佛除了这以外,没有值得去追求的,说来,真是可悲得很!

别再跟她们发狂了;也别再像昨天那样作践自己了。没有可爱的人并不是一件可悲伤的事,因为你自己高于一切,并且你自己也不曾热烈的爱过人。没有人爱我才是可悲伤的事,因为你自己的灵魂太卑劣了,你应当有伟大的灵魂为人所推崇敬爱,你也该使世间至少有和你同样的人,为你所推崇敬爱,看轻两性间肉的恋慕,把爱的观点辉煌广大起来,打整个的心灵,毕生的精力,在伟大事业上去苦闷,去追求满足,这满足必不是厌倦,空虚苦闷,无意识的。如其你不获已要和一般的女人一样苦闷着,而又不把住一个救生圈——审慎与坚忍——那末灭顶之祸就在眼前,这波涛是足以吞食无量的你的。记住了,可怜的瑜,审慎与坚忍!

七月一日

七月又开头了,数数家居一星期多的时日,唉!我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了。这一星期我干了多少的事情?我得了多少心灵上的修练?只是彷徨的感到前途的渺茫,感到生活的无聊与烦厌,就这样把时光推着走,把羞惭的痕迹在额上深深地刻着。可恶的瑜,你赶快消灭了吧!你知道你自己是多么的讨厌啊!

和卓然约定在五日前赴沪,赴沪之后又将怎样呢?到了那儿又将赴何处去呢?这岂不是走来走去将无处可走吗?将会走到世界以外去吗?这且不去管他,可是行期就在眼前,我没有钱,我将怎样走法呢?我真悔不该把行期约得那末短促的,我尤其悔不该平日不曾积蓄几个钱。倘是一元一元的积蓄着,到今日也该是个数目了;而且我又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送进当铺,即使有,谁给送去呢?贫穷得至于想拿东西去当,而又没有东西可以拿,再贫穷下去,岂不会连自己也当了吗?找父亲请求,他不会为难,不会烦躁吗?找孟霞,找文芷,但我怎样开口呢?即使他们答应了。我能在那时还,用什么方法还呢?不,不,我应该告诉卓然,决定等哥哥回了信再说。

想写信给卓然,不知如何还是下午亲自去了一趟,我告诉他展期起程的缘由,但把没有钱的事隐瞒着,他起首现出怀疑的样子,但也只得听我的便。唉!我若有几千钱,就早走几天也不妨的,但我没有钱呀!谁知道我连这点钱也没有呢?在没有到上海去的动机以前,我难道不知道吗?那时我到那儿去了啊?我死了吗?唉,真该死!谈了许多话,我拒绝了卓然到公园去的邀请,便闷着回家了,我觉得这个人对我更加殷勤了,更加谦谨了,他该不有什么用意吧?听他平日言论的激昂与向上心的坚定,再看他平日待人接物的那末样稳重,似乎还不致如一般浮滑的青年那末堕落。但我应该采择怎样的态度,应付出乎自己的预期的事态呢?我应随时留意,随时观察,镇静而协力的保持着彼此的朋友关系,虽然我并不讨厌他,我也无权禁他对我怀着怎样的意念,但我应该无形中对他表示自己不是个极端枪头的女人,不是个时代潮流的点缀品,不是肯虚伪的恋爱里悲角的人,或许能启发他,暗示他对于任何女人应该有一种怎样的态度与观念吧!我顶恨一般女人,当她将自己动摇的心和易与的感情招致异性的怀恋,等到异性怀恋她了,随即又收敛了那不真实的热情,甚至为着不必要的临机应变,顿然牺牲了真实的热情而挺出虚伪的庄严的架子,又把怀恋自己的人当众羞辱着,以为自己怎样规矩的了不得,以为世界没有什么事比这个办得还好的。我在公园就看见过放荡的女学生把男生引诱到家里而叫警察来把他拘去的事,而法律也竟如奸险者所设的梦一样,那真实的勇敢的人偶一不慎,就被捕获了,这世界真令人瞠目而结舌的。

七月二日

上午,孟霞来访。

近年来,我对孟霞真太冷落了,虽则她对我依旧很好。回忆从前在师范学校共读时,我们仿佛谁都离不了谁,彼此对于功课的切磋,对于婚姻互相的期许,对于前途互相的勖勉,真是谁都深深的感觉到交友的快慰,谁料到几年下来,我呢,家庭里变故纷乘,完全沉淀在悲哀枯寂中,而她却过着少奶奶式的生活;阔绰,虚荣,把她完全改造了。一个是仿佛自己满足着而对人显出一种怜悯的气概,一个是觉着那种满足的无聊而喷着傲倨的势焰,这或许是我自己的设想,孟霞或许没有这种感觉吧!她说她可荐我到她舅父那里当家庭教师,除供膳宿外,还可每月到手二十元的束修。她的关切是难得的,但我要二十元的束修干什么呢?一个人何处不可生活呢?我不愿依赖她的人情而活着。并且富家子弟在我的眼里,不过是巴耳狗一般,不易成材的。以全幅的情神牺牲在难于成就的一二个巴耳狗身上,我觉殊不值得。我情愿到上海去飘流,去领略落魄穷途的况味,去经历诡谲的人海之波涛的打击。

我把她送走了,好似战胜一切,实际我有什么可自傲自慰的呢?我一无所有,钱财与品学我一无所有,我只有一肚子的牢骚苦痛悲愁,这算得胜利吗?我很后悔以这乖僻的态度对付这样好心肠的人。要知道能表同情于自己的人,那便是值得自己去同情于她的人了。以后,待人接物,最好把自家放在自家以外的场所来体验一切,应付一切,或者于心稍安一点吧。

下午,哥哥的信到了,嘱我数日内起程,到上海法租界紫莱街××号找吴杰,一页简单而潦草的信,带着多少安慰来呀!然而这安慰一刹那便又将我推入荒漠的愁城了。我的旅费在何处呢?并且这吴杰又是谁呢?不管它。筹备吧!赶快的筹备吧。

我将信给父亲看,父亲起首很怀疑,但终于为我坚定的意志所屈服,他问我起程的日期,问我路费有无办法,我告诉他我还有七元的储蓄,他便一口应承再给我设法三四十元。好了,没有问题了,事情进行得这样顺利,我真应该快乐呀!

慌乱的写信告诉卓然,准在四日起程,便忙着整理行装:箱子啦,柜啦,母亲的遗箧啦,一一的打开,唉!这所有,没有可以带走的,这不过是重温一回家庭生活的旧梦,陈迹的摩娑,徒然令人感泣而已!不是吗,那残余的石笔我曾用以教过亡弟绘画写算,几笔的涂鸦,他却能描写出滑稽而丑恶的人类缩影。那把上了霉的旧木梳,母亲曾用以梳过我童年的头发,在今日回味来,在母亲怀里的况味,分外觉着那梳子的珍贵,那是梳着我的心灵,整理着我的理智,摩抚着我的筋肉的。可是于今弟弟和母亲呢?物是人非,真令人伤感。好,我什么都不带,书籍啦,纪念品啦,凡是无用的,使我流过不快之泪的,什么都不带。行李务求简单,今后的生活也务求简单,免得简单的身躯为众多的生活而吞没。但是母亲的遗照,我是舍不得的,母亲!你的女儿行将万里长征了,前敌的情形还不知怎样,胜败悲欢,全不由人预算。母亲!我哭时,有待你的劝慰;我创伤时,有待你的抚摩,我堕落时,有待你慈和的指责,无论赴汤蹈火,无论到生命的尽头,世界的尽头,母亲,你的女儿是永远依恋着你的,仁慈的母亲呵!你的灵魂永远照临在头上吧。

(原载一九三四年二月《矛盾月刊》二卷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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