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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韦尔美人号

时间:2022-12-1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卢沃老爹越来越高兴,朝他隔着雾看见的锌皮柜台微笑,锌皮柜台让他不禁想到了明天他交了木材以后就会跑进口袋的那一叠钞票。“船家,分局长先生,纳韦尔美人号的船主,这是一条非常好的船,船上的装备都很好。啊!啊!我的装备都很了不起!……不信去问问从玛丽桥到克拉姆西的那些管船闸的家伙……克拉姆西,分局长先生,您知道那个地方吗?”老好人的柔顺使卢沃大妈变得温和了。

纳韦尔美人号

第一章 轻率的行为

圣殿区红孩子街。

一条狭窄得逼人的街,一条条汪着水的阳沟,一片片黑泥潭,一股股霉味混和着污水沟的气味。

两边,房子非常高,营房般的窗户,玻璃模糊不清,没有窗帘,这当中有短工或者在家干活儿的手艺人的房屋,也有泥水匠的栈房,还有对外出租供人休息的房间。

底层开店铺。有许多酒店,有栗子铺,有面包房,有许多猪肉铺,还有一家牛肉店里面卖的肉颜色已经发黄发暗了。

街上没有气派的马车,没有衣锦华丽的女人,也没有到处闲逛的男人。只有几个推小车叫卖中央菜市场的落脚货的流动小贩,和一帮子刚从工厂里出来的工人,把工作服卷成一团夹在胳膊下面。

这一天正是当月的八号,穷人付房租的日子,也是房东失去耐心,把贫苦人家轰到门外的日子。

在这一天里,可以看见一辆辆手推车推过,车上堆着腿朝天的铁床和瘸腿的桌子,还有破破烂烂的床垫和勉强配套的厨房用具。

甚至没有用一捆稻草来捆扎所有这些粗陋的家具,它们残破不堪、痛苦无奈,对于一次次从肮脏的楼梯上摔下,或者从顶楼丢进地下室已经倍感厌倦!

夜色四合。

煤气街灯一盏盏亮起来,晕黄的光照在路边的水沟里和店铺的橱窗里。

雾气很冷很冷。

人人来去匆匆。

卢沃老爹在一家炉火烧得十分温暖的酒店店堂里,背靠柜台,正和拉维莱特的一个细木工匠喝酒。

他是个为人正直的船家,有张红通通的、留着一条长伤疤的大阔脸,在晃动着他的耳环的哈哈大笑声中,看起来喜气洋洋。

“就这样说定了,杜巴克老爹,您按我说的价钱买下我装载的木材。”

“一言为定。”

“祝您健康!”

“祝您健康!”

他们碰了碰杯,卢沃老爹为了好好品尝他的白葡萄酒,眯着眼睛,咂着舌头,仰着头,把酒喝下去。

有什么办法呢!人总会有点小毛病,卢沃老爹的毛病就是好喝白葡萄酒。这并非说他是个酒鬼。绝对不是!内当家的是一个脑筋清楚的女人,她决不会允许他喝得酩酊大醉;但是一个人过着船上生活,两只脚泡在水里,脑袋瓜顶着个太阳,时不时喝上一杯也是可以的。

卢沃老爹越来越高兴,朝他隔着雾看见的锌皮柜台微笑,锌皮柜台让他不禁想到了明天他交了木材以后就会跑进口袋的那一叠钞票。

最后再握握手,最后再喝一杯,然后他们就分手了。

“明天见,记住啦?”

“相信我好啦。”

卢沃老爹绝对不会错过这次约定。这笔买卖做得又好又顺利,他决不会拖延。

开心不已的船家晃着肩膀,推开一堆堆的人,朝塞纳河走去,他又高兴又神气,活像一个口袋里装着大红奖状分数的小学生。

卢沃大妈,这个聪明能干的女人,要是知道她丈夫一下子就把木材卖掉了,而且这笔生意做得这么顺利,她会怎么说呢?

再有一两笔像这样的好买卖,就可以买一条新船,把那条已经四处开裂的纳韦尔美人号扔掉了。

这倒不是埋怨,因为这条船在它年轻时也是一条顶呱呱的好船;只不过现在,好些地方都腐烂了,船也老喽,就连卢沃老爹他自己,也由衷地感觉到他不再像从前在马恩河的木排上当小帮工时那么步伐矫健了。

那边怎么了?

女人们都围聚在一所房子门前;路人纷纷停住脚步,互相议论着,警察站在人群中间,朝着小本子上记着什么。

船家好奇地随着穿过街道,如同别人一样。

“出了什么事?”

一条狗给轧死了,一辆车给撞了,一个醉汉倒在沟里,没有什么特别的……

不!是一个小男孩坐在一把木头椅子上,乱蓬蓬的头发,脸蛋儿上沾满果酱,小手不停地擦着两只眼睛。

他在哭。

泪水流了下来,把那张脏污的小脸涂得如同花脸猫。

警察非常冷静威严,像在审问犯人,他一边盘问孩子,一边记录。

“你叫什么名字?”

“多多。”

“维克多,姓什么?”

没有回答。

孩子哭得更厉害了,他喊起来了:

“妈妈!妈妈!”

一个路过的女人,也是个普通老百姓,又丑又脏,后面还跟着两个孩子,这时候从人群中出来,对警察说:

“让我来问。”

她跪下来,帮孩子擤鼻涕,揩眼泪,亲亲他那粘乎乎的小脏脸儿。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我的小宝贝?”

小孩回答不出来。

警察问邻居们:

“我说,您,看门的,您应该认识这些人吧?”

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

房子里住过那么多房客!

人们能够知道的,只不过是他们在这儿住了有一个月了,他们从来没有付过一分钱,房东刚把他们赶出去,才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们。“他们干什么?”“什么也不干。”两个大人白天喝酒,晚上打架。他们只有在打孩子这件事上意见统一;两个男孩,他们在街上乞讨,有时也从货架上偷东西。

实在是一个可爱的家庭,没说的。

“你们看他们会来找他们的孩子吗?”

“当然不会。”

原来他们趁着搬家的机会把他扔了。

这种事情在付房租的日子发生可不是头一次。

警察接着又问:

“就没有人看见他的父母走吗?”

他们是早上走的,丈夫推着小车,妻子拿着一个用围裙打的包袱,两个男孩手插在口袋里。

“现在,去把他们追回来。”

行人们愤怒地叫起来,然后各走各的路离开了。

可怜的孩子从中午起就一直呆在那儿。

他的母亲让他坐在一把椅子上,对他说:

“乖点。”

后来他一直等着。

因为他喊肚子饿,对面卖水果的女人给了他一片抹了果酱的面包。

不过面包早已经吃完,孩子又开始哭起来。

这个可怜的孩子,他惊吓得要命!怕在他周围转来嗅去的狗;怕已经到来的黑夜;怕跟他说话的陌生人。他的那颗小小的心脏就像一只垂死的鸟儿一样,在他的胸膛里怦怦跳动着。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警察已经不耐烦了,牵着他的手,打算把他带到警察分局去。

“这么说,没人要他?”

“等一下。”

大家都转过头来。

他们看见了一张满面红光、温厚的大阔脸;脸上,还有那两只戴着铜耳环的耳朵都满是笑意。

“等一下,要是没人要,我就收下。”

从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好样的!”

“您真是太棒了。”

“您真是个大好人。”

卢沃老爹抄着手,立在一圈人中间;白葡萄酒,交易顺利,再加上众人的称赞,使他变得十分兴奋。

“嗳!怎么?这也没什么嘛。”

然后看热闹的人又陪他到警察分局去,不让他的热情冷却下来。

在那里,按照惯例,他要受到一次盘问。

“您的姓名?”

“弗朗索瓦·卢沃,分局长先生,已婚,我敢说,婚结得还不坏,是和一个聪明的女人。对我来说实在是好运气,分局长先生,因为我这个人很是一般,很是一般,嘿!嘿!您看,我不是一只鹰。‘弗朗索瓦不是一只鹰,’正像我老婆常说的。”

他的口才还从未如此好过。

他感到自己口齿伶俐,感到自己有了刚做过一笔好买卖、喝过一瓶白葡萄酒的人才有的那种自信和豪气。

“您的职业?”

“船家,分局长先生,纳韦尔美人号的船主,这是一条非常好的船,船上的装备都很好。啊!啊!我的装备都很了不起!……不信去问问从玛丽桥到克拉姆西的那些管船闸的家伙……克拉姆西,分局长先生,您知道那个地方吗?”

围着他的人都笑起来,卢沃老爹口齿不清,嘟嘟哝哝地继续说下去。

“克拉姆西,一个美丽的地方,真的!从上到下树木高大;好木材,上等的好木材;所有的细木工匠都晓得那个地方……我就是在那儿买的木材。嘿!嘿!我就是因为我的那些木材出了名。我有眼力,就是这样!这倒不是说我这个人能干;当然,正像我老婆说的,我不是一只鹰;但我有眼力……就像这样,您瞧,我看中一棵树,像您一样粗,请原谅我冒犯,分局长先生,我用一根绳子,像这样围住它……”

他抓住分局长,用一根刚从口袋里掏出来的细绳子乱缠起来。

分局长挣扎。

“别打搅我。”

“当然……当然……这只是为了让您分局长先生看看。我就这样绕住它,我再计算,我算乘法,我算乘法……我不记得我乘以几了……会算的是我的老婆。一个聪明能干的女人,我老婆。”

观众都被逗乐了,分局长先生居然忍不住也在他的桌子后面笑了。

等到快乐的情绪稍微平息一点以后,他问:

“您打算让这个孩子将来干什么?”

“可以肯定不是一个放贷的人。在我们家里从来没有出过放贷的人。要他成为一个船家,和其他船家一样正直的年轻船家。”

“您有孩子吗?”

“当然有!一个小女孩刚会走路,一个小男孩在吃奶,还有一个快生下来了。对一个不是一只鹰的人来说,还不错,是不是?加上这个,一共是四个,嗯!有养活三个的,就养活够四个的。稍微紧巴一点,裤带勒勒紧,再尽可能把木头价钱卖得高些。”

他得意地扫视在场的人,两只耳环随着他的哈哈大笑摇得直晃荡。

一本大簿子推到他面前。

他不会写字,在纸页的下方画了个十字。

然后分局长把捡到的孩子交给他。

“把孩子带回去吧,弗朗索瓦·卢沃,好好教养他。倘若我知道什么有关他的情况,我会通知您的。不过他的父母很可能不会来要他了。而您,我看您像个好人,我信任您。要永远服从您的妻子。再见了!可别喝太多白葡萄酒了。”

夜深雾冷,着急回家去的那些人的冷淡的急迫态度,所有这一切足以让一个可怜的人猛然醒过酒来了。

刚到了街上,这个船家单独一个人,口袋里揣着他那张贴了印花的纸,手牵着他的被保护人,突然感到自己的热情降温了;他干的事在他看来太匪夷所思了。

他难道永远改不了啦?

一个白痴?一个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人?

他做不到像别人那样只走自己的路,而不去乱管闲事。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卢沃大妈火冒三丈的样子!

会受到怎样的接待,善良的人们,怎样的接待啊!

对一个慷慨大方的可怜的男人说来,一个精明强悍的女人是可怕的。

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回家了。

当然他也不敢回到警察分局去找分局长。

怎么办?怎么办?

他们在雾中茫然地走着。

卢沃指手画脚,自言自语,他在准备一篇发言稿。

维克多穿着鞋的一双脚在泥泞里蹒跚。

他像一个沉重的负担一样被拖着。

他已经再也无力支持下去了。

于是卢沃老爹停下,把他抱起来,裹在粗布短工作服里。

一双小胳膊紧紧搂住卢沃老爹的脖子,使他稍微恢复了一点勇气。

他继续朝前走去。

好吧,他就去冒冒这个险吧。

倘若卢沃大妈把他们赶出门,那他还来得及把孩子送回到警察分局去;不过,或者她可能也会留他过一夜,这样一来,至少一顿可口的晚饭总可以赚进了。

他们到了奥斯泰利兹桥,纳韦尔美人号就停泊在那儿。

船上装载的新木材的淡淡的、甜甜的香味在黑夜里弥漫。

整整一个船队麇集在河流的阴影里。

油灯在起伏不定的波浪里摇晃着,纵横交错的铁链发出吱吱哑哑的响声。

卢沃老爹要回到自己的船上,还得经过由跳板连接起来的两条驳船。

孩子搂住他的脖子让他觉得有些行动不便,两条腿打着颤,迈着胆怯的步子朝前走。

夜真是黑啊!

只有一盏小灯的灯光映在船舱的玻璃窗上,门底下有一道亮光漏出来,纳韦尔美人号因此显得更加睡意朦胧。

从船舱里传出卢沃大妈的高嗓门,她正一边忙着烧菜,一边骂孩子:

“你有完没完,克拉拉?”

已经无法退却了。

船家推开门。

卢沃大妈正背朝着他,俯在炉边,但是她听得出他的脚步声,没有转身,说:

“是你吗,弗朗索瓦?你回来得真晚!”

土豆在劈劈啪啪响的油里炸着,锅里冒出的热气飞向打开的舱门,使船舱的玻璃窗一下子模糊起来。

弗朗索瓦把孩子放在地上,可怜的孩子猛地一下子来到温暖的房间里,感到两只冻得通红的小拳头不再僵硬了。

弗朗索瓦面带笑容,用柔和而略有迟疑的声音说:

“真暖和……”

卢沃大妈转过身来。

她看见了站在房中间的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顿时怒气冲冲地嚷道:

“这是怎么回事?”

不!即使在最和美的夫妻之间也有这几分钟。

“一件意外,哈!哈!一件意外!”

船家不自然地笑起来,竭力要掩饰自己的窘态;其实他心里真巴不得还是在街上。

他的老婆在等他解释,一副愤怒凶悍的表情对着他。他颠三倒四,磕磕巴巴地把事情经过讲出来,一双哀求的眼睛像受到恐吓的狗。

他的父母把他丢在街上不要了,他发现他在人行道上哭。

有人问:

“谁要他?”

他回答:

“我。”

警察分局长对他说:

“把他领回去吧。”

“对不对,孩子?”

卢沃大妈一下子火冒三丈:

“你是疯了,还是喝多了!有谁听说过这样的蠢事?

“你难道是想让我们穷死吗?

“你以为我们钱多得花不完了吗?

“以为我们的面包多得吃不完吗?太多的地方睡吗?”

弗朗索瓦望着自己的鞋子,没有吭声。

“可是,你这个该死的东西,看看你自己!看看我们!

“你的船破得像我的漏勺!

“可你还有兴头到处乱捡别人的孩子玩!”

可怜的人,他已经把这些话全都预先对自己说过了。

他不想也无力辩驳。

他就像一个在听公诉状的犯人那样沮丧地耷拉着脑袋。

“劳你大驾,把这个孩子给我送回到警察分局去。

“要是分局长执意不肯把他收回去,你就对他说是你的老婆不同意。

“听懂了吗?”

她手上握着有柄小平底锅,作出恐吓的手势,朝他走过去。

船家唯唯诺诺地说:

“好啦,别生气啦。

“我还以为我做得对。

“是我错了。

“别再讲了。

“是不是要马上送他回去?”

老好人的柔顺使卢沃大妈变得温和了。大概也是她想象到了自己的一个孩子单独一个人被丢在街上,手伸向过往的行人的可怜情境。

她转过身去把有柄小平底锅放在炉火上,口气粗暴地说:

“今天晚上已经不行了,警察分局早关门了。

“既然你已经把他带回来,你就不能再把他送回到街上去。

“我们留他过一夜,不过明天早上……”

卢沃大妈气愤不已,使劲地拨火……

“不过明天早上,我发誓,你非得给我把他送走不可!”

片刻的沉寂。

女主人气呼呼地摆餐具,玻璃杯碰得叮当响,刀叉随手乱掼。

克拉拉吓得静静地缩在一个角落里。

婴儿在床上啼哭,捡来的孩子欣赏着烧得通红的炭火。

打他出世以来,大概还从未看见过火呢!

等他到了饭桌上,脖子围着一条餐巾,盘子里一块土豆,这又是另外一种快乐。

他像下雪天被人用面包屑喂食的红喉雀那样又急又快地吃着。

卢沃大妈绷着脸给他添菜,内心里多少有点被这个小可怜的胃口所打动。

小克拉拉在高兴中用手中的勺子去抚摸他。

卢沃垂头丧气,不敢抬头。

饭桌收拾好以后,卢沃大妈安排他的孩子睡下,就坐在炉火旁边,把小男孩夹在两个膝盖中间,给他稍微梳洗一下。

“脏得像他这样,没法让他睡觉。

“我敢打赌,他还从未见过海绵和梳子。”

孩子像个陀螺似的在她双手间时不时地转动。

说实话,一旦梳洗干净,这个小可怜,长着鬈毛狗般的粉红鼻子,红苹果般的小手,相貌还算过得去。

卢沃大妈满意地望着她的劳动成果。

“他大概几岁?”

弗朗索瓦放下烟斗,有点受宠若惊。

整个晚上这还是头一次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而向他提出一句问话差不多就等于获得一次饶恕。

他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绳子。

“多大年纪,嘿!嘿!很快就可以告诉你。”

他拦腰抱住小家伙。

他用绳子像缠绕克拉姆西的树木一样开始缠绕小家伙。

卢沃大妈大吃一惊。

“你这是干什么?”

“我量量看,见鬼!”

她从他手里夺过绳子,扔到房间的另一头。

“我可怜的老公,你那些怪癖真是太蠢!

“一个孩子不是一棵小树。”

不幸的弗朗索瓦,这天晚上他可不怎走运!

他有些羞愧,缩了回去,这时候,卢沃大妈把小家伙安顿在克拉拉的床上睡下。

小姑娘握紧拳头睡着了,她占据了床上全部地方。

她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把什么东西塞到她旁边,她伸出胳膊,把旁边的人推到一个角落里,胳膊肘压到他的眼睛上,翻个身,又睡着了。

现在灯熄了。

塞纳河在船周围哗哗地流淌,轻轻地摇晃着这所木板房子。

这个小弃儿浑身感到一阵舒适的温暖,他带着一种陌生的感觉睡着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如同温柔的手一般,在他闭上眼睛时轻抚他的脑袋。

第二章 纳韦尔美人号

克拉拉小姐平时总是醒得很早。

她这天早上感到有些奇怪,因为她没有看见她的母亲在船舱里,却又发现她身边枕头上多了一个脑袋。

她用小手揉揉眼睛,又抓住她同床伙伴的头发把他摇醒。

可怜的多多在奇异的折磨中醒过来,有只淘气的小手在胳肢他的脖子,捏他的鼻子。

他睁着一双惊讶的眼睛东张西望,发现他的美梦还在继续,十分惊奇。

在他们上面,有咯噔咯噔的脚步声。

正在向码头上卸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

克拉拉小姐似乎对此兴致勃勃。

她向上举起小手指,朝她的朋友指指天花板,那个手势的意思是:

“怎么回事呀?”

原来是交货开始了。拉维莱特的细木工匠杜巴克六点钟就带着马和平板车来了。卢沃老爹立即干起活来,那股劲头还真是前所未有。

这个好心人,想到不得不把这个可怜的孩子再送还给警察分局长,一夜没有睡好。

他起来以后等待着新的一场戏;但是卢沃大妈似乎有别的想法,她没有和他谈到维克多。

弗朗索瓦相信把解释的时间越往后拖就越有好处。

他只想着让自己被忘掉,好避开他妻子的注意,拼命地干活儿,惟恐卢沃大妈看见他闲着,会向他叫喊:

“我说,你呀,既然你什么也不干,那就把孩子送回到你接受他的地方去。”

他干活儿。

那一堆堆的木板眼看着往下少。

杜巴克已经来回跑了三趟,卢沃大妈站在跳板上,怀里抱着吃奶的婴儿,勉强顾得上顺便清点卸下船的货物。

弗朗索瓦心甘情愿地忙着挑选长得像桅杆、厚得像墙壁的木板。

若是梁木太重时,他叫埃基帕热帮忙抬起来。

埃基帕热是一个装着木腿的水手,纳韦尔美人号的全体船员就是他一个人。

收下他是因为善心,留着他是出于习惯。

这个残废人整个身子支撑在假腿上,使出浑身力气抬起梁木;卢沃被重负压弯身子,腰间的皮带绷得紧紧的,慢慢地从便桥上往下走。

怎么打扰一个如此忙碌的人呢?

卢沃大妈还没有去想它。

她在跳板上来回踱着,吃奶的婴儿把她的注意力吸引住了。

这个米米尔,总是口渴!

像他爸爸一样。

他,卢沃,口渴!……但是今天不渴,绝对不渴。

从早上干活儿起,还不曾提到过白葡萄酒。也完全没有时间喘口气,擦擦脑门,在哪家酒店的柜台角落干上一杯。

甚至刚才杜巴克提出去喝一杯,弗朗索瓦还豪迈地回答:

“以后吧,我们有时间。”

居然拒绝喝一杯!

女主人简直被他弄晕了,她的卢沃变了。

克拉拉也变了,因为十一点已经敲过,从不赖床的小姑娘早上却没有动静。

卢沃大妈四步一跨,下到船舱里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弗朗索瓦留在甲板上,两条胳膊晃动着,就像心口上挨了一闷棍似的,透不过气来。

这一下可糟了!

他的妻子肯定又想起了维克多,她去带他上来,那就得上分局长办公室去了。

但是不,卢沃大妈独自一个人回来,她笑着打手势招呼他。

“快来看看,真是太有趣了!”

这个老好人不明白妻子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快乐,他像木头人似的跟着她,激动得两条腿都僵直了。

两个孩子穿着衬衣,光脚坐在床沿上。

他们拿到了汤碗,母亲起床后把汤碗留在小胳膊一伸就能够着的地方。

两张嘴只有一把勺子,他们像一个窝里的小鸟一样互相喂食。克拉拉平日总不肯好好喝汤,现在却笑着朝勺子伸出了小嘴。

他们眼睛、耳朵确实粘上了一点面包屑,不过他们什么也没有打碎,什么也没有弄翻,两个宝宝玩得这么开心,让人生不出气来。

卢沃大妈一直在笑着。

“既然他们在一起玩得这样高兴,我们就不必再操心他们了。”

弗朗索瓦就回去干活儿了,对事情的发展又意外又高兴。

平常在交货的日子,他常常在白天里就休息,换句话说,他会把从黎明站到贝尔西码头的所有酒店挨个儿转遍。

因此卸货要拖上一个星期,卢沃大妈的怒气从来没有平息过。

不过这一次,没有白葡萄酒,没有偷懒,有的是一股拼命的干劲,有的是既兴奋又持久的工作。

小男孩这边呢,就像他明白自己必须取胜不可,竭尽全力逗克拉拉高兴。

小姑娘打生下来还是头一次一整天没有哭闹,没有磕着自己,没有弄破袜子。

她的小伙伴逗她高兴,给她擤鼻涕。

为了不让克拉拉挂在睫毛边上的泪珠淌下来,他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的头发。

她任意地乱拉小男孩的头发,像叭儿狗轻轻地咬鬈毛狗那样逗弄她的大朋友。

卢沃大妈远远地观察着这一切。

她对自己说,这个小保姆看来倒挺称职。

大可以把维克多一直留到交货结束。开船时再把他送回去也来得及。

因此,到了晚上,她没有再提起把孩子送走的事,喂他饱饱的吃了一顿土豆,像头天晚上一样又安排他睡下。

我们可以说弗朗索瓦的被保护人已经成了家庭的一员;看到克拉拉搂住他的脖子睡觉,我们可以猜到小姑娘也已经把他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

纳韦尔美人号卸货持续了三天。

三天的苦役般的劳动,不敢有片刻的分心,也不敢有片刻的间歇。

到了中午,最后一车装好,船空了。

要到第二天才有拖轮来,弗朗索瓦整天躲在甲板间里,忙着检修船底包板,三天来他耳朵里一直回响着这句折磨他的话:

“把他送回到警察分局长那儿去。”

啊!这个警察分局长!他变成了卢沃大妈用来制服克拉拉的吃人妖魔。

那个小可怜在纳韦尔美人号的船舱里受到的惊吓,和他在吉尼奥尔的家里受到的恐惧差不了多少。

每次她提到这个可怕的称呼,小男孩都用一个过早承受不幸的孩子才会有的惊恐慌乱的眼睛盯住她看。

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出这几个字包含着多少即将到来的危险。

警察分局长!也就意味着:再也没有克拉拉,再也没有抚爱,再也没有火,再也没有土豆。只有阴暗的生活,只有没面包没床的日子,连同没亲吻的苏醒。

因此在开船的前一天晚上,他是那样紧紧拉住卢沃大妈的裙子,因为弗朗索瓦哆嗦着问了一句:

“怎么样,我们是不是把他送回去?”

卢沃大妈没吭声。

她看上去几乎是在努力找一个借口好留住维克多。

而克拉拉,她在地板上打滚耍赖,哭得透不过气来,打定主意,要是非把她和她的朋友分开,那就肯定会哭到惊厥的地步不可。

有头脑的女人一脸严肃地发话了。

“我可怜的男人,你干了一件蠢事,跟往常一样。

“现在应该付出代价了。

“这个孩子依恋我们,克拉拉为他神魂颠倒;他如果被送走,大家都会难过的。

“我要试着留下他,不过我希望人人都得尽一份力。

“只要克拉拉神经病一发作,或者是你喝醉酒,我就马上把他送回到警察分局长那儿去。”卢沃老爹一下子高兴得如蒙大赦。就这样说定了,他再也不喝了。

当拖轮拖着纳韦尔美人号和整整一支船队时,他忍不住笑起来,笑得连耳环都叮当作响,他在甲板上一边卷他的缆绳,一边唱歌。

第三章 在路上

维克多在路上。

在去郊外田野的路上,路边的小房子和菜园子倒映在河水中。

在到由年代久远的山丘形成的那片白色地区去的路上。

在石板铺砌的、踏起来吧嗒作响的小路上。

在去小山去偎依在船闸闸床里的荣纳运河的路上。

在去莫尔旺的冬季的青翠草木和树林的路上。

弗朗索瓦背靠在他的舵柄上,打定了主意再也不喝酒,他对船闸管理人和酒店老板的热情邀请充耳不闻,他们看见他就这样离岸远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必须紧紧握住舵柄,才能阻止纳韦尔美人号停靠在酒店旁边。

这条旧船自从走同一条旅途以来,它已经非常熟悉所要停靠的站头,像拉公共马车的马一样会自动停下来。

在船头上,埃基帕热靠一条腿支着身体,无精打采地使用着一根非常长的挠钩,他推开水草,缓和拐弯的角度,钩住船闸。

他干不了什么重要的活儿,显然不分日夜都可以听见他那只木腿在甲板上噔噔作响。

安于天命,沉默寡言,他属于那种在生活中事事不顺利的人。

在学校里曾被一个同学弄瞎了一只眼睛,在锯木厂里也被一把斧头砍断一条腿,在制糖厂里又被水槽里的沸水烫伤。

要不是卢沃——他一直都很有眼力——在他出医院时雇他帮忙驾船,他多半早已沦落成乞丐,饿死沟渠。

那件事甚至引发了一场家庭大战,正像为了维克多一样。

有头脑的女人发火了。

卢沃垂下了脑袋。

埃基帕热最后还是留下了。

现在他就像猫和乌鸦一样,成了纳韦尔美人号上的动物园的一部分。

卢沃老爹掌舵掌得如此灵巧,埃基帕热操挠钩操得如此准确,在离开巴黎十二天以后,纳韦尔美人号沿着江河和运河溯流而上,来到了科尔比尼的桥边停泊,开始安静地进入了冬眠期。

从十二月到二月末,内河船的船家们都不出航。

他们修补他们的船,跑遍各个森林,四外采购到春天才采伐的树木。

由于木头便宜,船舱里生着旺火,假如秋天木材卖得顺手,这段休航时期就会是一次愉快的休息。

纳韦尔美人号被安排过冬,也就是说船舵取下来,前桅杆收起来,甲板上的所有地方都腾空了,可以玩耍,可以奔跑。

对这小可怜来说,生活起了多大变化啊!

在整个行程中,他一直惊慌失措,时时恐惧不已。

他看上去几乎就像一只在笼子里养大的鸟儿,突然的自由使它头昏目眩,一时忘了鸣叫,忘了飞翔。

显然太小,还不懂欣赏展现在眼前的美景,他还是感受到了在两边飞快后退的地平线之间溯河上行的壮观场面。

看见他孤僻,不说话,卢沃大妈从早到晚唠叨:

“他可真是又聋又哑!”

不,这个来自圣殿区的巴黎孩子,他一点也不哑!

等到他终于明白了他不是在做梦,不会再回到他的阁楼上去,明白了就算卢沃大妈威胁恐吓,再也用不着怕警察分局长,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这是一盆种在地下室里的花,被人搬到窗台上渐渐开放了。

他不再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只被追捕的白鼬那样惊惧孤僻。

他凸出的前额下面的那双凹陷的眼睛里失去了惶惶不安、游移不定的眼神;虽然他的脸色仍然有点苍白,脸上还带着审慎的表情,他已经和克拉拉在一起学会了笑。

小姑娘热爱她的伙伴,正像她那个年纪的人的爱法,为了能得到时而吵闹时而亲密的快乐。

尽管她固执得像一头小驴驹,她还是十分好心肠的,而且只要一提到警察分局长,就可以使她乖乖地听话。

刚到了科尔比尼,一个新妹妹出世了。

米米尔刚一岁半,船舱里增添了小床,也增添了忙乱,因为开销大,雇不起一个女仆。

卢沃大妈抱怨,吓得埃基帕热的那条木腿也瑟瑟发抖。

在当地没有人同情她。甚至连农民们在本堂神父提出船家作为榜样时,也不加思索地对他说出他们的心里话:

“随您的便吧,神父先生,一个人有了三个自己的孩子,还要去捡别人的孩子,这总有点不明智吧。

“可是卢沃夫妇一贯如此。

“都是虚荣害的,无论他们怎么劝告,他们都不会改变的。”

大家并不是盼着他们遭到不幸,但他们如果能接受一次教训,大家也会感到很高兴的。

本堂神父先生是个好心眼儿的老实人,他很容易听信别人的意见,最后他总能找到《圣经》上的一段话或者哪位早期天主教作家的一句话,来为自己改变意见找理由。

“我的堂区信友们有道理。”他摸着没刮干净的下巴对自己说。

“不应该做考验上天的冒险事。”

但不管怎么说,卢沃夫妇还是好人,他照例以神父的身份对他们进行访问。

他看见卢沃大妈正在用一件旧粗布短工作服替维克多改做一条短裤,因为这孩子来时什么也没有带,而做家庭主妇的她不能允许她周围有破衣烂衫。

她递给本堂神父先生一张长凳,他谈到维克多,暗示说在主教大人的保护下,或者把他送进奥顿的孤儿院,卢沃大妈无论和谁说话都心直口快,想什么就说什么,她坚决地回答:

“孩子对我们说来是个负担,这是肯定的,神父先生;我觉得,弗朗索瓦把他给我带来,又一次证明了他不是一只鹰。

“我的心肠并不比孩子他爹硬;要是我遇见维克多,我也会感到难过,不过我会把他留在他所在的地方。

“但是,既然已经带来了,就不能再推出去;要是有一天因为他我们陷入困境,我们也不会求任何人施舍。”

这时候,维克多抱着搂住他脖子的米米尔走进船舱。

小娃娃因为断了奶发脾气,作为发泄,不肯把脚放到地上。

她正在出牙,见谁都咬。

看到这种情况,本堂神父先生非常感动,他把手伸到捡来的孩子头上,庄严地说:“天主降福于大家庭。”说完他走了,十分开心在记忆中找到这么一句适合当时情景的警句。

卢沃大妈说维克多现在成了家里人,她没有说谎。

有头脑的女人虽然抱怨,不停地说把孩子送回到警察分局长那里去,却也喜欢上了这个一步不离围在她裙子边的、脸色苍白的可怜孩子。

当卢沃有时认为她做得有些过头时,她总是那句现成的回答:

“当初就不应该收留他。”

他一满七岁,她就送他跟克拉拉一起上学。

带篮子和书的总是维克多。

莫尔旺的那些小孩胃口大,肆无忌惮,为了保护点心,维克多常常英勇地和他们打架。

他在念书上表现出来的勇气不亚于在打架上表现出来的。尽管他只是在冬天,船不航行时才上学,但是他回来后,比那些笨头笨脑吵闹喧嚷一年到头对着识字课本打呵欠的乡下小孩要懂得多。

维克多和克拉拉从学校回来要经过森林。

两个孩子很喜欢看伐木工人砍树。

因为维克多轻巧敏捷,伐木工人让他爬到枞树顶上,捆用来把树拉倒的绳子。他越往上爬显得越小,到了树顶上,克拉拉就害怕起来。

他呢,很勇敢,故意摇摇晃晃来吓唬她。

也有时候他们到莫让德尔先生的木材堆栈去看他。

他是个木工,长得干瘪瘦前,像根火柴棍。

他独自一个人住在村外的森林里。

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亲戚朋友。

这个从涅夫勒省偏远处迁来的陌生人,住在村子外面,远离其他的人开了一家木材堆栈,长时间来一直令村里的居民十分好奇。

六年来,不论天气好坏,他都不停地奋力干活儿,好像是陷在极端贫困之中似的。要知道对任何人这也不是个秘密:他很有几个钱,买卖做得很大,常常到科尔比尼去找公证人出出主意怎么存放他攒下的钱。

他曾经告诉本堂神父,他是个鳏夫。

这是大家所知道的他的全部情况。

远远地看见孩子们来了,莫让德尔放下锯子,停止工作,跟他们谈话。

他非常喜欢维克多,教维克多用刀子把碎木块雕成小船。

有一次他对维克多说:

“你让我想起了我失去的一个孩子。”

不过很快又像后悔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似的,他又连忙补充:

“啊!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有一天他对卢沃老爹说:

“要是您什么时候不想要维克多了,把他给我吧。

“我没有继承人,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我要送他进城上中学。以后再让他通过考试后进林学院。”

但是弗朗索瓦还处在他们自己的高尚行为的影响之下。他拒绝了,莫让德尔开始耐心地等待,等待着由于卢沃家庭逐渐扩大,或者经济上拮据,船主不愿再收养孩子的时机来到。

命运看来是愿意眷顾他的。

实际上,我们几乎可以认为厄运伴着维克多一起登上了纳韦尔美人号。

从这个时刻起,一切都不顺遂。

木材卖得很不好。

埃基帕热在每次交货前都会撞坏手脚。

最后,有一天,准备动身到巴黎去的时候,卢沃大妈病倒了。

在孩子们的混乱和哭叫声中,弗朗索瓦晕头转向。

他把汤和药茶搞混了。

他笨手笨脚惹得病人不耐烦,到最后他放弃了自己去照顾她,让维克多去照顾。

船主有生以来第一次一个人去购买木材。

他徒然地用他的绳子缠绕那些树木,一连测量了三十六次,算来算去却总也没算明白,你们也知道那个著名的算法:

“我乘以,我乘以……”

会算的是卢沃大妈!

他糊里糊涂地收下定购的木材,怀着七上八下的心情动身到巴黎去,遇上了一个狡猾的买主,趁机欺骗他。

他十分难过地回到船上,坐在床脚边,哑着嗓音伤心地说:

“我可怜的老婆,快点好起来吧,不然我们就完蛋了。”

卢沃大妈慢慢地康复了。她与厄运进行斗争,尽最大努力做到收支平衡。

要是他们有钱买一条新船,他们就能够重振他们的买卖,然而由于生病,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而赚到手的那点儿钱也都用来堵已经在苟延残喘的纳韦尔美人号的窟窿。

维克多对他们来说变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

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四岁的孩子,一件粗布短工作服改改就可以给他穿,不需要多花钱就可以给他吃饱。

现在他十二岁了,尽管他还有点瘦,青筋暴露,有成年人的食量和胃口,当埃基帕热弄伤自己身体时,却还不能指望让他去操挠钩。

情况越来越糟糕。最后一趟旅程,好不容易才溯塞纳河而上,最后到达克拉姆西。

纳韦尔美人号四处漏水;只靠填缝已经不能应付了,必须修补整个船壳,最好是把它丢掉,换一条新船。

三月的一个晚上,正好是开航到巴黎去的前夕,一脸愁容的卢沃在结清了木材账以后,向莫让德尔告辞。木工请他到家里去喝一瓶酒。

“我有话要对你说,弗朗索瓦。”

他们走进小屋。

莫让德尔满满斟了两杯酒,面对面在桌前坐下。

“卢沃,我以前并不像现在这么孤苦伶仃。

“我记得,有段时间,我也有一个幸福的人应该有的一切:不多的钱和一个不错的太太。

“我失去了一切。

“都是因为我的错。”

木工停住不说了;已经准备好的坦白话卡在他的嗓子里。

“我从来不是一个混蛋,弗朗索瓦,但是我有一个坏毛病……”

“你?”

“我现在还是这样。

“我爱钱胜过一切。

“就是因为这个才造成了我的不幸。”

“怎么回事,我可怜的莫让德尔?”

“让我讲给你听。

“一结了婚,我们有了孩子,我就想方设法要把我老婆送到巴黎去,寻一个当奶妈的位子。

“这样可以有很高的收入,而且只要当丈夫的好好安排,一个人就可以把家管好。

“但我老婆不愿意和孩子分开。

“她对我说:

“‘可是,我的男人,我们就这样钱已经赚得足够花的了!

“‘再多出来的钱就是万恶的!

“‘它不会给我们带来好处。

“‘把这种收入留给那些已经有孩子的贫苦人家,别让我离开您而难过吧!’

“我根本听不进去,卢沃,我逼她走。”

“然后呢?”

“后来,我的妻子找到了一家人家,她把我们的孩子交给一个老妇人带回乡下。

“她把他们送到火车站。

“而此后他们就没音讯了。”

“你老婆呢,可怜的莫让德尔?”

“她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奶水回掉了。

“她死了。”

他们两人都沉默下来,卢沃是因为他刚听见的事大受触动,而莫让德尔则是因为回忆令他不堪忍受。

先开口的是木工:

“为了惩罚自己,我过我现在过的这种生活。

“我远离大家生活了十二年。

“我再也撑不下去了。我担心会一个人凄凉地死去。

“要是你可怜我,请把维克多让给我,让他代替我失去的那个孩子。”

卢沃感到非常为难。

维克多让他们花费很多钱很多心血。

但是要是在他马上就可以帮衬家里的时候和他分开,那他们为了养大他而费的心血就白搭了。

莫让德尔猜到了他的心思。

“当然,弗朗索瓦,若是你把他给了我,我会多多补偿你的花费。

“对孩子也会有好处。我每次看见来到树林里的那些林学院学生,总忍不住对自己说:我也可以把我的孩子培养成像他们一样的一位绅士。

“维克多活泼勤快,我喜欢他。你也知道我会像待亲生儿子一样待他。

“怎么样,就这样说定了?”

当天晚上,孩子们在纳韦尔美人号船舱里睡下以后,夫妻俩议论起这件事。

有头脑的女人试着进行推理。

“你看,弗朗索瓦,我们已经为这个孩子做了我们所能做到的事。

“天主知道我们希望留着他!

“但是,既然有这样一个机会,让我们和他分开而又不会使他遭到不幸,那就应该尽量拿出勇气来。”

他们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床那儿,维克多和米米尔睡着了,是孩子们的那种平静的、酣畅的睡眠。

“可怜的孩子!”弗朗索瓦嗓音中充满温存。

他们听见河水围着船壳柔柔地拍打着,偶尔有火车的轰鸣声划破夜空。

卢沃大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天主可怜我们,弗朗索瓦,我要留着他!”

第四章 生活是艰苦的

维克多马上就十五岁了。

这个脸色苍白的小家伙,仿佛一下子长高了,变成了一个肩膀宽阔,举止文静的壮小伙。

自从他在纳韦尔美人号上航行以来,他已经如同一个老船家一样开始熟悉他的路途,他知道路上那些浅滩的名字,他能判断出水位的高低,他会使篙,还会掌舵。

他系一条红裤带,穿一件腰部鼓起来的粗布短工作服。

当卢沃老爹把舵柄交给他的时候,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克拉拉来到他身旁织毛线,她喜欢看他那张表情平静的脸和坚定有力的动作。

这一趟从科尔比尼到巴黎的路程是艰苦的。

因为秋雨使塞纳河暴涨,冲坍了所有的水坝,像匹脱缰的野马朝大海奔腾而去。

船家们心急如焚,急于交货,河水已经涨得和码头一般高,每隔一小时从船闸管理站发出的电报都是坏消息。

据说那些支流冲垮了堤坝,淹没了田野,大水在上涨,疯了似的不停地上涨。

码头上挤满人群;人,大车,马匹乱成一团;蒸汽起重机在半空中来回挥舞着它们的长臂。

酒市场已经清理干净。

四轮大车运走了一箱箱食糖。

牵引船离开了船棚;码头空了;一连串的运货马车沿着斜坡往上爬,如同军队列队行进似的逃避大水。

卢沃一家由于河水的暴涨还有暗夜里的停泊迟疑耽误了,他们已经无法按时把木材交出去。

大家都动手干活儿,晚上就着煤气街灯和提灯的灯光干到夜深。

十一点钟,船上载运的所有木材都堆放在码头的沿河栏杆底下。

由于细木工匠杜巴克的车子没有来,他们就睡觉了。

这是一个可怕的夜,铁链子不时吱嘎作响,船壳板的爆裂声,船与船的相撞声。

纳韦尔美人号被摇晃得快散了架,像一个受尽折磨的病人一样忍不住连连呻吟。

完全无法睡着。

卢沃老爹,他的妻子,维克多和埃基帕热天刚亮就起身,把孩子们留在床上。

塞纳河的水位在夜里又上涨了。

它像大海一样波涛汹涌,在低沉的天空下绿色的河水肆意流淌着。

码头上毫无生气。

水上不见一条小船。

又有一些房顶和围墙的碎块随波而下。

在桥的那边,巴黎圣母院立在雾中依稀可辨。

一秒钟也浪费不起了,因为河水已经越过了地势低处的港口护墙;细小的浪头舔着木板的端部,一堆堆的木材已经垮下来了。

弗朗索瓦、卢沃大妈和杜巴克在齐膝深的水里装车。

不料身后猛地一声巨响,把他们吓坏了。

一条载着磨石粗砂岩的平底驳船链子断了,撞到码头,从艏柱裂到艉柱,开始迅速下沉。

水面先是裂开,接着很快就是一阵旋涡。

正当他们被这次沉船吓得瞠目结舌、不能动弹的时候,他们听见背后传来叫嚷声。

纳韦尔美人号的链子被震开了,它离开了岸边。

卢沃大妈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

“我的孩子!”

维克多已经冲进船舱。

他再出现在甲板上,小的抱在怀里。

克拉拉和米米尔跟在他后面,他们个个朝着码头伸出了双手。

“接住他们!”

“一条小船!”

“一根绳子!”

怎么办?

不可能靠游水把他们全都带过去。

埃基帕热吓得如同无头苍蝇到处乱转,却束手无策!

必须尽全部力量靠岸。

面对这个头脑混乱几乎崩溃的人和这些啼哭的孩子,维克多临时充当船长,感到自己有救他们的力量和把握。

他下命令:

“快!扔缆绳!

“赶快!

“抓住!”

他们再次尝试。

但是纳韦尔美人号已经离码头太远,缆绳次次都落在水里。

于是,维克多朝船舵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叫喊:

“不要怕!我来对付!”

果然他猛地一扳舵柄,纠正了航向,船侧着身子顺流而下。

在码头上,卢沃惊惶失措。

他想跳到水里去和他的孩子们在一起,但是杜巴克拦腰抱住他,卢沃大妈则吓得双手蒙住脸不敢看。

现在纳韦尔美人号航行稳定,以一艘拖轮的速度朝奥斯泰利兹桥疾驶而去。

维克多平静地靠在舵柄上,他边掌舵,边安慰孩子们,边指示给埃基帕热。

他相信一切都会平安无事,因为他驾着船稳稳地笔直朝悬挂在主桥拱中间、向船家指示航线的那面红旗驶去。

但是桥洞的跨度是不是够高,能不能过得去,我的天主!

他看着桥迅速地迎面接近。

“用挠钩,埃基帕热!你,克拉拉,别离开孩子们。”

他努力扳稳舵。

他已经感觉到桥洞的风。

桥洞到了。

受冲力的推动,纳韦尔美人号发出一阵可怕的响声,消失在桥洞里,但是还不是那么快,所以聚集在奥斯泰利兹桥上的人群还来得及看见那个木腿水手使用挠钩没有钩住,脸朝下栽倒下去,而那个掌舵的孩子大声叫喊:

“钩住!钩住!”

纳韦尔美人号到了桥底下。

在桥洞的阴影里,维克多清清楚楚地分辨出嵌在桥墩基部里的那些巨大铁环,头顶上的拱顶的那些接缝,远远地还看见了一座座其他的桥,桥孔里现出一小块一小块的天空。

接着天际线突然变得开阔了,就像刚从地窖里出来,到了户外,感到一阵目不暇接,头顶上是一片叫好声,眼前是天主教堂,仿佛是一艘抛锚在河边的战舰。

船突然一下子停住。

几个管桥的人成功地抛下一个钩子钩住船边。

维克多冲缆绳奔过去,把缆绳结结实实地系在钩绳上。

大家看见纳韦尔美人号掉头,被缆绳牵着打旋,在一股拽它的新的力量下屈服,下来了载着一伙孩子船员和十五岁的船长,慢慢地靠上了图尔内尔码头。

啊!晚上,所有的人聚在船舱里,围着冒热气的炖肉,又快乐又兴奋!这一次锚抛得很牢固,缆绳系得很结实。

小英雄坐在上座,也就是船长席上。

经过早上惊心动魄的一幕,虽然大家的胃口都不太好,却正像危难过后一样,一个个都心花怒放。

大家都完全放松下来了。

大家隔着桌子眨眼睛,好像在说:

“哎!如果当时我们把他送回到警察分局长那里去,现在会怎么样?”

卢沃老爹笑得合不拢嘴,湿润的眼光反复扫视着他的一窝儿女。

他们看上去就如同交上了好运,如同纳韦尔美人号已经焕然一新了,如同买彩票中了头彩。

船主用拳头轻捶维克多。

这是表达他的疼爱与赞赏的一种方式!

“维克多真棒!

“那一下舵扳得多厉害!

“埃基帕热,你看见了吗?

“我啊,做船主的,嘿!嘿!我也不会比他干得更好。”

这个老好人足足有两个星期停不下的激动和惊喜,在各个码头间反复跑来跑去讲述那一舵是怎么扳的。

“你明白……船偏离航路……这时候他呀……”

“啪”的一声,他做了一个扳舵的利索姿势。

这期间,塞纳河水位往下降,出航的时刻近了。

一天早上,维克多和卢沃正在上甲板上抽水,邮递员送来一封信。

背面有一个蓝色印章。

船家用一只稍微发颤的手拆开信,由于他在阅读方面不比计算方面强多少,所以他对维克多说:

“你,念给我听听。”

维克多念道:

“第十二区警察分局。

“船主卢沃(弗朗索瓦)先生,请马上来一趟警察分局。”

“就这些?”

“就这些。”

卢沃离开了整整一天。

晚上回来,他的快活喜悦一扫而空。

他锁紧眉头,面带怒容,一言不发。

卢沃大妈觉得莫名其妙,等孩子们都到甲板上玩耍以后,她问他:

“出了什么事?”

“我心烦。”

“因为交货?”

“不,因为维克多。”

他讲了他去见警察分局长的经过。

“你知道那个抛弃他的女人吗?她不是他母亲。”

“啊?真的吗?”

“他是被她拐骗来的。”

“你怎么知道?”

“是她自己在临终前向分局长坦白的。”

“这么说,那你知道他的父母的名字了?”

卢沃哆嗦了一下。

“你怎么会认为我知道?”

“那还用说!因为他们把你叫去了。”

弗朗索瓦生气了。

“要是我知道,我可能早就对你说了!”

他气得满脸通红,走出去,门被他砰的一声关上。

卢沃大妈直纳闷。

“他这是怎么啦?”

是的,弗朗索瓦,他这是怎么啦?

从这一天起,他的态度,他的谈吐,他的性格,全都变了。

他吃不香,睡不着,夜里自言自语。

他居然还跟自己的老婆顶嘴。

他和埃基帕热争吵,粗鲁地对待周围的人,特别是维克多。

卢沃大妈惊讶不已,问他怎么了,他态度蛮横地回答:

“没什么。

“难道我哪里做错了吗?”“你们全都合伙跟我作对。”

可怜的女人枉费心机:

“我敢肯定,他是病了!”

有一天晚上,他突然为了莫让德尔又对他们大发雷霆,她相信他真的是疯了。

当时航程就要结束,马上就会到达克拉姆西。

维克多和克拉拉谈到学校,男孩子说他非常开心又能和莫让德尔再见面,卢沃老爹顿时怒发冲冠:

“少跟我提你的莫让德尔。

“我再不愿意和他打交道了。”

做母亲的不高兴了:

“他对你怎么啦?”

“他对我……他对我……那与你无关。

“可能我还是一家之主吧!”

唉!他这个一家之主现在做到了那么强横无理的地步,竟没有像平常那样在科尔比尼停留,朝上又航行了两法里,到了森林中间。

他声称莫让德尔每次做买卖都只想着占他的便宜,他若是跟另外一个卖主做生意会好很多。

离开村子太远了,无法再去上学了。

维克多和克拉拉整天在林子里四处跑着拾柴。

他们累了,就把柴放在沟坡上,就地坐在花丛里。

维克多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书让克拉拉念。

他们看着阳光透过树枝洒落下来,轻舞的阳光静静照在他们的书页上,照在他们的头发上。周围有许多不知名的小虫子低吟浅唱;远处是寂静的树林里的寂静。他们心里一片喜悦。

有时他们留连的时间太长了,就只好沿着那条横着一条条树干的影子的大路赶快走回去。

在路的尽头他们可以看见直立在一角蓝天里的纳韦尔美人号的桅杆,还有在河面上弥漫的薄雾里隐隐闪现的火光。

这是卢沃大妈在水边的露天地上用细树枝燃起火在烧菜。

米米尔头发蓬乱得像个小鸟窝,衬衫角从短裤里露出来;他依恋在母亲身边紧盯着锅子。

小妹妹在地上滚来滚去自得其乐。

埃基帕热和卢沃在抽烟斗。

一天晚上,正吃着晚饭,他们看见有个人从林子里出来,朝他们走过来。

“瞧,莫让德尔!”

这是那个木工。

老多了,头发也白多了。

他手上拄着一根棍子,说话时气喘吁吁。

他来到卢沃跟前,朝卢沃伸出手。

“怎么!弗朗索瓦,你不认我这个朋友了?”

船家嘟嘟哝哝回答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

“啊!我不怪你。”

他看上去十分疲惫衰弱,卢沃大妈的心被打动了。

她没有注意到她丈夫心情不好,递给他一张凳子,请他坐下。

“您身体还好吧,莫让德尔先生?”

“我受寒受得很重。”

他话讲得很慢,声音简直听不清。

病痛使他变得温和了。

他讲到他打算离开当地,搬到涅夫勒省偏远的地方去住。

“完了;我不能再做买卖了。

“我现在富了;我有钱,有许多钱。

“不过又有什么用呢?

“我没有办法买回失去的幸福。”

弗朗索瓦拧紧眉头听着。

莫让德尔接着说下去:

“我越老越感到孤苦伶仃的痛苦。

“过去,我在干活中还能忘掉;但是现在,我没有心思也没有力气干活儿了。

“我对什么都失去兴趣了。

“所以我要换个地方住,说不定这样可以忘掉烦恼。”

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转向孩子们。

这时候维克多和克拉拉背着柴禾从林间的大路上走出来。

他们看见了莫让德尔,扔掉柴捆,向他飞快地奔过去。

他还像过去一样温和慈爱地招呼他们,对脸色阴沉的卢沃说:

“你,你多幸福,你有四个孩子。我什么也没有了。”

他叹了口气。

“我无话可说,这都怨我。”

他站起身来。

其他人也都跟着站起来。

“再见了,维克多。好好干活儿,爱你的父母,你应该这么做。”

他把手放在维克多肩膀上,久久地望着维克多:

“想一想,我要是有个孩子的话,也会像他一样高了。”

卢沃在对面,满面怒容,仿佛在说:

“还不给我快走!”

但在木工转身离开的瞬间,弗朗索瓦突然心软了下来,叫喊他:

“莫让德尔,你不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吗?”

这句话仿佛十分违心似的,口气生硬得让人没有勇气接受。

老人摇摇头。

“谢谢,我不饿。

“别人的幸福,你看,会让伤心的人看了更难过。”

他弯腰拄着棍子蹒跚走了。

卢沃这天晚上一句话也不说。

他夜里在甲板上反复踱来踱去,早上什么也没说就出门了。

他去找本堂神父。

本堂神父的家就挨着教堂。

这是一所方形的大房子,前面有个院子,后面有片菜园。

几只母鸡在门口啄食。

一头拴住的母牛在草地上哞哞叫。

卢沃由于下定了决心,所以心里十分轻松。

打开栅栏门,他轻松地叹了口气,对自己说,等他出来时,他心中的烦恼一定可以解决了。

他看见神父先生坐在饭厅里乘凉。

这个传教士已经吃过饭,头斜靠在他的《日课经》上打瞌睡。

卢沃进来把他吵醒,他在书页上做了个记号后,合上书,接着请手指转动着鸭舌帽的船主坐下。

“我说,弗朗索瓦,您找我有什么事?”

他需要神父指点,他请求让他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一遍。

“因为,您也知道,神父先生,我不是很能干。正像我的老婆说的,嘿!嘿!我不是一只鹰。”

这个开场白让他放松起来,他开始激动地叙述他的事情,气喘得厉害,呼吸粗重,红着脸,执拗地望着他的鸭舌帽的帽舌。

“神父先生,您还记得莫让德尔曾经对您说过他是个鳏夫吗?

“这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他让妻子到巴黎去做奶妈。

“她照例让医生看过她的孩子,最后喂了一次奶,然后把他交给一个送孩子的女人。”

神父打断他的话,问道:

“送孩子的女人是干什么的,弗朗索瓦?”

“就是那种女人,神父先生,别人让她把吃奶的孩子送到乡下去。

“她用一个背篓把他们像小猫一样背在背上。”

“真奇怪!”

“有些正派人也干这一行,神父先生。

“但是莫让德尔太太遇到的是一个没人认识的女人,一个巫婆,她拐骗了孩子,把孩子租给另外一些坏女人,带到街上四处乞讨。”

“您为何要说这些呢?弗朗索瓦。”

“我说的全是真的,神父先生。

“这个恶毒女人拐走了一堆孩子,莫让德尔的娃娃也是其中之一。

“她把他一直留到四岁。

“她想教他乞讨;但这是一个正直人的儿子,他拒绝伸手。

“于是她把他丢在街上,听天由命。

“但是,六个月前在医院里,临死时,没想到她却良心发现。

“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神父先生,那会让人万分痛苦。”

这个可怜的人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仿佛是在发誓说他没有说谎。

“于是她请求见警察分局长。

“她告诉他孩子的名字。

“分局长转告我。

“他就是维克多。”

本堂神父先生手上的《日课经》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维克多是莫让德尔的儿子?”

“我肯定。”

教士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

他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话,让人只听出“可怜的孩子”……“天主的旨意”……这些字。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走到窗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最后停在卢沃对面,双手插在腰带里。

他努力想找一句适合这件事的格言,但一时找不到,只好简简单单地说:

“嗯!看来应该还给他父亲。”

卢沃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这正是我的烦恼,神父先生。

“自从我知道这件事以后,六个月来,我一直鼓不起勇气对任何人说,甚至对我老婆也不敢说。

“我们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我们在一起共同经过困苦艰难的日子,现在我已经不知道如何才能和他分开。”

他说的都是真心话,要说莫让德尔让人为之唏嘘不已的话,那么可怜的弗朗索瓦同样也让人深深同情。

处在这两种相互矛盾的同情心之间,神父先生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默默地祈求上苍的启示。

他忘了卢沃是来请他帮忙出主意的,用低哑的嗓音说:

“您瞧,弗朗索瓦,如果您是我,您会出个什么主意呢?”

船家低下了头。

“我知道应该把维克多还给莫让德尔先生,神父先生。

“有一天,莫让德尔突然来找我们,我就认识到了这一点。

“看见他这么苍老,这么孤苦忧伤,这么衰弱,我真是难过极了。

“我非常羞愧,就好像我的口袋里装着本来属于他的钱,偷来的钱。

“我再也无法一个人保守我的秘密,我来把它说给您听。”

“您做得很对,卢沃,”本堂神父说,他看到船家给他提供出一个解决办法,如释重负。

“弥补错误,永远不会太晚。

“让我陪您去找莫让德尔。

“您向他承认一切。”

“明天,神父先生!”

“不,弗朗索瓦,马上就去。”

看到老好人的痛苦,看到老好人颤着双手神经质地卷弄着鸭舌帽,他有气没力地请求:

“我求您了,卢沃,趁着我们俩共同做出决定的时候!”

第五章 莫让德尔的奢望

一个孩子!

莫让德尔有一个孩子!

他面对着孩子,坐在客车的座位上,一心一意地盯着自己儿子看。客车在一片轰隆轰隆声中,载着他们朝纳韦尔驶去。

这是一次彻彻底底的劫持。

老人就像买彩票中了头彩的没有教养的人那样,差不多连声谢也没有说,就带着他的儿子,溜之大吉。

他不愿意让他的孩子再去留恋过去所有的一切。

他在感情上是个吝啬鬼,正如他从前在金钱上是个吝啬鬼一样。

不能借出,不能分享!

不过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财宝,周围并无他人在觊觎它。

莫让德尔的耳朵轰隆轰隆响得像快车。

他热血沸腾。

他的思绪如插上了翅膀,一下子飞越了许多的岁月。

他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一个二十岁的维克多,穿着银钮扣的墨绿色制服。

一个林学院的学生!

学生莫让德尔腰边好像还挂着一把剑,头上还歪戴着一顶两角帽——像一个综合工科学校的学生——因为所有的学校或者所有的制服在莫让德尔的梦想里纠缠在一起了。

那有什么关系!

饰带和金饰品对木工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他有的是钱来付这一切的钱……维克多将会是一位从头到脚装扮得非常华贵得体的“绅士”。

男人跟他说话会摘下帽子。

漂亮的女人会为他魂不守舍。

在一个角落里,会有一个双手长满老茧的老人骄傲神气地说:

“这是我的儿子!”

“怎么样,我的儿子!”

“我的儿子”呢,他也在梦想。在等待着金光闪闪的两角帽期间,他的那顶小贝雷帽遮到了眼睛上。

他不想让他父亲看见他流泪。

这次分别,是那么突然!

克拉拉给了他一个吻,他的脸颊现在还热得发烫。

卢沃老爹转过脸去。

卢沃大妈脸色苍白。

米米尔为了安慰他,把自己的汤碗给他端来了。

所有的人!甚至连米米尔!

啊!他们失去了他,将如何生活呢?

他失去他们,又将如何生活呢?

未来的林学院学生如此愁肠百结,以至于每次他的父亲跟他说话,他都这么回答:

“是的,莫让德尔先生。”

纳韦尔美人号的小船家,他的痛苦远没有结束。

要成为一位“绅士”,不仅仅需要金钱,还需要许多牺牲,许多泪水和伤痛。

当特快列车鸣着汽笛,穿过纳韦尔的郊区上空的一座座桥时,维克多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觉着他在过去某个遥远的、痛苦的时间,曾经在哪个地方看见过这些狭窄的街道,这些窄小得如同通风口的、挂满破衣烂衫的窗子。

现在他们脚踩着石头铺筑的路面了。站台上嘈杂人群川流不息;凑热闹的人挤来挤去,带着行李的人互相推搡,出租马车和车站附近笨重的公共马车轮声响成一片,旅客们携带着用皮带扎紧的毛毯,吵吵闹闹地拥上公共马车。

维克多和父亲乘着出租马车出了车站的铁栅栏门。

木工没有放弃他的打算。

他要让儿子瞬间焕然一新。

他把“他的儿子”径直领到做校服的裁缝店。

铺子崭新,柜台锃亮。几位先生穿着得体,和挂在墙上的彩色版画上看见的那些先生很相似,他们为顾客们打开门,一脸讨好的微笑。

他们让老莫让德尔看《时装画报》的封面,封面上有一个中学生在抽香烟,还有一位骑马的太太,一位全套猎装的绅士和一位身穿白缎礼服的新娘。

裁缝手边正好有制服上装的样子,前后加了厚衬,方形垂尾,金钮扣。

他把它在木工面前展开来,木工看了欢喜,非常兴奋地叫了起来:

“你穿上会像一个军人!”

一位没有穿外套的先生,脖子上挂着一根皮尺,走到学生莫让德尔跟前。

他替他量胯围、腰身和背长。

这道工序唤起了小船家的回忆,顿时红了眼圈!可怜的卢沃老爹的怪癖,精明强悍的女人的怒火,所有他抛在后面的一切。

现在全都没有了。

维克多在大试衣镜里看见了一个穿着制服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和纳韦尔美人号上的小伙计毫不相同。

裁缝用脚尖轻蔑地把那件不体面的粗布短工作服,像丢一包破布似的,丢到了工作台底下去。

维克多觉得被迫离开的,是他的整个过去。

岂止是离开?

甚至不准他想起!

“必须彻底抛弃由于以前受的教育所养成的不良习惯,”校长先生严肃地说,他毫不掩饰他的不信任。

为了尽快完成这个根本转变,学生莫让德尔只被允许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日离开学校。

啊!第一个晚上,在阴森冰冷的宿舍里,当其他的学生在他们的铁床上酣睡时,而学监正就着一盏通宵点着的小灯,偷偷地看小说时,他忍不住泪流满面。

课间休息时,那些讨厌的同学们推撞他,骂他,取笑他,他是多么痛苦啊!

在自修课上,他耷拉着脑袋,鼻子差不多碰到了书桌,因为学监发怒而浑身发抖,这时候他是多么难过啊!学监使劲拍打着讲台,嘴里反复叫着:

“安静一点,先生们。”

这刺耳的尖叫声唤醒所有那些已经封在内心深处的最苦痛的回忆,令他痛苦到了极点。

它使他回想起了童年时代的那些阴暗的日子,圣殿区的那间破旧脏脏的小屋子,殴打,争吵,他早已抛开的记忆。

他在绝望中拼命抓住克拉拉、纳韦尔美人号的形象,仿佛是他阴暗生活中的一线阳光。

毫无疑问,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学监惊讶万分地发现学生莫让德尔的书本上每一页都画上了船。

在每一张书页上,仿佛走火入魔地画来画去的,总是那同一条小艇。

有时候,它如同紧紧地夹在一条运河里,好像爬狭窄的梯子那样慢慢地爬书页的外侧白边。

有时候,它正好搁浅在定理上,水溅到图形和用小号铅字排印的论证上。

有时候,它在地球平面球形图的海洋里扬帆航行。

在那儿它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船帆舒展,旗帜飘扬。

校长先生对接二连三地汇报给他有关这件事的详细报告非常烦恼,最后告诉了莫让德尔先生。

木工不胜惊讶。

“一个这么听话的男孩!”

“他太固执了。”

“这么聪明!”

“什么都不能教会他。”

没有人会去想一下,学生莫让德尔是在树林里、越过克拉拉的肩膀之上学会了读书识字,而这和在一个顶着一头乱发的学监的戒尺之下学几何学压根不是一码事。

也就是由于这个缘故,学生莫让德尔从中班的自修课降到了小班的自修课。

问题在于科尔比尼的乡村教师的授课和纳韦尔的中学教师的教育之间,几乎横着不可跨越的鸿沟。

戴兔皮无边软帽的园丁和戴白鼬皮直筒无边高帽的园丁之间差距太大了。

莫让德尔老爹感到失望。

他觉着戴两角帽的林学院学生渐渐远去了。

他责骂,他规劝,他许愿。

“你愿意补课吗?

“你愿意请老师吗?

“我可以给你请最好的老师。

“最贵的老师!”

而这时候,学生莫让德尔变成了一个差生,期终成绩报告单冷冰冰地证明了他的“差劲”。

他自己呢,意识到自己的愚笨。

他日渐深陷在沮丧和悲伤之中。

要是克拉拉和其他的人可以看见他们的维克多已经被折磨成如此模样!

他们会冲过来把他的监狱的一扇扇门全部撞开!

他们会无比乐意与他共享他们的最后一片面包和最后一块木板啊!

因为他们啊,他们也遭受着艰难和不幸。

买卖日益糟糕。

船越来越破旧。

维克多是从克拉拉的信上知道这一切的。他不时接到克拉拉的一封信,信上标有校长先生用红铅笔很不耐烦地写下的两个巨大的、狂怒的字:“已阅。”校长先生痛恨这种“可疑的通信”。

“啊!当你在这儿的时候!”克拉拉的信上说,她的信一直都那么亲切,但却日益悲伤,“啊!倘若你跟我们在一起就好了。”

说真的,这难道不是在说,要是维克多回来,一切都会好转,一切都会得救吗?

是的!维克多将挽救一切。

他会买一条新船。

他会抚摸安慰克拉拉。

他会重振生意。

他会证明他们过去爱的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他们过去收留的不是一个无能之辈。

但是,前提是,必须长大成人。

必须挣钱。

必须成为有学问的人。

维克多重新打开书,翻到应当翻到的一页。

现在,飞镖只管飞吧,学监只管一边拼命敲讲台,一边反复唠叨吧:

“先生们,安静一点!”

维克多再也不会去注意这些了。

他再也不画船了。

他再也不去注意砸到他脸上砸扁了的小纸球了。

他专心致志……他一心学习……

“学生莫让德尔的一封信。”

克拉拉的问候信真是天赐,它正好在发奋学习的时候来到,鼓励他,而且给他带来了自由和脉脉柔情。

维克多头埋在课桌里,吻信封上的姓名地址。姓名地址写得有点费力,歪歪扭扭,抖动不停,仿佛船在连续不断地颠簸,反复摇晃克拉拉伏在上面写信的那张桌子。

唉!让克拉拉的手抖动的不是船的颠簸,而是心中难抑的情绪。

“完了,我亲爱的维克多,纳韦尔美人号不能再航行了。

“它彻底完了,与此同时,也把我们毁了。

“我们在船尾挂上了一块黑通告牌:


“出售拆船旧木料”


“一些人来过,从埃基帕热的挠钩到小妹妹睡的摇篮,他们都估了价,编了号码。看来全都得卖掉,我们一无所有了。

“我们将会落到什么地步呢?

“妈妈很可能由于悲伤而死去,爸爸也变得那么憔悴……”

维克多没有念完信。

那些字句在他眼前不停地跳动,他的脑袋仿佛中了一枪,耳朵里嗡嗡作响。

啊!他觉得自修室仿佛渺远在天边。

作业、忧愁和发烧把他折磨得疲惫不堪,他在说梦话。

他想自己是在塞纳河上,在这条美丽清凉的河流上顺水漂流。

他想把脑袋浸在河水里。

接着,他依稀地听见钟声。

毫无疑问,一条拖轮在雾中经过,然后仿佛是喷泉的水声,他高声喊起来:

“涨水了!涨水了!”

一想到桥洞里幽深的黑暗,他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在所有这些幻象中间,学监的那张脸,在灯罩底下出现,离着他很近很近,一头乱发,一脸惊慌:

“您病了吗,莫让德尔?”

学生莫让德尔病得很重。

可怜的父亲把医生送到学校门口,用被焦急不安哽住的嘶哑的嗓音万分焦灼地问:

“他不会死吧,对不对?”

医生机械地点点头。

显然他也没什么把握。

他的灰白头发也没有把握。

他们虚弱地说“不会”,倒仿佛他们怕自己会犯错似的。

绿制服啦,两角帽啦,都丢到爪哇国去吧。

重要的是无论如何不让学生莫让德尔死掉。

医生明明白白地说过,如果他能够痊愈,最好让他恢复自由……

如果他痊愈!

想到不能要失去刚找回的孩子,发了财的父亲的所有那些梦想都一一破灭了。

完了,他要埋葬掉他的梦想。

他也准备好亲手把林学院学生埋葬掉。

如果需要的话,他会亲手把他钉在棺材里。

他不会为他服丧。

但是,另外一个最起码得愿意活下去。

最起码跟他说说话,最起码起来,起码搂住他的脖子,对他说:

“别伤心了,我的父亲。

“我的病已经完全好了。”

木匠身子俯在维克多的床上。

完了。老树开裂一直裂到了边。莫让德尔的心变软了。

“我放你走,我的孩子。

“你回去跟他们在一起,你还去驾船。

“如果能时不时见到你,对我来说,那真将是太幸福啦。”

现在课间休息,吃饭和自修的钟声不再响了。

假期到了,空旷的学校冷冷清清。

除了大院子里的喷泉声和晴雨操场上麻雀的叽叽喳喳叫声以外,再没有别的声音。

稀稀落落的马车的车轮声听上去又远又轻,因为街道上铺上了麦秸。

就是在这寂静和孤单中,学生莫让德尔醒来了。

他看到自己睡在一张洁白的床上,十分吃惊。密织薄纱的床帏围着床,他被隔开在这个光线暗淡而寂静环境里。

他很想从枕头上欠起身子,稍微撩开一点床帏看看他是在哪儿;不过他尽管感到自己身体十分舒适,可十分虚弱,他等着。

他听到周围有人在低声说话。

地板上好像有踮起脚走路的响声,甚至还有一种熟悉的敲打声:听起来仿佛是一根扫帚柄在木板上敲过来敲过去。

维克多曾经听见过。

在什么地方?

啊!在纳韦尔美人号的上甲板上。

是那个声音!绝对是那个声音!

病人使出全身力量,用微弱的,但自以为很响亮的嗓音喊道:

“喂!埃基帕热!喂!”

一刹那床帏拉开了,在明亮的阳光中他看见了全部他在昏迷中不时喊到的亲人。

全部,是的,全部!

他们全在那儿,克拉拉,莫让德尔,卢沃老爹,卢沃大妈,米米尔,小妹妹,还有被烫伤的老鹭,他瘦得像他的那根挠钩,不出声地笑啊,笑得十分开怀。

所有的胳膊都伸出,所有的脑袋都俯下,有每个人的亲吻,有微笑,有握手,有提问。

“我在哪儿?

“你们怎么在这儿?”

但是医生的指示是严格的。灰白头发的叮嘱可不是玩笑话。必须把胳膊缩回到被窝里去,闭上嘴,别激动。

为了不让孩子多说话,莫让德尔滔滔不绝。

“你想想,十天前,你生病的那天,我正好来看校长,想问问他你的情况。

“他告诉我你有了进步,你学习非常勤奋……

“你想想我得多高兴!

“我提出要看看你。

“去叫你的人刚出去,你的学监突然慌慌张张地来到校长办公室。

“你刚刚发起高烧来了。

“我奔到医务室;你已经认不出我了。两只眼睛发亮,满口胡言乱语!

“啊!我可怜的孩子,你当时病得多重啊!

“我一分钟也不再离开你。

“你胡言乱语……你提到纳韦尔美人号,提到克拉拉,提到新船。天知道还谈到些什么!

“当时我想到了那封信,克拉拉写来的那封信;信是别人在你的双手里发现的,后来交给了我。我呢,把它忘了,你明白吗?

“我从口袋里掏出信来看,我使劲捶着我的脑袋,对自己说:

“莫让德尔,你的悲伤不应该使您忘掉朋友们的痛苦。

“我写信给所有这些人,要他们来找我们。

“没有回音。

“我趁着你的病情稳定下来的一天,我去找他们,把他们领到我的家里。他们就住在我的家里,将一直住到我们找到办法把事情解决好。

“对不对,卢沃?”

每个人都热泪盈眶,真的!对医生的灰白头发只好抱歉了,维克多的一双胳臂伸出了被窝。莫让德尔还从未得到过这样的拥抱亲吻,一个满腔柔情的孩子真正的拥抱亲吻。

接下来,因为不能把维克多接回家,所以大家对生活作了安排。

克拉拉留在病人身边,好给他的汤药加糖,跟他聊天。

卢沃大妈去管理家务,弗朗索瓦监管莫让德尔在大街上盖的一所房屋的工程。

至于莫让德尔,他动身到克拉姆西去。

他去探访一些熟人,他们管理着一家运送木排的大企业。

这些人将会十分愿意雇用一个像卢沃这样丰富经验的船家。

不!不!没有人提出异议,没有人拒绝。这是一桩已经谈妥了的事情,一件非常简单的事。

当然,维克多也不会提出异议。

现在他已经从床上被人扶起来,用大轮椅把他推到窗前。

他在寂静的医务室里,单独和克拉拉相处。

维克多开心极了。

他忍不住要感谢他生的这场大病,他要感谢纳韦尔美人号的出售,他恨不得感谢世上所有的出售和所有的疾病。

“你还记不记得,克拉拉,当我掌舵的时候,你带着你的编结活儿来到我的身边坐下?”

克拉拉记得太清楚了,以至于她垂下眼睛,脸涨得通红,他们两个人都十分害羞。

因为现在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跨坐在舵柄上、脚碰不到上甲板的、戴红贝雷帽的小家伙了。

她呢,当她早上来到,脱下披肩扔在床上时,看上去完全是一个真正的妙龄女郎,她那裹在袖子里的胳膊是那么丰满,她的身材是那么苗条。

“早点来,克拉拉,尽可能待得晚些。”

紧挨着窗子,在窗帘的庇护下,两个人单独地吃中饭和晚饭,又开心又幸福。

他们回忆起童年,坐在床边用一根勺子喝的面包汤。

啊!童年的回忆啊!

他们像关在笼中的鸟儿一样在学校的医务室里飞来飞去。毫无疑问,他们在所有的窗帘角落里筑巢,因为每天早上都有新的鸟儿破壳而出,比翼双飞。

说真的,听了那些对过去的深情回忆,说不定人们还以为他们是一对一心怀想过去的上了年纪的老人。

难道就没有一个令人向往的未来吗?

不错,是有一个未来,他们常常想到它,虽然他们从来没有谈到它。

再说交谈并不一定非得说话不可了。有时握在一起的手默默地注视或者刹那的羞怯比谈话更能表达。

维克多和克拉拉就是整天用这种语言在交谈。

也许是这个缘故,他们常常安静地在一起。

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日子过得飞快,这一个月的时间悄无声息地地流逝了。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医生不得不竖起他的灰白头发,把病人赶出了医务室。

莫让德尔老爹正好这时候出远门回来了。

他看见所有的人都聚在家里。可怜的卢沃忐忑不安,问他:

“嗯!他们要我吗?……”

莫让德尔忍不住笑了。

“要不要你,我的老兄!……

“他们要的是一条新船的船主;他们很感谢我送给他们的礼物。”

他们是谁?

卢沃老爹高兴极了,没有再问“他们”是谁。

所有的人在不了解更多的情况下一起动身到克拉姆西去。

而运河边上,有怎样的快乐在等待着他们!

那儿的码头上,有一条从上到下彩旗飘扬、华丽气派的新船,在绿树丛中竖起它的上过漆的桅杆。

这时候正在进行最后一道工序,把它擦亮;上面写着船名的艉柱用一块灰布遮住。

从所有人的嘴里爆出惊叹的欢呼声:

“啊!好漂亮的船!”

卢沃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激动万分,拼命眨着眼,嘴咧得有一尺宽,耳环摇得像风中的风铃。

“实在太漂亮了!

“我无论如何也不敢驾驶像这样的一条船。这不是供航行用的。

“应该把它用玻璃罩子罩起来。”

莫让德尔使劲把他推到驾驶台上,埃基帕热在那儿向他们招手。

怎么?

埃基帕热怎么不一样了?

修理过,补过,疗养过,焕然一新。

他有一根全新的挠钩,和一条全新的木假腿。这都是拜老板所赐,老板是一个办事十分周到体面的能干人。

再看下去:

上甲板是打蜡的木板,四周围着栏杆。有一张长凳供休息,有一个天篷遮风挡雨。

货舱装得下两倍的货物。

还有船舱!……啊!船舱!

“三个卧室!”

“一间厨房!”

“好几面镜子!”

卢沃把莫让德尔拉到甲板上。

他满心激动,没法冷静,身子控制不住地哆嗦个不停。

他嗑嗑巴巴地说:

“莫让德尔,我的老兄……”

“怎么?”

“你忘了……”

“哦?”

“你还没有跟我说,我为谁驾船。”

“你想知道吗?”

“那还用问!”

“好!是为你自己!”

“怎么……这么说……船……”

“是你的!”

多大的惊喜,我的孩子们啊!

当胸来了怎样一下子啊!

多亏老板想得周到,他在甲板上放了一张长凳。

卢沃像给打蒙了似的瘫倒在上面。

“这不可能……这不能接受……”

不过莫让德尔早已经有了答案:

“胡说!

“你忘了我们的那笔旧债,你为了维克多花费的钱!

“放心,弗朗索瓦,就是现在我还是欠你的很多。”

两个伙伴像亲兄弟拥抱在一起。

这一次,好,泪流满面。

为了使这意外的惊喜更加完美,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莫让德尔已经做好一切安排,因为当他们在甲板上拥抱的时候,本堂神父先生从树林里出来,旗帜迎风招展,乐队走在前头。

这又是怎么回事?

当然是为船降福啦!

全克拉姆西的人都排着队前来参加庆祝。

旗帜飘飘。

乐队在演奏。

当——篷——篷!

一张张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在所有这一切之上还有分外灿烂的阳光,它照得银十字架和乐师们的铜管乐器闪闪发光。多么美好的喜庆节日。刚刚有人把蒙在艉柱上的布揭掉;美丽的金字母拼成的船名写入在天蓝色的底子上:


新纳韦尔美人


新纳韦尔美人号万岁!祝愿它和老的一条一样长寿,祝愿它走过更辉煌更幸福的历程!

神父先生走到船跟前。

在他背后,唱经班和乐队排成一行。

教堂的堂口旗成为背景。

“Benedicat Deus……”

教父是维克多,教母是克拉拉。

神父先生让他们朝前走到码头边上,离他很近很近。

他们手拉着手,十分羞涩,又禁不住紧张地发抖。

当本堂神父朝他们挥动圣水刷的时候,他们含糊不清地说着本堂神父的侍童低声向他们提示的话:

“Benedicat Deus……”

他们看上去难道不像一对举行婚礼的新人吗?

这个想法涌现在每个人脑子里。

可能他们俩的脑子里也有这个想法,因为他们不敢互相朝对方看,随着仪式的进行,他们更加局促不安。

现在结束了。

人群散了,纳韦尔美人号已经得到降福。

但是在没有请乐师们喝点什么之前,可不能让他们这样走掉。

在卢沃一杯杯地给乐师们斟酒时,莫让德尔朝卢沃大妈递个眼色,抓住教父和教母的手,转过身来对本堂神父说:

“洗礼已经结束啦,神父先生,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维克多和克拉拉登时脸涨得通红。

米米尔和小妹妹拍起手来。

看到大家都兴高采烈,卢沃老爹开心极了,他的头歪在女儿的肩头上。

正直的船家,他咧开大嘴笑了;他预先为自己要说的玩笑话乐了,他故意打趣说:

“我看呀,克拉拉,现在时候到了……我们是不是把维克多送回给警察分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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