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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也,进乎技者也。”

时间:2022-12-14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庄子在“技术”上的开放态度可能与其经历有关。这种依赖性也会引发庄子对于技艺的亲切感。庄子罕于直接论技,他的相关思想多隐于生动的寓言中。以庖丁之见,庖人解牛之技的高低,可凭其刀的更换频率为据。其次,“技术”的自由运作是“道德”的自然呈现。之叹,庖丁对云:“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进”本为“進”,乃会意。后“进”又引申为“登”,《说文》云:“进,登也。”

上面关于“技术”本质的看法,同样为庄子所主张;且较之于儒家,庄子对于技和道之间的关系、对于“技术”的态度,更加具有开放性。孔子虽曰“游于艺”,《乡饮酒义》虽亦云:“古之学术道者,将以得身也”,然儒家所说的艺、术,主要还是指“六艺”。对于生产、生活中的日用之技,儒家似乎有所轻视,如《论语》记云: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子路》)

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14](《子张》)

儒家将农圃医卜等技视为“小道”,自有其轻率之处。之所以如此,恐怕又与其如何视学密切相关:儒家论学多从伦理、政治等人伦之理入手,对于纯粹的“技术”活动,自然认为非学之所当急为;且儒家授学又以培养治世之君子为己任,所谓农圃医卜之技与此目的非为至切,有所轻视在所难免;更何况,学者倘若沉溺于农圃医卜之技,以技为技,不能通达大道,岂非舍本逐末?这种轻视日用之技的倾向历来使儒家多受非议,如孔子当时就尝承“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论语·微子》)之讥[15]

庄子则不然。在《庄子》中,我们经常看到许多出神入化的技艺展示,如庖丁之解牛、轮扁之斫轮、佝偻丈人之承蜩、津人之操舟、丈夫之游水、梓庆之为、臧丈人之钓、工倕之旋矩、“大马之匠”之捶钩等[16]。这些技艺皆为日常生存之技,可谓儒之所言“小道”。甚至有“匠石之斫垩”[17]者,其技还与日用无关,似仅为“游戏”之行。但庄子并未轻慢诸技,其于上述诸技之运,多有欣赏,赋予其美感,并申之以言道;对于那些“能工巧匠”者,亦多有尊重和推崇。

庄子在“技术”上的开放态度可能与其经历有关。《史记》云庄子尝为“蒙漆园吏”。据崔大华考证,“漆园吏”有似于秦国的“漆园啬夫”:“漆园啬夫不是行政长官(大啬夫、人啬夫),而是工官(官啬夫、吏啬夫)。”[18]崔氏又云:“……其他列国也有类似的漆园工徒和管理官吏的制度。《庄子》中多次记述到漆的生产或用途,记述了许多手工劳动者的生活和技艺,这些都可以印证庄子是一位熟悉当时的手工生产、曾任宋国管理漆园种植和漆器制作的吏啬夫。”[19]崔氏之说诚是,“漆园吏”当系前面所说的“工正”或“工尹”之属。作为一位直接与工匠打交道的小吏,庄子熟悉相关的“制造”技艺,实为自然。丰富而深刻的技艺体验为其反思“技术”的意义创造了条件。同时,庄子位卑居微,衣食艰难[20],甚至还要靠织屦之技来维持生存[21]。这种依赖性也会引发庄子对于技艺的亲切感。

原因尚不止于此。庄子毕竟是一位哲人,而非单纯的“工正”或匠人。在“技术性”的生存体验中,他对“技术”与“道德”之间的内在关系应当有着深刻的领悟。这种领悟恰恰是那些仅以技艺为谋生手段,或者视技艺仅为制器之方的工匠所阙失的。圣(按:“圣”本为“通”义)、凡之分,于斯而见。

庄子罕于直接论技,他的相关思想多隐于生动的寓言中。其中最著名者,当属“庖丁解牛”。我们可从此喻入手,以窥其大体。《养生主》云: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22],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首先,“技术”的展开应是自由运作的过程。牛作为大物[23],其体态浑沦,倘欲解之,非为易事。从哪动刀,如何运刀,皆不可随意为之。故常人之于解牛,必将有无所措手足之感。即使对于庖人而言,其间亦有“良庖”与“族庖”(按:实即“劣庖”)之分。以庖丁之见,庖人解牛之技的高低,可凭其刀的更换频率为据。“族庖月更刀”,显见其技之劣;“良庖岁更刀”,以见其技之有精;而庖丁之刀虽历经“十九年”[24]之运、数千牛之解,依然“若新发于硎”,则其技实已臻于化境。技之作为能力(才),作为操作之巧,必须在“运作”中表现出来,解牛之技亦然。庄子并没有具体描述庖丁是如何解牛的,仅以其体态(“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和运刀的声音(“砉然”、“响然”、“然”)、节奏(“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来拟其技之展开。这种拟写恰恰又烘托了庖丁出神入化的解牛技艺:一方面,庖丁的动作轻盈飘逸,切合音律,富有节奏,散发着美感;另一方面,所谓身心一体,动作如斯亦是其心如斯,故“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者,固然是言刀的自由运行,何尝又不谓庖丁解牛时的优游之心!而“满志”之说亦表明:技艺的自由运作还导向心灵的“丰满”或充实。基于庖丁解牛之喻,庄子给我们呈现了一个“技术”运作的自由场景,一个身心无碍的生存境界。

其次,“技术”的自由运作是“道德”的自然呈现。面对文惠君的“技盖至此乎!”之叹,庖丁对云:“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进乎技”亦即“进于技”[25],是谓由技而“进”之义。旧注以“过”或“用”疏解此“进”,义有未安[26]。“进”本为“進”,乃会意。在甲骨文中,“隹”部象小鸟状;“辶”部本作“止”,即“趾”之本字,引申为“脚”。“止”(“脚”)使人得以立,亦使人得以行,且主要是供人行走之用。就“进”而言,其义本为鸟之“前行”,与“退”相对,如《诗》云:“进退维谷。”(《大雅·桑葇》)后“进”又引申为“登”,《说文》云:“进,登也。”此处庖丁所言“进乎技”之“进”,实取其“登”义:“进乎技”即谓由技而“登”(按:此“登”即“升”义);其“所登(升)”者,庖丁所好之道也。陆长庚云:“技精而进,至于自然而然,不知其然,则不得以技名之,而名之曰道。”[27]技若臻于化境,自然彰显道妙,此时技已不可仅被视作技,自是道体之现。得道即为成德,道、德本非为二:德从心上说,道就行而言,《天地》云:“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

是以“道德”之成,亦可以“技术”为“进路”。此“进路”可因人而异,或为解牛(庖丁),或为斫轮(轮扁),或为承蜩(佝偻丈人),或为操舟(津人),或为游水(丈夫),不一而足,然不可弃技(事)而独冥其道。否则,所谓修道必入于寂灭之途。《天地》云:“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兼”者,“并也”(《说文》),“技兼于事”义为技与事“并行”也,技之运作亦即事之展开;况且,“并”又有“兼并”义,若从此义,“技兼于事”就是技统摄于事,亦即技“依附”于事,更不可独行。技之能有所“艺”(涵养与通达),皆在人伦日用之中。钟泰指出:“盖诚用心于一艺,即凡天下之事,目所接触,无不若为吾艺设者。必如是能会万物于一己,而后其艺乃能擅天下之奇,而莫之能及。技之所为进乎道者,在此。”[28]技艺之成,事之圆满,非一朝一夕之故,需要长期的“操练”。正如庖丁解牛,其始习此技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与众庖无异;“三年之后”,方“未尝见全牛”,可谓为良庖;至于其技成,则身心无碍,游刃有余,事(解牛)得圆满,道德具备。黄宗羲云:“工夫所至,即其本体。”[29]此虽就理学“本体工夫之辨”发论,借以言庄子之于道(“本体”)、技(“工夫”)的思想,不亦然乎?

复次,作为修道工夫,“技术”的涵养指向心物为一的境界。庖丁解牛之技的自由运作并非是“为所欲为”的,而是“依乎天理”、“因其固然”的过程。“理”谓“腠理”[30],即肌肉的纹理,其天然如此,故曰“天理”;“固然”之“然”指“大郄”与“大窾”(二者皆谓骨节间之空隙),其亦天然如此,是为“固然”。道的运行自有其理路,此之谓“道理”,体现在事或物上,是为“事理”或“物理”。牛为一物,亦有其理,而筋脉骨节之理(“天理”与“固然”)乃为其中之一。据庖丁所述,其技艺之高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曰“官知止而神欲行”。“非止不能稳且准,非行不能敏且活也。”(钟泰语[31]此谓神形(或曰心身)一体。神形虽一体,然以神为主,故船山云:“行止皆神也,而官自应之。”[32]只有神形一体,方能心驰体畅。二曰“以神遇(引按:‘精神’之所‘遇’者,即牛的筋脉骨节之理)而不以目视”,此为神会“物理”,亦即心物为一。如是,奏刀运技自能游刃有余。二者中,神形一体又当统摄于心物为一,倘若心物为二,心驰体畅亦无从谈起。

庖丁之技究竟是如何成就的?《养生主》虽未具言,却也指出了技艺长期“操练”的重要性:所谓“始……解牛之时”、“三年之后”以至“方今之时”者,即谓技艺的进展是有其时间性的。庄子又有“佝偻承蜩”寓言,曰: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蹶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33]于神。其佝偻丈人之谓乎!”(《达生》)

佝偻丈人“承蜩,犹掇之也”,其技显亦出神入化;且其技之成亦如庖丁,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历经了“累丸二而不坠”、“累三而不坠”以至“累五而不坠”的修道工夫。这是否说明:只要勤加练习,任何技艺皆可自然而成?曰:此不然也。如就解牛来说,万物皆有其理,此乃常识,牛之具有“天理”与“固然”,诸庖亦不会不知,为何他们不能像庖丁那样“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如果说,长期的技艺“操练”可以协调心身关系,对于熟谙牛的筋脉骨节之理亦大有裨益,但不可因此而谓只要有足够的技艺“操练”便可达于庖丁的解牛境界。庖丁与诸庖在解牛之技上的分别,不仅在于能否做到心身一体,而尤在于能否做到心物为一。长期的、纯粹的技艺“操练”似乎可以实现心身一体,然对于实现心物为一,却无有可能[34]。佝偻丈人与庸常承蜩者之别,亦在于此。

况且,心物为一除了表现为庖丁解牛的自由飘逸和佝偻承蜩的洒脱自如,亦有“每至于族……(则)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以及“吾处身也,若蹶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的审慎与虚静。后一方面,就是“孔子”所谓的“凝神”。唯有“凝神”,心物为一才真正可能。

由是,“技术”的“生成”包含了两个进路:一为单纯的技艺“操练”,一为涵养心神,以达于“凝神”之境。基于前者,技艺的运用可达于精熟,或曰可达于心身为一;基于后者,心与物能融会为一。这两个进路实为一体之两面,彼此交融、互为其根,本不可强作分别。此处分别,仅为勉强解说故。在庄子看来,即使是技艺已成(具有美才),“道德”已备,若要使此技充分地“发用”出来,展现神妙之功,亦须以“凝神”为前提。正如“梓庆为”寓言所示:

梓庆削木为,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未尝敢以耗气也,必斋以静心。斋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斋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斋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35]者,其是与!”(《达生》)

在此例中,“守气”(“未尝敢以耗气也”)即谓“凝神”,亦即通过“斋以静心”达到有所“忘”(如:“庆赏爵禄”、“非誉巧拙”乃至“四枝形体”等)的境界[36]。心之至于此,方能“虚而待物”(《人间世》),与物为一(“以天合天”),故《达生》又云:

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37]而不桎。忘足,履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庄子关于“技术”的思想给我们打开了一个理解“庸”的积极视野:修道何须于人伦日用之外?人固有分别,其所从之事亦自有不同,然人人皆可就其事以进于道。《易传》云:“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彖传·乾》)庄子之说有似于此。后来,禅宗有“担水砍柴,无非妙道”之说,其所言者,亦是就庄说申之而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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