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阳明禅之流裔
如前所述,王学假禅之思维方式,并以禅学为其根底,若不以禅学为前导,则无以解阳明学之真髓。王门高弟如王畿者,借禅谈儒,均为出兰之辈。至其末流,大多没入禅海中去了。
究其原因,用王守仁评价其讲友萧惠的原话则是:“立说太高,用功太捷,后生师傅,影响误谬,未免坠于佛氏明心见性、定慧顿悟之机。”(55)他还以类似的内容概括其另一讲友湛甘泉之学云:“甘泉之学务求自得者也,世未之能知,其知者且疑其近禅。”(56)黄宗羲大概是受王氏影响,也有相同的看法。他说:“若阳明门下亲炙弟子,已往往背其师说,亦以言之过高也。”(57)“先生之言……本非玄妙,后人强作玄妙观,故近禅。”(58)这就是说,王门弟子流于禅学,是由于立说太高,专从形上之学看待一切。也就是说,他们全以禅学解说阳明“良知”之理,圣王之意也就流入禅门明心见性、般若灵觉的思维框架中了。黄宗羲和王守仁自己也有意把王学区别于禅学,说王门弟子“背其师说”,殊不知,阳明禅之流裔恰恰是承继其师门传统的,只不过有所发展罢了。
《明儒学案》卷11卷首有言:“姚江之教,自近而远,其最初学者,不过郡邑之士耳。龙场而后,四方弟子始益进焉。郡邑之以学鸣者,亦仅仅绪山、龙溪,此外则椎轮积水耳。”可见得王学之大旨真传者,唯钱德洪与王畿二人,且有五祖门下神秀、慧能之美誉。
钱德洪,字洪甫,号绪山,守仁之小同乡。王守仁平濠归越,德洪遂与同邑诸生,禀学于王门。明年,举于乡。嘉靖十一年(1532年),始赴廷试,补国子监丞,继升刑部主事。次迁员外郎,署陕西司事。时因武定侯郭勋案,德洪以违敕十罪论死,与帝意相左,而被劾下狱。狱中与侍御杨斛山,都督赵白楼讲《易》不辍。郭勋死,始得出狱。至穆宗时致仕,朝列大夫。万历初,复进阶一级。其在野30年,讲学江、浙、楚、广名区奥地。年七十作《颐闲疏》告四方,不再出游讲学。万历二年卒,79岁。
王守仁致良知之说,发于晚年,初起时即以静坐澄心教学者。然而,“良知”以知至善为鹄的,与“无善无恶心之体”互为表里,亦是“未发之中”,故亦以收敛为主。其与王畿,师事王守仁最久,因此,“习闻其过重之言”,而得其禅学真髓。黄宗羲尝评价二氏曰:
龙溪从见在悟其变动不居之体,先生只于事物上实心磨炼。故先生之彻悟不如龙溪,龙溪之修持不如先生。乃龙溪竟入于禅,而先生不失儒者之矩矱。何也?龙溪悬崖撒手,非师门宗旨可以系缚,先生则把缆放船,虽无大得亦无大失耳。
简单地说,钱氏大体上沿袭王守仁“实心磨炼”的功夫,尚保持儒者的风范,实际上是保持着王守仁儒禅兼容的阳明禅的家法。不过,钱氏为学,也曾强调“良知者,无善无恶者也”,显然也是对王守仁“为善去恶是良知”(59)之说的发展,同样也是在“无对”的观念上向禅的靠近。他说:
良知、天理原非二义。以心之灵虚昭察而言谓之知,以心之文理条析而言谓之理。
如此而言,良知也就是天理,就是灵虚昭察之心,自然也就是至善而不与恶对的本体了。王守仁之善恶观念也就变得更加混融了。他还借用别人的话,进一步申明良知即“无善无恶”之心体;
先师曰:“无善无恶心之体。”双江即谓:“良知本无善恶,未发寂然之体也,养此,则物自格矣……”论则善矣。(60)
既然双江之言谓“善”,先师之言也就必有弊了。仅以此论,钱氏也决非固守王氏家法的人。他还指出:
良知广大高明,原无妄念可去,才有妄念可去,已自失却广大高明之体矣。
知善知恶为知之极,而不知良知之体,本无善恶也。有为有去之为功,而不知究极本体施功于无为乃真功也。正念无念,正念之念,本体常寂。(61)
上一句简直就是直接批评王守仁“为善去恶”之说的,而以无念之念,本体常寂来说明良知,显然比王守仁更近于禅学了。
王畿,字汝中,号龙溪,浙江山阴人。弱冠举于乡。嘉靖二年(1523年),下第归而受业于王守仁。嘉靖五年,与德洪同举进士,均绝廷试而归。嘉靖十一年,与德洪同赴廷试,授南京兵部主事,进郎中,给事中。因受权臣所恶,称病归休于林下四十余年,讲学遍及吴楚、闽越、江浙。人称德洪之学如神秀之渐修,龙溪之学则为慧能之顿悟。万历十一年(1583年)卒,春秋八十有六。
黄宗羲论及王畿,其言颇中肯綮。他指出,王畿之学虽近禅、老,“于儒者之矩矱,未免有出入矣。然先生亲承阳明末命,其微言往往而在。象山之后不能无慈湖,文成之后不能无龙溪。以为学术盛衰因之,慈湖决象山之澜,而先生疏河导源,于文成之学固多发明也”(62)。
这就是说,龙溪之学源于阳明,而多有发展,其失孔门矩矱益大,则距禅学亦益近,世人也多以禅学视之。钱德洪虽然承认与其学“相取为益”,但又指责他“开口论说,千转百折不出己意……多在过思,过思则想象亦足以蔽道”(63)。由此亦可见龙溪之学务出己意,钱氏对王学的发展也就相形见绌了。至于说其“过思”则“足以蔽道”,大概也有指责其禅意锋芒毕露的意思。
如前所述,王畿对师门四句教显然认为不是尽善之言,即所谓“未是究竟话头”。黄宗羲所谓“先生谓之权法”,只是“为师则讳”的婉词。在他看来,仅强调心体为至善无对,还不是彻底的超越,只有把心、意、知、物视为一体,全都是无善无恶,都是超二元对立的绝对,如此也就使阳明学彻底地禅化了。他与钱德洪专就此“相与质之阳明”,王守仁说其教原有四无、四有两种,“上根者即本体便是功夫,顿悟之学也”(64),反映了王畿之见对王守仁的启发,也反映了禅宗思想在有明一代学术中不断深化的趋势。
据此而论,王畿思想归之于“四无”,即无善无恶心之体,无善无恶意之动,无善无恶是良知,无善无恶是格物。无论是心,还是物,无论是意,还是知,都彻底地超越了对立观念,即至善而不与恶对了。不过,从根本上说,王畿还是从良知上立论的。他说:
知者心之本体,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是非本明,不须假借,随感而应,莫非自然。(65)
此话与王守仁合心、至善、良知三而为一及良知本有,不假外求的本来面目之说完全一致。因此,也不能说龙溪之学完全出于己意,他只是把王守仁良知说更向禅宗思想靠近一些罢了。他还说:
良知知是知非,其实无事无非。无者,万有之基。
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原是变动周流。
良知一点虚明,便是入圣之机。
良知原无一物,自能应万物之变。(66)
总之,其所谓良知则远迈师门,而非阳明之说所能系缚。无是无非,无动无静,显系禅家口吻,而以无为基,虚明应变之说,则流于《易》、《老》之间了。难怪他说,“吾儒之学与禅学、俗学,只在过与不及之间。”“养觉啬用”,“佛氏之超脱也”,大概就是他谓之的“过”;“用觉失养”,“世俗之芥蒂也”(67),或许就是“不及”了。但在“觉”的问题上是一致的,所以,王畿是从来不讳言自己近于禅的。
为了确立良知无善无恶之论,他还批驳了关于良知的种种“拟议搀和”。他指出:
有谓良知非觉照,
有谓良知无见成,
有谓良知是从已发立教,
有谓良知本来无欲,
有谓学有主宰,有流行……而以良知分体用,
有谓学贵循序,求之有本末,得之无内外,而以致知别始终。
所有上述对良知的不同见解,他一一予以辨析:“守其空知而遗照,是乖其用也”;良知即“不学而能”;“良知原是未发之中”;“古人立教,原为欲设”;主宰、流行,即体即用,“体用一原”;所求、所得“始终一贯,不可得而别,别则支矣”。总之,他所说的良知,是体用一原,始终一贯,至善无对的“善学”。这一以禅释儒,以禅解行的“良知”论,便在破中立了起来。
就方法看,王畿有三种悟入和四种息相。前者与禅悟同趋一途,后者兼采老、释,范围三教。
三种悟入,即以知解而得之的“解悟”,依言诠,从静中而得的“证悟”以及“忘言忘境,触处逢源”的“彻悟”。悟虽非禅门专利,但却是禅宗实现超越之境重要的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途径,而将悟分为解悟、证悟、彻悟,尤其与禅家不分彼此,同时也突出了以文字语言作为入道阶梯的作用。
有人问及罗汝芳:“调息之术如何?”罗氏答:“心和则气和,气和则形和,息安用调。”王畿却认为:“调息之术,亦是古人立教权法,从静中收摄精神……息息归根,谓之丹母。若只以心和、气和、形和世儒常谈统承当,无入悟之机。”据此,黄宗羲说:“近溪入于禅,龙溪则兼乎老,故有调息法。”
其调息法曰风、曰喘、曰气、曰息。鼻息出声曰风相。息无声而结滞曰喘相。无声无滞,粗而为气相。出入绵绵,若存若亡则为息相。他说:“欲习静坐,以调息为入门”,“息调则心定”。此几乎可以说是道教的修炼内丹之法了。而佛家《安般守意经》早已取道士家言,亦为禅门所采用。王畿却说:
呼吸之机自能夺天地之造化……范围三教之宗,吾儒谓之燕息,佛氏谓反息,老氏谓之踵息,造化阖辟之玄枢也。以此征学,亦以此卫生,了此便是彻上彻下之道。(68)
以此而论,王畿之学不仅近于禅,而且实兼取《易》、《老》,范围三教之说也不为过。这也是禅宗形成及其综合演进的自然趋势。
《泰州学案》评曰:“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泰州、龙溪时时不满其师说,益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非复名教之所能羁络矣……非以其聪明,正其学术也。所谓祖师禅者,以作用见性。”以此可知,二王实为阳明禅的两大巨擘。
王艮,字汝止,号心斋,泰州安丰场人。7岁受学乡塾,贫不能竟学。从父商于山东,常揣《孝经》、《论语》、《大学》于袖中,逢人质难,久而信口谈解。“虽不得专功于学,然默默参究,以经证悟,以悟释经,历有年所,人莫能窥其际也。”“行住语默,皆在觉中。”时王守仁巡抚江西,艮寓泰州。有黄文刚闻艮论学,绝类阳明。王艮知而大喜,乃投阳明门下,自称弟子,并从阳明归越。阳明卒,艮开门授徒,以“百姓日用即道”教授学者。黄宗羲曾评价说:“阳明而下,以辩才推龙溪,然有信有不信,唯先生于眉睫之间,省觉人最多。”嘉靖十九年(1540年)卒,年58岁。(69)
观王艮行止,“言悟超旷”(70),颇类禅者,曾于京师崇文门,峨冠博带,招摇过市,宣讲王学,“都人以怪魁目之”(71)。其讲学虽以格物为宗旨,但不失王学致良知之矩矱。格者,“知身之为本,而家国天下之为末”,“故欲齐治平在于安身,“安身者,亦是安其心耳。”(72)安心、反求诸己,既是阳明之至善而不与恶对的良知之说,而且较良知二字更贴近禅语。他讲:
止至善者安身也,安身者立天下之大本。
安其身而安其心者,上也。
得安身而止至善也。
安身终在安心,安心则止于至善。而求安身心则必须反求诸己。
学者问“放心难求”。先生呼之即应。先生曰:“尔心见在,更何求乎?”
这显然是禅师接引学人的方式。他还有诗云:
人心本无事,有事心不乐。
有事行无事,多事亦不错。
知得良知却是谁,良知原有不须知。
而今只有良知在,没有良知知外知。(73)
前诗尤可见禅宗“随缘任运”之洒脱,与六祖答卧轮诗(74)有异曲同工之妙。后诗则强调良知本有,不假外求,须反求诸己而自得,此仍是禅宗之奥义。艮出身于社会底层,故对读书的态度,也多类似于慧能。他说:“天下之学唯有圣人之学好学,不费些子力气,有无边快乐。若费些子气力,便不是圣人之学,便不乐。”(75)他告诉人们的不是不读书,而是圣贤之书易读,易学,不费力气且快乐,否则便不是圣人之学。此说够标新立异的,但也是禅宗随顺自心的意思。
至于王艮讲“百姓日用即道”,显然是禅宗“一切现成”的思维方式对王学渗透的结果,也是禅宗超越精神入世转向的过渡形式。他强调“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人之条理处”,其目的正在于假禅的思维,肯定世俗活动的合理性,但又绝不落入世俗的网络之中。这与禅宗末流把否定的超越精神,变成对现实全部肯定的倾向是不相同的。正如他说:
有心于轻功名富贵者,其流弊至于无父无君;有心于重功名富贵者,其流弊至于弒父与君。(76)
王艮并不认为视功名富贵如浮云是正确的,但他更鄙视醉心于功名富贵者,一切都应当随顺自然,不执著任何一端。看起来,也可以说他比禅家还要禅化了。
艮子王襞,号东崖。王守仁令其师事德洪、王畿。王艮去世后,遂继艮之讲席。归则于扁舟村落,歌声振荡于林木之间。其有言曰:
鸟啼花落,山峙川流,饥食渴饮,夏葛冬裘,至道无余蕴矣。
鸟鸣花谢,饥餐困眠,无不是道。舞雩气象之中,禅意毕现。(77)
及艮之门者有徐樾、王楝。樾有门人赵贞吉,其言大多与禅师无异。更有贞吉弟子邓豁渠,“闻良知之学,不解,入青城山参禅十年”,俱可见泰州学派,挣脱名教之羁络,使阳明禅和光同尘而为时代风尚。
樾有弟子颜山农,农之高弟罗汝芳,字帷德,号近溪,与王畿齐名曰龙溪、近溪二老。有谓“龙溪笔胜舌,近溪舌胜笔……虽素不识学之人,俄顷之间,能令其心地开明,道在现前”。罗氏江西南城人,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进士,知太湖县,擢刑部主事,出守宁国府。先后从学于颜均,谈理学,师事胡清虚,谈烧炼,师僧玄觉,谈因果与单传直指。万历五年(1577年),讲学广慧寺,朝士多从其学者。后往来两浙、金陵、闽广,益张扬王学。万历十六年(1588年)崩,年74岁。
罗汝芳“早岁于释典玄宗,无不探讨,缁流羽客,延纳弗拒”,又曾师事禅僧玄觉,于禅学又在泰州诸子之上。“其守宁国,集诸生,会文讲学,令讼者跏趺公庭,敛目观心”(78)。古人以《春秋》决狱,罗氏以禅观治讼,也可以说是禅风独具。
汝芳之学,“多归于赤子之心”(79)。此赤子之心即禅宗的平常心,亦本于禅宗清净自性,本来面目之说,也开启了李贽童心说之思路。所谓“赤子之心”,即不学不虑,天然而成,与天地万物同体,彻形骸,忘物我,生生不息,人人本具,浑沦顺适的心体,其实也就是王守仁所谓的良知。“然所谓浑沦顺适者,正是佛法一切现成”,故论者谓之“真得祖师禅之精者”。(80)
其也曾引《坛经》智如日,慧如月,自除迷妄,内外明彻之说,谈此赤子之心。他说:
当其觉时,即迷心为觉;则当其迷时,亦即觉心为迷也。夫除觉之外,更无所谓迷,而除迷之外,亦更为所谓觉也。故浮云天日尘埃镜光,俱不足为喻。
觉外无迷,迷外无觉,觉迷浑沦一体,更似禅家超越对立的思维方式,即便是僧人,也常常存有觉、迷的对立,所以他不同意浮云天日之喻,而认为:
若必欲寻个譬喻,莫如冰之与水犹为相近。吾人闲居,放肆一切利欲愁苦,譬则水之遇寒,冻而凝结成冰……是心开朗,譬则冰之暖气消融,解释成水……冰虽凝而水体无殊,觉虽迷而心体具在,方见良知宗旨贯古今,彻圣愚,通天地万物而无二、无息者也。(81)
罗氏以水喻赤子之心,以冰水之变喻心之迷觉。依禅的观念来衡量,其泯绝对立、浑沦圆融,显然在浮云日月以及尘镜之上。近溪之学同样比禅家还要禅家了。冰水之喻应当成为禅学中的不刊之论。汝芳也无愧为“得祖师禅之精者”。
汝芳之门有周汝登,初见汝芳,汝芳即授以大型佛教类书《法苑珠林》。汝登参禅,且多言佛理,其以灯、光喻物与太极同体,也有汝芳冰水之喻的妙趣。周门下又出陶望龄,其与焦竑书云:“古人见性空以修道,今人见性空以长欲,可叹也。”(82)于是引湛然圆澄、密云圆悟之说,张皇王学,禅风益盛于东浙,亦使之流于清谈之列。王学遂失其传,阳明禅也就如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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