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实践主题

在马克思那里，实践不仅体现为现实的物质生产活动，更为重要的是彰显实践本身的生存意义的交往实践和信仰实践，正是后者的存有高扬了人的尊严与个性，开显出人之为人的根本，西方马克思主义对马克思实践理念的发展更多地展现于这一维度。

对于马克思实践观的诠释和发展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挺立起自身理论特质的核心内容之一。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之一卢卡奇那里，他从物化理论出发，指出了在现实的实践活动中人的主体性的丧失和超越维度的泯灭，要求通过无产阶级阶级意识的确立与实践来完成对现实的改变与变革。科尔施则以理论与实践的统一为基础，通过总体性原则的确立，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批判性与革命性充分展开。葛兰西提出的实践哲学则成为这一时期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中马克思实践思想的集中体现和最为重要的代表。

从葛兰西对实践的理解及其文本的引用中不难看出，葛兰西对马克思哲学实践理念的把握是从马克思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一文切入的。文本中直接涉及的内容有《提纲》中的第一条、第六条等，即主要涉及对人的实践活动、实践的人的主体性特质以及人的本质等，这些内容正是其实践哲学得以展开的重要维度。正如前文所述，马克思在《提纲》中明确了实践作为其哲学的核心地位，强调了新唯物主义的实践本质，并确立了实践的本体论地位。因此，葛兰西对马克思实践理念的把握路径的选取是恰当合理的，找到了马克思哲学超越性维度的核心理念之一。因此，有学者指出，“在20世纪20—30年代，葛兰西就从《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去把握马克思哲学世界观的本质，以此为标尺去评断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哲学界的状况，去揭示以普列汉诺夫为代表的正统趋向的缺陷，这是难能可贵的，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是有巨大的积极意义的”^[7]。

葛兰西敏锐地注意到了马克思哲学中实践理念的革命性及其对人与社会发展的重要意义和价值，他对实践范畴及实践哲学的阐述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对马克思实践理念的再现与发展。从超越性视域来看，葛兰西的实践哲学可以分为两个层面的内容，即实践哲学的性质与人的问题的实践解决。他通过对实践哲学的阐述，批判和抨击了以普列汉诺夫为代表的“所谓正统趋向”，指出了这一正统模式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尤其是马克思哲学所作的僵化的、静态的解读的问题，着力纠正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所作的哲学与人的分割式的解读模式，努力重构马克思哲学的全新解读理路。他的实践哲学是结合20世纪无产阶级革命斗争的现实对马克思主义尤其是马克思的哲学作出的彰显时代精神的现实性诠释。

葛兰西把对实践的理解直接注入对于实践哲学的阐述。首先，他阐述了自己实践哲学的发现路径。他明确指出，“研究一个像马克思那样的人的哲学文化，不仅是有趣的，而且是必要的。但是，人们必不要忘记这仅仅属于重建他的智力传记的范围。斯宾诺莎、费尔巴哈、黑格尔、法国唯物主义者等等的要素，决不是实践哲学的主要部分，也不能把那种哲学归结为那些要素。有趣的东西，正是对于旧哲学的超越，新的综合或一个新的综合的要素，以及设想哲学的方式。人们应当进一步记住，这种新的设想哲学的方式包含在格言警句中，或以某种方式散布在实践哲学奠基人的整个著作中，正是必需把这些要素区分出来并且融贯地发展它们”^[8]。在葛兰西看来，对于马克思哲学的认识不能仅仅停留在对其哲学文化研究的层面上，这样的研究充其量不过是进入实践哲学领域的敲门砖，故而不可本末倒置，过多地沉迷于“智力传记”的重建工作。因此，要想实现对“旧哲学”的超越，必须着力做好马克思的实践哲学的总结和体认工作。葛兰西强调，作为实践哲学的创始人，马克思由于把大量的精力用于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哲学尤其是实践哲学缺乏系统全面的阐述，故而对实践哲学内容的把握只能采取以下两种形式。其一，格言警句式。葛兰西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恐怕与其对《提纲》的重视直接相关，《提纲》以短小精悍的形式与充实丰富的内容，涵盖了葛兰西实践哲学的主体内容；其二，实践哲学思想的精髓内在地散布于马克思哲学思想的整体，故而只有通过对于这一思想进行全面地提炼与升华，才能获得实践哲学的真谛。

其次，葛兰西对实践哲学的发展及其理论品质进行了总结。他对实践的认识继承了马克思关于实践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的诠释理路，强调了实践所具有的革命性质与对现实的直接改变。“人们可以说这是实践哲学的中心网络，它是实践哲学在那里变成现实的和历史地生活着（就是说，社会地生活着，而不再只是生活在个人的头脑里），那时，它不再是任意的，而变成必然的——合理的——现实的。”^[9]葛兰西对于实践的理解和把握凸显了其生成性特质。在葛兰西看来，虽然每一种哲学都能够为现实的行动提供指南，但是只有实践哲学才能够使行为摆脱任意性，获得其合理性与现实性。正是基于这样一种认识，他对实践哲学的历史地位进行了界定：“实践哲学是以所有这一切过去的文化为前提的：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德国哲学和法国革命，达尔文主义和英国古典经济学，世俗的自由主义和作为整个现代生活观的根子的这种历史主义。实践哲学是这整个精神的和道德的改革运动的顶峰”^[10]。葛兰西认为实践哲学实现了对于以往哲学的超越，展现出一种全新的文明所具有的独立性与首创性，就哲学的发展而言，实践哲学是哲学发展史上的集大成者。就实践哲学的具体历程而言，实践哲学最初是以对现存世界的批判的面貌出现的，先行构建起实践哲学对现实的解构体系。因此，倘若以实践哲学与其他形态的哲学相混同，则无法认清实践哲学的独创性及其所开辟的新的致思路径。葛兰西强调，实践哲学进入高级阶段，则展现为对于新的文明的积极创建和解放的实现。实践哲学的伟大之处不仅仅表现为对于历史的全新诠释，更在于它对于自我的证明与实现，而这一过程自然而然地包含着新文明的开始与真实构建。因此，他说：“实践哲学以一种历史主义的方式思考它自身，把它自己看成是哲学思想的一个暂时的阶段，这一点不仅暗含在它的整个体系中，而且也被一个著名的论题所弄得十分明确了，这个论题认为，在历史发展的某一点，其特征将是由必然王国过渡到自由王国”^[11]。对于葛兰西的实践概念及其实践哲学的理解要从其对于人和社会历史发展的生成性视域进入，因此实践哲学的暂时性恰恰说明了这一理论的科学性与现实性。同时，他把对实践哲学的认识放入马克思所述的由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发展历程当中，从而使其获得了这一思想超越性的特质，获得了最为历史主义的理论平台。

再次，葛兰西确认了实践哲学的历史任务。作为一种新的世界观，实践哲学自然要承担起历史赋予的重任。他指出：“实践哲学有两项工作要做：战胜最精致形式的现代意识形态，以便能够组成它自己的独立的知识分子集团；以及教育其文化还在中世纪的人民大众。这第二项工作，是基本的工作，它规定新哲学的性质，并不仅在数量上而且在质量上吸收它的全部力量。”^[12]葛兰西认为，实践哲学要专注于解决两方面的问题，一方面，要构建起对于符合统治阶级利益的正统思想的批判性维度，并为文化领导权的夺取积蓄领导力量；另一方面，实践哲学要自觉担负起对于人民大众的教育工作，在葛兰西看来这项工作是更为根本的，是从根本上改变哲学的存在际遇的重要途径，是赋予群众以个性的重要前提。“实践哲学倾向于不把‘普通人’留在常识的原始哲学的水平上，相反地，倒是把他们导向更高的生活概念。”^[13]实践哲学不满足于对现实进行平面性的诠释，对生活和人本身的理解构成实践哲学的超越性的价值旨趣。

最后，葛兰西从生成性维度对人进行了界定。他在对实践哲学的阐述中提出了“人是什么”的问题，并把这一问题作为哲学需要解决的首要的和基本的问题。对于这一问题的解答，他是以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对人的本质的确认为基础的。马克思在《提纲》中指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4]。葛兰西认同马克思在《提纲》中对人的本质的认识，“‘人的本性’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是最令人满意的答案，因为它包括生成的观念（人‘生成着’，他随着社会关系的改变而不断地变化着），而且也因为它否认有‘一般的人’”^[15]。他认为，以社会关系的总和来确认人的本质表明了人的生成性特质，从而剔除了对人所做的纯粹抽象的界定。因此，他强调对人的认识必须以过程的生成性来进行。对于这一主题他进行了多次清晰地表述，“人是一个过程，更准确地说，人是他的活动的过程”^[16]。“人是历史的生成，认识和实在也是一种生成，客观性也是如此，等等。”^[17]葛兰西立足于实践的现实性和对现实世界的改变的核心理念，从生成性视域对人进行的诠释与马克思在这一向度上所作的研究一脉相承。相比马克思从人的二重性存在出发，进而从实践展开人的现实维度的研究理路，葛兰西则直接站立于马克思在《提纲》中所提供的理论平台，使他对人所作的生成性解读更具有直接的现实性和历史感。

关于人的问题，葛兰西不仅关注了人的生成性，还注重了人的个性的创造与发展，并明确提出了人们创造自我个性的方法。主要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第一，“赋予他们自己的生命的推动力量或意志以一个特定的和具体的（‘合理的’）方向”；第二，“辨认出将使这种意志成为具体的和特定的而不是任意的那些手段”；第三，“在人们自己的限度和能力的范围内，以最有成果的方式致力于改变实现这种意志的具体条件的总和”。^[18]简而言之，葛兰西主张：首先，确立人生目标与理想的重要性。其次，寻求使自己的意志得以现实展现的途径和手段。最后，通过积极努力和奋斗，追求实现自我意志的条件的完善。总体而言，在人的发展的认识层面上，葛兰西坚定地持守着马克思对人的理解和信仰。他所提出的方法既注重实现个性创造的条件和外部关系，又凸显了人的意志在自我个性创造过程中的关键作用。也就是说，就实践哲学而言，实现对外部世界的改造固然重要，但是更为核心的要素却是关乎人的。当然，这样的认识相比马克思的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理论来说，不仅略显晦涩、抽象，而且不易于操作与实践。

从以上对于葛兰西实践哲学的超越性视域的总体性观解可以看出，他着力于凸显实践的革命性品质，即实践不仅表现在对现实的变革，更注重对人的个性的培养与生成。因此，相比所谓正统派对马克思哲学尤其是马克思实践哲学所作的公式化诠释，葛兰西对马克思哲学实践范畴的理解无疑更接近马克思哲学的本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