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议的人们去哪了

埃及这三年：抗议的人们去哪了

特约撰稿／张月

穆尔西身着红色外套，蓄着标志性的大胡子，面带微笑，频繁向铁笼外招手。作为埃及首任民选总统，他在10月下旬被埃及最高法院判决终身监禁后，仍不忘向其支持者示意。

但仅仅一个月后，最高法院于11月22日再度作出裁定，撤销此前对穆尔西间谍案作出的一项终身监禁判决，并宣布重审此案。

11月27日，最高法院开始审查对穆尔西的另一项无期徒刑判决。这项判决称穆尔西涉嫌向卡塔尔泄密，法院根据间谍罪和泄露机密罪分别判处穆尔西25年和15年监禁。根据埃及法律，25年监禁等同于无期徒刑。此前，他还因越狱、间谍行为等多项指控在数次审判中获判死刑和无期徒刑。

相比起2013年初审时的万众瞩目，长达数年的漫长审判过后，健忘的埃及人早就不再关心这位前总统的命运，各路媒体也只是寥寥带过上述判决结果。

和穆巴拉克一样，不受欢迎的总统终于被扫进无人问津的角落。然而，这个国家依然在革命后遗症里挣扎：高通胀、高失业率，当时推翻穆尔西的理由依然还在，数据甚至更为惊心。被穆尔西下台撕裂的社会还在流血，就在审判同一天，一名埃及陆军高级军官在开罗东郊遭到枪杀，枪手被怀疑是伊斯兰武装分子。远在几百公里外的西奈半岛，军方和伊斯兰武装分子的战争则变得更加血腥，且看不到尽头。

“总统选举前我们有充足的糖和大米，现在呢”

时针拨回到2013年7月3日。

那是民选总统穆尔西执政的第369天。在推翻了穆巴拉克之后，不满现状的埃及人再次走上开罗市中心的解放广场，要求穆尔西下台。他当夜遭军方软禁并解职，时任国防部长塞西宣布由最高宪法法院院长暂行总统职权，同时公布了一份把穆尔西排除在外的政治路线图。

解放广场上，军方直升机在数万抗议者的上空盘旋，散花一般投下无数埃及国旗，不少抗议者热泪盈眶，高喊着“人民与军队在一起”。万人欢呼的场面定格在镜头里，参与这场历史事件的主角们却还在现实里继续着各自的剧情。塞西在次年的总统选举中获胜，军方重新接掌国家；穆尔西和其他穆兄会成员面临牢狱之灾和严厉审判；而走下广场的人们，回归到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

日常生活并不容易——无论对总统，还是普通人。种种迹象显示，三年之后的埃及，似乎又走到了三年前的路口。埃及社交媒体上最近有一个被大量转发的视频，一名埃及“摩的”司机对塞西喊话，“总统选举前（2014年6月），我们有充足的糖和大米可供购买和出口，现在呢？”

过去两周来，埃及很多超市的食糖货架都空空如也，市场上几乎买不到糖。对于一个嗜好甜食的国家来说，这无疑是个危险的信号。食糖并非是市场上第一种短缺的商品，在此之前，大米、食用油、药品和婴儿用品已相继出现价格暴涨、短缺的现象。

自2014年执政以来，总统塞西施行经济改革和财政紧缩政策——增加公共收入，减少燃油、电力补贴，为负债累累的政府减轻负担。这样的改革虽被外部认为是必要的，但却给社会带来“阵痛”。过去几十年，埃及政府一直将预算的很大一部分用于补贴，保持较低的物价水平和燃油价格，以保障人民的基本生活和社会稳定。这个拥有9000万人口的地区大国，大约有一半以上的人生活在贫困线附近。

对埃及人来说，取消补贴的后果不可想象。1977年，埃及政府试图取消面包补贴，引发了著名的“面包暴动”，至少70人死于分发面包的争抢中，最后该措施被迫废除。

现任政府取消补贴的副作用正在显现。普通民众的生活成本持续上升，据彭博社数据显示，埃及国家通胀率在2015年翻了一番，目前达到15.5%，食物和饮料等商品的价格则上涨了三分之一。今年8月，埃及议会通过了一项增值税法案，2016至2017财年，将对商品和服务征收13%的增值税，下一财年为14%，取代之前10%的销售税。这项法案进一步助推了物价的上涨。

10月下旬，为解决市面上的食糖短缺，埃及政府突击检查了一批糖类制造企业，收缴了9000吨食糖，以较低价格投放市场。然而，这一强力干预市场的做法引发外界担忧。“它展现了一种可能，政府可以采取一种看似立竿见影的方法来解决问题，但问题的根源却不在这里。”埃及前副总理巴哈·埃尔丁对媒体如此表示。

埃及政府似乎正在玩“打地鼠”的游戏，然而，层出不穷的问题相继出现，最终只得令政府疲于奔命。“就好像一个急需药物的病人，你拖延得越久，病情变得越重。”开罗法罗斯银行代表安格斯·布莱尔说。

2013年7月15日，埃及开罗，作为时任总统穆尔西的支持者，一位受伤的埃及民众在十月六日桥附近爆发的一场冲突中举着穆尔西的海报。这时正值穆尔西当选一周年之际，数百名示威者在埃及各地要求其立即辞去总统职务。

外汇收入的锐减

针对入不敷出的窘境，政府实行取消补贴等内部改革是为了减少开支，但开源的问题亦很严峻。

动乱和冲突几乎摧毁了这个国家的经济支柱、美元的主要来源——旅游业。据埃及《金字塔报》报道，2015年埃及旅游业整体规模萎缩15%。在革命前的2010年，每年约有1200万游客到访埃及。而在2016年，这个数字萎缩了一半以上。

旅游业的萧条直接导致政府外汇收入的锐减。革命前，2007年中期至2010年底埃及官方外汇储备额平均为330亿美元。今年9月，这一数据为196亿美元。这一情形之下，政府开始实行美元配额制度，出国旅游的埃及人每月只能在外币账户上兑换100美元，很多接待外国游客的酒店都要求以美元结算账单。市场对美元的饥渴催生了黑市。黑市上1美元如今能换到16埃镑，而官方牌价只有8.9。

埃及岌岌可危的经济状况也引发国际担忧。今年8月，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宣布，其与埃及政府就目的在于刺激经济和提振消费者信心的一项120亿美元救助计划达成协议。“政府一直在做的事情是通过获得贷款，解决外汇的短缺和物价问题。”埃及经济学家穆哈默德·阿布·巴沙向《凤凰周刊》解释说。除了国际组织，埃及还有赖于海湾国家的经济援助。许多经济学家认为，如果没有海湾国家的经济援助，埃及经济可能早已崩溃。

然而，因为外力的不可控，这一权宜之计恐怕无法持久。今年10月，沙特阿拉伯停止了对埃及的优惠石油输送，价值5亿美元。理由是10月8日，埃及在联合国安理会投票中支持了俄罗斯起草的叙利亚问题决议草案。虽然这份草案最终未获通过，但依然激怒了“金主”沙特阿拉伯。如果这种暂停持续下去，埃及政府势必要花费更多的外汇去购买原油。而随着和沙特关系的走低，海湾的“快钱”以后也不会来得那么容易了，这进一步压缩了政府改革的回旋空间。

“你们真的很喜欢抗议”

“我们正在经历艰难时刻。”开罗一名叫乌姆·穆哈默德的清洁工说：“我曾投票支持塞西，他也正在做一些事情，但那些事并没有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好。”

10月15日，塞西为改革措施和紧缩政策辩护时说：“为了挽救国家经济，改革是艰难而不可回避的。”他号召人们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甚至让大家向政府捐钱。此举被外界解读为“何不食肉糜”的天真。

与高通胀率并行的，还有高失业率。据美联社报道，目前埃及的整体失业率为13%，青年的整体失业率更达到惊人的30%。这些无所事事的青年，像不定时炸弹一样，威胁着塞西在过去两年里以铁腕营造的相对稳定的局面。据开罗一家名为Basra的民调机构数据显示，塞西的支持率持续走低，从去年11月的85%跌到了今年10月的68%。

政府则小心翼翼应对改革引发的反弹。10月28日，塞西在埃及青年大会上说，“政府将协调相关机构，研究修订示威法……修正案将会被提交议会审议。”之后，他的讲话被掌声打断。塞西最后笑着说：“你们真的很喜欢抗议。”

穆尔西下台后，埃及通过现行《示威法》，禁止了大多数的游行示威。该法案通过后，上百名活动人士被判刑，联合国和人权组织一直要求埃及政府修订该法案。有人认为，现在的社会情绪和2011年、2013年极为相似，通胀率和失业率同时高位运行下，埃及社会很可能酝酿出新的大规模社会运动。最近社交媒体上有人讨论将在11月11日进行游行，这一讯息引起埃及内政部的警惕，称“做好准备应对任何煽动混乱的阴谋”。

脆弱的埃及社会能不能熬过阵痛期，依然是个未知数，外部投资者亦在观望。10月28日，开罗市中心的丽兹卡尔顿酒店，埃及的商业精英们迎来拥有官方背景的美国商会代表团，双方探讨改革背景下合作的可能性。“人们都在等着（埃及）改革的成效，但我相信，我们这次能够成功。”埃及-美国商业理事会主席奥马尔·莫哈那对媒体说。觥筹交错的酒店外，是解放广场。如何阻止人们再次走上这个充满政治寓意的圆形广场，恐怕是埃及政府亟需考量的问题。

“现状将会持续，就像它本应如此”

除了艰难的经济状况，政府对伊斯兰武装分子的打击也引起了社会的焦虑。自从穆尔西下台以后，军方对穆兄会支持者实施血腥镇压，双方冲突不断升级，目前造成几千人伤亡。这场把埃及社会撕裂的战争，像个黑洞一样，在消耗了政府大量资源之后，依然变成一个谁都无法解开的困局。

10月15日，塞西在接受三家国家媒体采访时说：“和西奈武装分子的战斗将会是长久的。因为双方的装备都有所升级。”中东问题研究者史蒂夫·库克在《外交事务》10月号上发表了一篇名为《埃及的噩梦：塞西对恐怖主义的危险战争》的文章，文中写道：“塞西对穆兄会的打压行为日益变得危险，他正在建立一个比穆巴拉克时期更具有威权特点的政府。这个政府的唯一功能就是——摧毁穆兄会。这已经成为埃及政府内政外交的指导原则和优先事项。”这篇文章被埃及政府注意到之后，外交部回应称：“以单一的视角来解释这个国家的内政外交政策是狭隘的，也是不合逻辑的。”

事实上，对伊斯兰武装分子的打压确实是埃及政府的工作重点。在西奈半岛，政府和武装分子的战斗已经成为日常，报端频见伤亡数字。在塞西看来，穆兄会和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并无区别。“他们的意识形态是一样的。极端分子起源于穆兄会。”基于这一逻辑，在上文提到的安理会投票中，埃及冒着得罪盟友的风险，也要支持俄罗斯打击叙利亚反对派的决议。在埃及看来，这些反对派和穆兄会“同宗同源”，是必须消灭的对象。

塞西为何如此不惜血本打击穆兄会？对此，埃及政治分析人士艾伊曼·萨伊德解释说：“打击伊斯兰武装是塞西寻求合法性的重要部分。埃及冒着外交政策的风险优先打击伊斯兰武装，因为它判断别的国家也担心埃及重新由伊斯兰势力掌控。”但成立于1928年的埃及穆兄会早已扎根于埃及社会，塞西想把这样一棵大树连根拔起，难度和代价可想而知。

经济凋敝和社会分裂都是埃及革命过后的一地鸡毛，在找到良好治理的正确方法之前，现状恐怕会持续很久。就像埃及社交网站上的一句牢骚所说：“糟糕的状态将会持续，就像它本应如此。除此之外，人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  编辑  漆菲  □   美编  虎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