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孙圉论楚宝（楚语下）

王孙圉论楚宝（楚语下）

《国语》

【题解】

《史记·晋世家》：十四年，顷公卒，子定公午立。定公十一年，鲁阳虎奔晋，赵鞅简子舍之。十二年，孔子相鲁。十五年，赵鞅使邯郸大夫午，不信，欲杀午，午与中行寅、范吉射亲攻赵鞅，鞅走保晋阳。定公围晋阳。荀栎、韩不信、魏侈与范、中行为仇，乃移兵伐范、中行。范、中行反，晋君击之，败范、中行。范、中行走朝歌，保之。韩、魏为赵鞅谢晋君，乃赦赵鞅，复位。二十二年，晋败范、中行氏，二子奔齐。三十年，定公与吴王夫差会黄池，争长，赵鞅时从，卒长吴。三十一年，齐田常弑其君简公，而立简公弟骜为平公。三十三年，孔子卒。三十七年，定公卒，子出公凿立。

王孙圉楚大夫。聘于晋，定公飨之，赵简子晋大夫赵鞅。鸣玉以相去声，○鸣其佩玉以相礼。问于王孙圉曰：“楚之白珩恒。犹在乎？”白珩，楚之美佩玉也。○开口问白珩，则鸣玉以相，分明有意炫耀。对曰：“然。”简子曰：“其为宝也，几何矣？”言白珩之为宝，所值几何？

曰：“未尝为宝。一句抹倒。楚之所宝者，顿一句，郑重。与下“楚国之宝”句紧照。曰观贯射亦父甫，○楚大夫。能作训辞，以行事于诸侯，使无以寡君为口实。口实，犹言话柄。善于辞命以交邻，使无以不文为话柄。○是为可宝。又有左史倚相，左史名倚相。能道训典，以叙百物，以朝夕献善败于寡君，使寡君无忘先王之业；叙，次也。物，事也。○明则有以正主志。又能上下说悦。乎鬼神，顺道其欲恶，使神无有怨痛于楚国。上天神，下地祇，顺道鬼神之情，所以悦之也。○幽则有以格神明。○是为可宝。又有薮曰云连徒洲，薮，泽也。云，即云梦。连，属也。徒，洲名。盖云梦连属徒洲。金、木、竹、箭之所生也，龟、珠、角、齿、皮、革、羽、毛，竹之小者曰箭。○十六字要连看，犹言金木竹箭、龟珠角齿、皮革羽毛之所生也。所以备赋，以戒不虞者也。赋，兵赋也。不虞，意外之患。○治本国所资。所以共同供币帛，以宾享于诸侯者也。享，献也。○交邻国所资。○是为可宝。○观射父、左史倚相，曰“能”、曰“使”。云连徒洲，曰“生”、曰“所以”。字法。若诸侯之好去声币具，云连徒洲。而导之以训辞，观射父。有不虞之备，云连徒洲。而皇神相之，皇，大也。○左史倚相。○又将三段，串作一片。寡君其可以免罪于诸侯，邻国有益。而国民保焉。本国有益。此楚国之宝也。正应一句收。若夫白珩，先王之玩也，玩则非有用之物。何宝焉？应“未尝为宝”句。○以上答白珩已毕，下乃重起奇文，以刺鸣玉与白珩无干。

“圉闻国之宝，六而已：凡为国者所宝唯六。圣能制议百物，以辅相国家，则宝之；圣，通明也。玉足以庇荫嘉谷，使无水旱之灾，则宝之；玉，祭祀之玉。龟足以宪臧否，则宝之；宪，法也。珠足以御火灾，则宝之；金足以御兵乱，则宝之；山林薮泽足以备财用，则宝之。圣曰“能”，物曰“足以”。字法。○此虽是推开一层说，仍句句与上三段相映照，妙。若夫哗嚣之美，鸣玉声也。楚虽蛮夷，不能宝也。”问甚矜张，答甚闲淡，机锋射人。

王孙圉到晋国去访问，晋定公设宴招待他。赵简子身上的佩玉发出响声，站在一旁担任赞礼官，他问王孙圉说：“楚国的白珩还在吗？”回答说：“在。”简子说：“它当作宝贝，值几个钱呢？”

回答说：“我们不曾把它当作宝贝。楚国所宝贵的，叫观射父，他这个人善于辞令，到诸侯各国去办事，使人家没法拿我们国君做话柄。还有一个左史叫倚相的，能引古代典籍，用它来论述各种事物，早晚对我国君提供前人兴旺和衰败的道理，使我国君不要忘记先王的功业。他又能够使天上地下的鬼神欢喜，顺着他们的好恶，使神灵对楚国没有怨恨。还有一个湖名叫云连徒洲，是金、木、竹、箭等出产的地方，还有龟、珠、角、齿、皮、革、羽、毛等，这些可以用来供应军用，预防发生意外的事情；供作礼物，拿它招待和馈赠给诸侯。倘若各国诸侯喜爱这些礼物，加上用外交辞令来疏导，有预防意外事件的准备，而且大神保佑，我国君也许可以避免得罪各国诸侯，而国家人民也能够保全了。这才是我们楚国的宝贝呢。至于那白珩，只是我国先王的一种玩耍的东西，有什么宝贵的呢？

我王孙圉听人说国家的宝贝只有六种罢了。那具有最高智慧和道德的人能够创造和评论各种事物，来帮助国家，就把它作为宝贝；玉足以保护庄稼长得特别茁壮，使国家没有水旱的灾害，就把它作为宝贝；卜龟甲能够显示吉凶得失，就把它作为宝贝；珠可以防御火灾，就把它作为宝贝；铜铁等金属可以制造武器，足以防御战争叛乱，就把它作为宝贝；山林湖泽，足以供给财物用品，就把它作为宝贝。至于叮响的美玉，我们楚国虽是落后的蛮夷，可也不能把它当作宝贝。”

【末评】

所宝唯贤，自是主论，却著眼在“云连徒洲”一段。盖薮泽钟美，皆堪有用，自当为宝，正与玩好无用之白珩紧照。后一段于“圣能制议”之下，复接龟珠金玉，山林薮泽，皆可资之为用者，跌到不宝“哗嚣之美”，处处针锋相对。

【汇评】

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以二贤人为宝，固是正论，然已被后人盗袭，至成烂腐。其又以“云连徒州”为宝，即后人至今未见临摹也。可见后人只是口头依样乱说，古人则尽是真实见识，真实本事。看他三样宝串作一片，便可信。

谢有煇《古文赏音》：就简子一言之失，畅发其论，以折倒晋庭之士，自是专对之才。然未免锋铓太露，视叔孙穆子之重拜《鹿鸣》，宁武子之不答赋《湛露》、《彤弓》，逊一筹矣。

林云铭《古文析义》：召公作《旅獒》云：“不贵异物。”又曰：“所宝惟贤。”言必去彼取此也。孟夫子谓：“宝珠玉者，殃必及身。”恐其相妨。齐威王言已有檀子等四臣，愈于梁王炤乘之珠，欲以相胜，皆为正论。乃此篇独把个“宝”字看得十分郑重，语语归本于有益国家之意，故其言人则曰“能”，言物则曰“所以”，曰“足以”，其意以为若有益于国家，不特贤才当宝，即龟珠金玉、山林薮泽，皆可资之以为用。本不相妨，何待相胜，亦不必去彼而取此，但不可以耳目之玩谬称为宝，洵千古创辟之谈，亦千古平情之论也。王孙欲折倒简子，故周匝至此。若单言宝贤不宝玉，便是一碗馊茶饭，如何劝客，反招迂腐之嗤矣。尤妙在逐件数来，有原有委，分而又合，合而又分，既明疏自己，又暗射他人，所以为至文。

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简子意见浅陋。“白珩”之间，原欲自为炫耀。讵知王孙圉奉使邻国，出言谨慎斟酌，故得他“为宝几何”一语，开口便用“未尝为宝”四字抹煞过了。然后借他一“宝”字，历数楚之所有，由人而物，莫不有益家国，为楚所宝，国威之克壮，君命之不辱，胥于是乎得之矣。“若夫”以下，轻视白珩打转。“未尝为宝”束住，关锁紧严。“圉闻”一段，推开泛论，以明所宝在此不在彼之故，末复以此作结。光明正大之中，字字锋锷相迎，足使简子颜赤汗流。

过珙《详订古文评注全集》：前以贤人为宝，后以地利为宝，俱从国家关系处立论，便令简子“哗嚣之美”，哑然失色。真可谓识宝之人。

唐介轩《古文翼》：以“未尝为宝”句作主，以下偏说许多所宝，词极敏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