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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柔软的心

时间:2022-04-0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金文说文我们的时代,喜欢谈“爱”,不喜欢说“仁”。“仁”,真的只是一种迂腐的旧情感么?

金文

说文

我们的时代,喜欢谈“爱”,不喜欢说“仁”。“仁”,真的只是一种迂腐的旧情感么?

文字:杨无锐

朗读:北 宸

小毛:

北方的夏天,最诱人之处,是各色瓜果爆发式的上市。肥厚多汁的桃、杏、李子、西瓜,馋嘴的小朋友,可以一直吃到肚胀,随之而来的,是“一直这样该多好的幸福感。果肉食净,剩下坚硬的果核。剖开果核,一丛软脆脆的东西,或苦,或甜,或香,或涩,那就是果仁了。小小的果仁,包含着全部生命密码。春种一粒,秋收万颗。生生不息的自然循环,全部秘密,都蕴藏其中。

果仁是美味,是良药。杏仁、桃仁,吃法无数,足以写成厚厚的食谱。西瓜子葵花子,价廉味美,最宜消磨永昼长夜。儿时住在杂院。每逢夏夜,三五邻居乘凉闲话。母亲一手轻摇蒲扇,驱赶蚊蝇;另一只手,熟练地把瓜子送到唇边;一声脆响,完整的瓜子仁擒在指尖,放到桌上;瓜子仁渐积渐多,母亲满满捧起一把,送到我嘴里。嚼啊嚼的,半天才能咽下,临了,深吸口气,喊一声:“真香啊!”母亲不搭理我,继续聊闲天,摇扇子,嗑瓜子。桌上的瓜子仁重新多了起来。

我知道,你已经不耐烦了。你不打算读关于“果仁”的博物志,更不打算读关于嗑瓜子的回忆录。你迫切地想认识“仁”这个字。在你心目中,“仁”是个深奥的、高贵的字眼,哪里能和上面那些琐碎扯到一起呢。

好的,我就暂时离开琐碎的夏夜,谈谈深奥高贵的“仁”字。

许慎说:“仁,亲也。从二,从人,刃声。”就是说,仁字有亲爱之义,这个意思是从“二”“人”而来的。北宋徐铉进一步解释说:“仁者兼爱故从二。”按照徐铉的说法,“二”指多人,非一人。“仁”,就是人们相遇相处之时的亲爱关系。

而在金文里,“仁”的写法不一样。上“二”,下“心”。“心”是象形字,好像层层包裹的人体中心。“二”是指事字,表示在什么事物的上面。“心”上有“二”,意味着,“仁”,就是藏在心中的某种东西。

这可是汉语里的一个大词,好多人相信,这里面有伟大的哲学

也是儿时,脑子里被大人装满了“仁人志士”“杀身成仁”一类的成语。和这些成语相伴的,是来路各异情节雷同的英雄传说。没人给我解释何谓“仁人”,没人告诉我那些大英雄欲成何“仁”。对我而言,“仁”,必定是一件大事,“仁人”,是那些要做大事的人。

念大学,上了些哲学课,读了些哲学书。这才知道,“仁”的来路何等高贵。它是儒学的核心概念,是孔夫子讲学一大宗旨。课堂上,白发教授讲解“仁”的内涵,开列了好多条目。一条一条赞叹其伟大,然后,根据历史唯物主义,一条一条指出其局限。我奋力笔记,心里惦记的,是一封写到一半的情书

记不清多久之后,“仁的内涵及其局限”的笔记早已不知去向,我决定亲自翻翻《论语》,听听孔夫子自己的说法。

孔夫子比老教授可爱。他不断地提到“仁”,从来不会给学生一个关于“仁”的标准答案。

“仁”,可以很悲壮,因为它比生命更重要。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仁”,可以不那么悲壮,因为它就是生命的一种风度。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

孔夫子喜欢讲“仁”,估计给学生带来不少困扰。学生问他“仁”是什么,每次都得到不同的答案。《论语》里一个好玩儿的例子,是樊迟三次问“仁”。

《雍也》第22章:“(樊迟)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颜渊》第22章:“樊迟问仁。子曰:爱人。”

《子路》第19章:“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每次读到这几条,我都觉得樊迟怪可怜的。那么执着地向老师提问,想讨一个标准答案。可是老师每次都拿些琐碎的生活规范唐塞他。“先难而后获”,无非是说做事先苦后甜,先求耕耘,再问收获。“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无非是说在家讲礼貌,做事很认真,待人有诚信。难道,这样做就是“仁”了吗?成为“仁人”,岂不很简单?我猜,樊迟当初也会有这样的困惑。

孔子又说,仁就是爱人。这听起来比较像是一回事了。因为这个答案不那么具体,不那么琐碎,总之,有点儿像是哲学了。后来的好多哲学史家,就抓住“仁者爱人”这一条,从孔夫子的“仁”里发挥出一套爱的哲学。

如果我是樊迟,还会继续追问:爱人,爱什么人?如何爱?这个爱,是一道绝对律令,还是一个成为仁人的手段?

很长一段时间,我为上面的一连串提问沾沾自喜。我坚信,这些问题,孔夫子无法回答,研究孔夫子的人也无法替他回答。因此,孔夫子的哲学,不够哲学至少是有漏洞的哲学。

多年以后,我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幸亏我不是樊迟,幸亏我没有机会在夫子面前抛出那些问题。对夫子而言,那种哲学式的追问,可能属于根本性的错误错就错在,把“仁”当成一个知识性的命题,而不是一件与自己生命相关的事情樊迟问仁,夫子顾左右而言他,或许正是意在把樊迟的注意力引向生活、生命本身,而非纯粹的知性探究。夫子不想做讲述“仁的内涵及其局限”的老教授,也不希望樊迟成为手里抄着笔记心里惦记情书的大学生。

做事先苦后甜,先求耕耘,再问收获,这当然不是“仁”。在家讲礼貌,做事很认真,待人有诚信,这当然也不是“仁”。夫子想告诉樊迟的是,你必须首先去这样生活,认真地活。“仁”,是活出来的,不是讲出来的,也不是笔记里记来的。

如何才能活出“仁”呢?有一天,我在《宋元学案》里读到一段话,一段让我震惊的话。上蔡先生谢良佐说:

活者为仁,死者为不仁。今人身体麻痹不知痛痒谓之不仁,桃杏之核可种而生者谓之仁,言有生之意。

震惊,因为这段话让我记起多年以前母亲为我剥瓜子的夏夜,记起满满嚼在嘴里的醇香的瓜子仁。原来,高深莫测的孔门之“仁”,和瓜果梨桃里面的那个“仁儿”是相通的。坚硬的果核包裹着果仁,仁,是果实里最柔软,也最具生命之希望的部分。人们心中的“仁”,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心是有软硬之分的。《诗经》里有“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的句子,日常的口语也常有“心如铁石”一类的说法。说一个人的心像石头一样硬。这可以指他有坚定的意志、信念。也可以指他很残忍,对别人的痛苦视而不见。更为可悲的是,这两种情形通常相伴而生。一个人过于执着于自己的理念,他的感受系统就会变得封闭,甚至退化。他听不到自己不愿听的,看不到自己不愿看的,对与自己不同的人和事,不愿去了解,更不用说在懂得之后奉献一份慈悲。对这种人,汉语里面有一个很好的形容词,叫作“麻木不仁”。

这个词太常见了,以致我们无暇去体味其中的意蕴。“麻木不仁”的“仁”,也就是儒家常讲的仁爱之“仁”。朱熹说,仁就是柔软,不僵硬。柔软的心永远是敞开的,随时随地准备与周遭世界进行交流。一个内心柔软的人,深沉地爱着自我,也对异己保持善意。他通过自我与异己的不断对话,丰富着自己的生命。

小毛,我跟你一样,很喜欢读村上春树。不只是喜欢他那淡淡的忧伤的笔调,充满想象力的故事,更喜欢他对人性的看法,那里面有着“仁”的精神。

村上春树的小说竟然有“仁”的精神?我认为这不是胡说。

不知你有没有发现,他笔下的主人公大多是平凡的年轻人,喜欢音乐,喜欢阅读,喜欢运动,喜欢独处。表面看来,似乎都带有一些自闭倾向。可他们最大的特征,是对这个世界不抱任何成见,因而愿意接近和倾听各种类型的边缘生命。用村上的话说,他的主人公总是“充满少年般的柔弱和绵软的好奇心”。跟着这样的人物去历险,我们心灵的质地也会随之改变。我们不断发现自己内心藏着那么多“缺乏想象力的狭隘”“苛刻、自以为是的命题”“空洞的术语”“被篡夺的理想”“僵化的思想体系”,我们为之感到羞愧和害怕。此时此刻,我们的心也开始柔软起来了。

对不起,又扯远了。我的意思只是说,想要认识“仁”的深意,最好的办法,是为母亲剥一捧醇香的瓜子仁。

老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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