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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真的有新装

时间:2022-04-0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金文说文童话里,皇帝脱光了衣服,所以可笑。童话外,皇帝可能穿上崭新的衣服因而可怕。对中国人民群众而言,皇帝,长期以来都是黑暗、专制、压迫、奴役的代名词。在孟子看来,文明生活需要君王。君有权向臣索取忠诚,但无权用权力践踏道义与文明。但是君所应当获得的忠诚,不能危及仁义本身。当即下令,将孟子逐出文庙正殿,不得配享。

金文

说文

童话里,皇帝脱光了衣服,所以可笑。童话外,皇帝可能穿上崭新的衣服因而可怕。可怕,因为没人认得出这个全新的皇帝。

文字:杨无锐

朗读:兰 川

小毛:

大约从读初中的时代起,中国电视剧兴起了一个新的类型:宫廷戏。宫廷戏的主角,当然少不了皇帝,还得有个霸道的太后,恶毒的娘娘,再加上几位爱恨纠结的女友,几个忠奸莫辨的大臣,热热闹闹的皇家传奇就此拉开大幕。

这些宫廷戏,有的号称忠实于历史,有的明言纯属戏说,制作思路却大同小异:都是把帝王形象转换成消费品。什么是消费品呢?换个官方的说法,就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东西。

对中国人民群众而言,皇帝,长期以来都是黑暗、专制、压迫、奴役的代名词。电视时代,他们成了娱乐选项。有的像勤政爱民的干部,有的是风流倜傥的情种,当然也少不了自主创业的励志偶像。观众喜欢看皇帝,也催生了一批擅演皇帝的演员。他们一会儿出现在汉代,一会儿又穿越到清代,那几张英俊的脸成了“皇帝”的标准形象。

可是,当电视观众关掉电视,重新成为人民群众的时候,又会很自然地按照人民群众该有的方式思考历史。皇帝,仍然是黑暗、专制、压迫、奴役的代名词皇帝不是任何人,是可怕的旧中国的象征。

电视里的英俊皇帝,是受遥控器操纵的娱乐选项。教科书、报纸上的“皇帝”,则是仇恨批判的对象。很多人,生活在这种情感分裂当中。

情感分裂,又是可以理解的。人们憎恨教科书里的“皇帝”,因为它似乎是旧日中国一切不平等和奴役的总根源。人们喜爱电视里的皇帝,因为他们像是毫无威胁的能干的邻居。攥在手里的遥控器,甚至让人体味到一丝权力的快意:如今,我们说了算。

有些观察家认为,消费皇帝,说明人们真正走出了黑暗的皇权时代。遥控器,是当家做主的人民手中的权杖。

果真如此么?我倒觉得,学了六十多年教科书,看了二十多年宫廷戏,人们反而不太会思考“皇帝”。痛恨、消费,都和思考无关。今天,我们聊聊“君”字,君王的君,君主的君。很多时候,人们把它当成“皇帝”的同义词

许慎说:“君,尊也。从尹,发号,故从口。”依许说,“君”字,以“尹”“口”会意。“尹”有治理之意,以口发号施令,施行治理,即为“君”。

汉语里,“天子”“王”“帝”“皇帝”“君”的指称,有复杂的衍变过程。这些后来共同指向最高统治者的称谓,在早期,各有意义脉络。具体到“君”,早在《尚书》所涉的时代,即指权力结构中居于高位的一方。

分封社会,权力结构较为复杂。天子之下,邦国林立。每个邦国,自成体统,各有居于上位之“君”。秦汉之后,皇权独大,皇帝也就成了独一无二的“君”。

上面的介绍,有两个要点:

1.“君”首先代表权力结构中的上位一方。

2.要到秦汉以后,“君”才与“皇帝”合流,专指国族中至高无上的第一人。

先秦典籍里,儒墨道法,各家争谈“为君之道”“君人南面之术”。那时候,人们主要是在思考权力结构中上位一方的义务、权利、权力。

小毛,我们这种清谈为主的通信,实在不适合讨论君权、皇帝之类的话题。讲两个故事好了。

第一个故事,主角是孟子

有一次,齐宣王问孟子,汤放桀、武王伐纣算不算弑君。孟子回答:“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未闻弑君也。”

故事的背景是这样的:在孟子的时代,忠君早已成了普遍认同的政治正确。按照这种政治正确,臣弑君,是无可饶恕的大罪。商汤颠覆了夏桀,武王诛杀了殷纣。而当颠覆、诛杀发生之际,夏桀之于商汤、殷纣之于武王,实质上是君臣关系。汤武,是儒家崇拜的圣王。弑君,是儒家不能容忍的罪恶。弑君者成为圣王,这就明显构成自相矛盾。

孟子既不否认弑君是大罪,也不否认汤武为圣王。他的策略,是建议人们重新思考“君”的本义。在孟子看来,文明生活需要君王。君王实施统治,也提供庇护,只有这样,秩序才得以展开,文明才得以延续。因此,君,是文明生活中必须的一个环节。但是,必须的环节是君这个社会功能,而非某一个具体的君王。任何一位君王,唯有在他能够承担功能时,才有合法性。君有权向臣索取忠诚,但无权用权力践踏道义与文明。践踏道义与文明者,也失去索取忠诚的权利。

孟子说纣王不是君,而是残仁害义的独夫。这就涉及一个重要的问题:君是不是自明的。如果一位君王不需要援引任何原则证明自身的合法性,他就是自身存在的理由,那么他就是自明的。如果君是自明的,他就永远不可以被推翻。反之,如果必须根据某些更高原则才能判断君的合法性,那么他就不是自明的。他就只是达成某种更高目的的工具。工具,可以置换。

在孟子看来,君,不是自明之物。君要为仁义效命,因而是仁义达成的工具为了使文明生活得以展开,人们应该忠诚于君。但是君所应当获得的忠诚,不能危及仁义本身。

另外一次,齐宣王向孟子请教何谓“卿”。孟子说:有两种卿。一种,与君同姓;一种,与君异姓。君王犯了大错,异姓之卿反复劝阻之后,可以“去之”——选择离开。同姓之卿,反复劝阻之后,可以“易之”——更换君王。“去之”“易之”,正是强调君的可置换性。

君王可以置换,这尤其体现于孟子的那句名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贵君轻的理由,并不神秘。换了社稷和君王,民仍是民。没有了民,君王社稷毫无意义。孟子非常推崇周人先祖周太王。太王原本定都于邠。狄人伐邠太王未免百姓遭受屠戮,决定去邠奔岐。临行,他劝慰留下的民众:“二三子何患无君乎。”孟子暗示,最伟大的君王,恰恰把自己的统治当成次要之事。

孟子的故事表明:儒家思想强调对君主的忠诚,但也同时拥有相应的制衡力量。

第二个故事,主角是朱元璋。

明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朱元璋读《孟子》,读到“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一段,勃然大怒,骂道:“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耶!”当即下令,将孟子逐出文庙正殿,不得配享。他勒令诸臣不得进谏,如有谏者,“以大不敬论”当时满朝大臣噤若寒蝉,唯有刑部尚书钱唐,犯颜直谏,自称“为孟轲而死,死有余荣”。

将孟子逐出文庙,阻力太大。一年后,朱元璋下令,将孟子牌位放回文庙,配享如故。但他对孟子的敌意并未终结。洪武二十七年,朱元璋命翰林学士刘三吾删节《孟子》,成《孟子节文》。较之原书,《节文》少了八十五条,缩水近三分之一。朱元璋下令:“自今八十五条之内,课士不以命题,科举不以取士,一以圣贤中正之学(《孟子节文》)为本。”

朱元璋的意思,是要用节本取代原本,让《孟子》成为安全读物。前文提到的制衡君权的言论,都在危险的八十五条之中。

故事讲到这里就可以了。朱元璋的明,以及随后到来的清,是中国君权专制的顶峰。后世学者谈论专制君主的暴虐,及其对人们思想的钳制,总会选朱元璋做典型案例。对此,我不想多谈。

我关注的,是一个通常为人们忽略的事实:朱元璋对孟子耿耿于怀,自然因为意识到孟子思想里那些危及君权的力量。他可以把孟子逐出文庙,也可以任性删书。看起来,他是处于绝对优势。可是问题在于,除了动用不受限制的行政权力,他没有任何其他办法与他认为的危险思想对抗。相反,为了捍卫自身统治的合法性,他必须首先承认儒家思想的正统性。就是说,他反感的,正是他依赖的。正因如此,对孟子那些刺痛他的话,他只能反感,不能反驳。

反感一种思想,可以诉诸权力。反驳一种思想,必须经由论辩。朱元璋只有反感的权力,没有反驳的资本。原因很简单,他从来未曾想到,可以在孔孟之道以外,发明一套以“朱元璋”冠名的新真理。只要留在历代承认的真理当中,他就永远受真理的裁断和制衡,无论动用权力做多少手脚。

小毛,从孟子谈到朱元璋,我的意思是:据说重在捍卫君权的儒家学说,其实也为人们提供了反省君权甚至反驳君权的力量。这种力量,甚至会让最凶悍的君主感到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又据说,我们的时代已经无需反省君权了。我们早已推翻了皇帝。不但推翻了皇帝,而且已经可以安闲地坐在电视机前,欣赏古代皇帝的恋爱游戏和杀人游戏。一个没有皇帝的时代,当然也就是解放的时代,自由的时代,没有专制和奴役的幸福时代。

我倒不这么觉得。

上述乐观想法,其实不唯中国人独有。从18世纪以来,人类经历了好几次规模浩大的革命,都以推翻君主专制为目的。法国人相信,绞死皇帝就能迎来自由。可是常常事与愿违,人们非但没有获得预想的自由,反而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怖当中。

法国人托克维尔写过一本《旧制度与大革命》。他提到一个有趣现象:大革命之前,法国人痛恨国王,以为君主是一切专制之源。绞死国王之后不久,人们发现国王没了,专制还在,不但在,而且远比国王时代更难抗拒。

托克维尔说,新的专制可以继承君主时代的一切专制技术,唯独放弃专制之名。比如,大革命后迅速重建的官僚体系,远比君主时代更精密,公共权力远比君主时代更专横,只不过,这一切都不再以君主之名。

从前,权力以国王之名行事。现在,权力以“人民”和“自由”为名行事。以国王之名,容易招致愤恨。以“人民”和“自由”之名,人们恨无可恨,更欲恨而不敢恨无可恨,因为“人民”“自由”不是有血有肉的人。欲恨而不敢,因为“人民”“自由”听起来太伟大了,没人敢与之为敌。

何以至此呢?托克维尔说,人们可能犯了一个根本错误:在君主和专制之间画上简单的等号。专制的核心,在于人与权力之间的关系。只要人们匍匐在一个四处扩张没有节制权力之下,便是专制的臣民。至于,权力是打着国王的旗号还是借用“人民”的名义,并不重要。

赶走了国王,满脑子装着“人民”“自由”,人们竟然仍旧臣服于专制。这是世界近代史上层出不穷的讽刺事件。原因有很多。托克维尔指出了一个心理因素。

托克维尔则认为,当社会结构简化为政府和国民两极的时候,也就专制来临的时候。金字塔的顶端是政府,底层是国民,二者之间没有任何中间物。此时,政府(其代表可以是个人,也可以是群体)会倾向于把任何权力抓到手中与之相应,国民的力量会遭到抑制,从而变得面目模糊。国民所有自治能力和机会都将被剥夺,因为任何形式的国民自治都将挡在政府和国民中间,阻挡权力的通行。

国民由此失去的,不仅是自我保护的能力,还有自我照顾的能力。就是说当受到政府侵夺时,他们无力还击。同时,所有对他们有益的事,也只有等待政府出手。政府是掠夺者,也是管理者,更是全体国民的保姆和监护人,他的权力伸展到国民生活的每一个细胞。对国民而言,政府取代了上帝。人们尽管痛恨政府,但出于个人需要,总是免不了祈求政府。18世纪的法国就是这样,中央政权摧毁了所有中间政权机构,已成为社会机器的唯一动力,成为公共生活所必须的唯一代理人。

当国民习惯这种被政府欺凌也被政府照料的生活,便渐渐忘记自己本来拥有的权利和义务。他们越是饱受权力之苦,越是坚信不能没有一个强大的权力笼罩在自己头上:只有一个强大的好主人,才能把他们从坏主人那里拯救出来。

当人们陷入对权力的依赖而不自知,诅咒权力,却又从权力中寻找希望时,社会便已被权力绑架了。旧制度已经完成了绑架。大革命并未把社会从绑架中解放出来,只是给它添加了新的理由:人民、自由、平等。

对于新专制,人们既怕又爱。爱,因为人们靠它摆脱了旧专制。怕,因为它远比旧专制强大高效,人们失去了反驳它的能力。

小毛,托克维尔所描述的新专制最可怕之处在于无可反驳。

朱元璋之所以痛恨孟子,因为孟子无法反驳。除了接受孔孟之道,他不能发明新真理。而近代史上的新专制,无不从发明真理开始。它们不但施行统治,而且依据它们发明的真理施行统治。朱元璋只能欲盖弥彰地反感孟子。新真理的发明者,可以理直气壮地审判任何它们讨厌的东西。

小毛,我从中国的宫廷戏讲到孟子和朱元璋,又从朱元璋转到托克维尔笔下的法国。跑题跑得太离谱。更离谱的是,我不打算重新讲回中国。

前两天,打开电视,又碰到宫廷戏。皇帝很帅,宫女很美,剧情很魔幻,忍不住看了起来。看着看着我就想,要是19世纪上半叶的法国就有电视的话,当时的法国人一定也喜欢看宫廷戏。

在电视里,他们可以尽情痛恨、嘲笑、消费那些旧制度里的国王。一旦关上电视,他们必须收起一切痛恨、嘲笑。因为他们身在一个只能爱不许恨的美丽新世界

童话里有一位不穿衣服的皇帝。小男孩的一句实话,就能让他羞得落荒而逃。有没有可能,穿上新装的皇帝卷土重来,痛恨专制的人们再也认不出他来。

老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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