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喻理论框架建构

第二节　隐喻理论框架建构

束定芳、汤本庆（2002）指出，隐喻研究中的两个关键问题是隐喻的界定和隐喻的工作机制。本节拟围绕这两个问题阐述基于新及物性模式的隐喻理论框架的建构。这里，我们运用“整合”的科学研究方法（参见彭宣维 2009），融合系统功能语言中的语法隐喻理论和语言层次观以及认知语言学中的概念隐喻理论和构式、整合等概念，主张隐喻是小句构式，其产生机制是小句过程所涉及的经验域或表征方式的映射和整合。

一、隐喻产生

新及物性模式下的四类过程小句在本质上是抽象的“小句构式”（clausal constructions），其意义是构式所识解的经验，表现为不同的参与者配置，而形式则是小句的表征方式，表现为不同的“主语结构”（彭宣维（Peng 2006），见表5。

表5　新及物性模式中的构式

这里我们需要强调的是，新及物性模式中的构式除了具有显著的系统性（system ic nature），构式中的意义和形式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任意性的，它们之间存在自然关系。构式中的经验域和表征方式如同太极图中的“阴”和“阳”，共同组成一个整体，同时又互相制约。

具体来说，经验域和表征方式之间的相互制约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构式的表征方式和经验域通常存在“级阶一致”（congruence in rank）和“成分一致”（congruence in status）⁽⁷⁾（参见Halliday 1995c/2005）。也就是说，一般情况下整个构式对应的是某个发生事件或存在关系，而主语结构中的具体成分对应及物性意义中的参与者角色。第二，构式中的经验域形成一个“语义场”（semantic field）（参见Kittay 1987：225）或“语义框架”（Reddy 1979/1993），对构成的各组成成分起规约作用，要求构式中的各语言单位通常应属于同一经验域范畴⁽⁸⁾。例如：

（2）She’s draw ing a house.

例（2）表达了一个外部经验“她正在画画”，这是一个物质—作为构式。在表征方式上，该构式使用了一个小句表达言辞“她正在画画”；另外，其主语结构是she+is draw ing+a house，对应了构式语义成分“动作者+过程+目标”。并且，该构式的各组成成分she“她”、draw ing“画画”和house“房屋”都处在外部经验域语义场中。

需要注意的是，上述构式经验域和表征方式的对应关系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构式中的各成分也并不一定都处在同一个经验域语义场中。实际上，只有在直陈式表达⁽⁹⁾中，经验域和表征方式才能满足“级阶一致”和“成分一致”，且构式中的各语言单位处在同一个经验域语义场中。如果构式中的经验域和表征方式在级阶和成分上存在不一致，或者构式中的各语言单位处在不同语义场中，任何一种情况都会产生隐喻。这种隐喻在本质上仍是新及物性模式中的构式，故我们也可称其为“构式隐喻”⁽¹⁰⁾（construction metaphor），见图4。

图4　隐喻的产生

根据图4，隐喻的产生原因有二。第一，构式中的所有语言单位并不在同一个经验域语义场中，其中某个语言单位属于经验域₂，而经验域₂完成向直陈式表达中的经验域₁的映射和整合。例如：

（3）Understanding blossomed in his mind.

例（3）构式中的understanding“理解”和mind“内心”属于内部经验域范畴，而blossomed“开花”则是典型的外部经验域范畴。例（3）对应的直陈式表达相当于he gradually understood it“他逐渐明白了”，这是一个内部经验。这样，例（3）中的全部语言单位并不在同一个经验域语义场中，其中blossomed存在外部经验域向内部经验域的映射和整合，见图5。

图5　涉及经验域映射和整合的隐喻

第二，构式的表征方式发生了变化，主要表现在构式中的经验域和表征方式没有体现“成分一致”和/或“级阶一致”的原则。例如：

（4）The guests’ supper of ice cream was followed by a gentle sw im.（Halliday 1994：347）

例（4）表达的经验是“客人晚餐吃完冰激凌后就去游了一会儿泳”，这是一个言辞列，对应的直陈式表达是小句复合体 the guests ate ice cream in the evening,and then gently swam.但是，例（4）并没有使用小句复合体而是用了小句识解这个经验，因而经验域和表征方式在级阶上出现了不一致。另外，例（4）使用了名词化sw im表达过程，is followed表达时间关系，因而在成分上也出现了不一致。这样，语言在表达“客人晚餐吃完冰激凌后就去游了一会儿泳”这个经验时，没有选择对应的言辞列，而是选择了言辞，其体现形式是关系过程x is a，因而该语法隐喻存在关系式结构x is a向表征为复合小句的经验的映射和整合，见图6。

图6　涉及表征方式映射和整合的隐喻

需要注意的是，真实语料中的隐喻实例并不总是如上面两个例子那样明确，有时会出现一些不确定的情况，表现为一些隐喻实例似乎既涉及经验域的映射和整合，也涉及表征方式的映射和整合。例如：

（5）Scarlett knew that he was drifting.（Margaret Mitchell,Gone with the Wind）

（6）I now took a fancy to poetry,and made some little pieces.（Benjamin Franklin,The Autobiography of Benjamin Franklin）

例（5）中的隐喻he was drifting表达的心理经验是“他很迷茫”，喻源⁽¹¹⁾是动词短语was drifting。我们注意到，动词drift“漂流”本身是物理经验域词语，而小句表达的是心理经验，因而该隐喻涉及物理经验心理经验的映射和整合；但是，另一方面该心理经验的一致式表达应当是内包型结构he was lost，因而该隐喻也涉及活动型结构x was doing a到表征为内包型结构的心理经验he was lost的映射和整合。相似地，例（6）中的隐喻I now took a fancy to poetry表达了心理经验“我现在对诗歌感兴趣”，该经验的一致式表达应当是内包型结构I was now interested in poetry，因而该隐喻源自完结型结构x did a到表征为内包型结构的心理经验I was now interested in poetry的映射和整合；但是，另一方面，主语结构took a fancy实际上将抽象的心理经验域词语fancy“好感、喜欢”识解为实物，是动词took“取、拿”的“目标”（goal），因而从“种系进化”（phylogeny）角度看，这也是一个涉及物理经验域到心理经验域映射和整合的隐喻。

针对上述情况，我们认为例（3）和（4）是基于新及物性模式理论框架中的隐喻“原型”（prototype），而例（5）和（6）则是“非原型”隐喻⁽¹²⁾。在分类时，我们参照这种隐喻表现出的“主要”特征。这样，例（5）主要表现为经验域的映射和整合，而例（6）则主要表现为表征方式的映射和整合。这种现象进一步表明“隐喻性”（metaphoricity）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它实际上表现为一个连续体（continuum），直陈式与隐喻式之间，各隐喻类型之间有时并没有明显的界限（Nogales 1999：6）。

可以看到，在基于新及物性模式的隐喻理论框架中，隐喻的产生机制是映射和整合⁽¹³⁾，这种映射和整合存在两种情况：其一、经验域内部或经验域之间的映射和整合。这种情况表现为构式中的所有语言单位并不处在同一经验域语义场中，其中某个语言单位预设的经验域语义场与构式整体构成的经验域语义场并不一致，这样该语言单位预设的语义场就被映射和整合到构式整体的语义场中，产生隐喻。需要注意的是，跨概念域的映射和整合在概念隐喻理论中有详细阐述，但是我们强调同一经验域之间也可能存在映射和整合，例如：

（7）Why should the imagination of a man

Long past his prime remember things that are

Emblematical of love and war? (W.B.Yeats,A Dialogue of Self and Soul)

例（7）表达的是内部心理经验“为什么一个早过了盛年的人还要记住代表了爱和战争的事情？”但是该小句的主语结构出现了imagination“想象”和remember“记得”，两者都属于认知经验域，因而该构式中的隐喻涉及认知经验域内部的映射和整合。

其二、表征方式的映射和整合。这种情况表现为构式中的表征方式与经验域违背了“成分一致”和/或“级阶一致”的原则。这样，一致式中的表征方式被映射和整合到新的表征方式中，生成隐喻。这种映射和整合是语法隐喻产生的理据，表明类比映射和句式投射是语法隐喻产生的两种重要的认知过程（参见马玉蕾、陶明忠 2007）。

二、隐喻界定

上节提到，在基于新及物性模式的隐喻理论框架中，隐喻的产生机制是经验域或表征方式的映射和整合，分别表现为构式中的语言单位并不处在同一个经验域语义场中，或者经验域和表征方式违背“成分一致”和/或“级阶一致”的原则。这样，我们可以将该隐喻理论框架中的隐喻定义如下：

所谓隐喻，就是各语言单位并不处在同一个经验域，或者意义和形式违背了“成分一致”和/或“级阶一致”原则的小句构式。

这里我们需要强调两点。第一、基于新及物性模式的隐喻理论框架中的隐喻单位仅限于小句，不包含小句以上语言单位或孤立的小句以下语言单位。虽然很多学者（如Kittay 1987；Know les & Moon 2006）都主张隐喻单位可以是从词素到语篇的任何语言单位，但是根据我们的隐喻定义，隐喻是小句构式，小句以上的语言单位，如段落、语篇等，不属于我们的研究范围；另外，不在小句之中的孤立的短语、词或语素也不在我们的研究范围之列。第二、隐喻在语法上体现为主语结构，因而在分析中我们区分“主题”（topic）和“喻源”（vehicle）（参见Goatly 1997）。例如，在例（3）中主题是understanding，而喻源是blossomed in his mind。基于新及物性模式的隐喻理论框架强调，隐喻的产生并不是句子中出现了某个词或短语，而是这个词或短语给整个小句构式带来的形式或意义上的变化。换言之，隐喻的识别并不是确定小句中的某个特定成分，而是判断该特定成分是否与小句主题存在“张力”（tension）（参见Richards 1936/1965），这种张力来源有二：该特定成分和小句主题并不处在同一个经验域语义场，或者小句的经验域和表征方式的“体现”方式存在不一致。

这样，基于新及物性模式的隐喻理论框架中的隐喻范畴似乎要大于以前的隐喻研究，原则上只要出现了形义变化的小句构式都可视为隐喻，例如：

（8）He’s in love.（Lakoff & Johnson 1980/2003：32）

（9）Classical theories are patriarchs who father many children,most of whom fight incessantly.（Lakoff & Johnson 1980/2003：53）

（10）They did a Hungarian dance.（Halliday 1994：348）

具体来说，例（8）是概念隐喻理论中的概念隐喻，在基于新及物性模式的隐喻理论框架中，这类隐喻通常涉及具体概念域向抽象概念域的映射和整合；例（9）是概念隐喻理论中的新奇隐喻，它们也通常涉及概念域之间的映射和整合；例（10）是系统功能语言学中的语法隐喻，这类隐喻通常涉及表征方式之间的映射和整合。

另外，根据基于新及物性模式的隐喻理论框架中的隐喻定义，传统修辞学中的明喻（simile）、拟人（personification）、转喻（metonymy）和提喻（synecdoche）在基于新及物性模式的隐喻理论框架中都是隐喻，它们涉及经验域内部或跨经验域的映射和整合，例如：

（11）My love is like a red,red rose.

（12）Life has cheated me.

（13）He likes to read the Shakespeare.

（14）The river is crowded with masts.

例（11）是传统隐喻中的明喻，但是在基于新及物性模式的隐喻理论框架中，这类明喻涉及表征方式的映射和整合，即“环境式”（x is like a）到“包孕式”（x is a）。例（12）是拟人格，在基于新及物性模式的隐喻理论框架中通常涉及经验域的映射和整合（对比Lakoff & Turner 1989）。对于例（13）和例（14），在基于新及物性模式的隐喻理论框架中传统修辞学中转喻和提喻都涉及经验域内部同一经验域类型之间的映射和整合，此处的例（13）和例（14）都涉及外部经验中“物理”经验内部的映射和整合。

这样，基于新及物性模式的隐喻理论框架大大扩展了隐喻研究的范围，隐喻的外延比前面已有的隐喻研究都要广泛。更重要的是，这种隐喻理论尝试框架整合当前隐喻研究的两大主流理论：概念隐喻理论和语法隐喻理论，这是一种新的尝试。在下面小节中，我们将对隐喻进行分类。

三、隐喻类型

在基于新及物性模式的隐喻理论框架中，根据小句构式自身的“系统性”，隐喻的分类存在两种方法。首先，按照映射和整合的性质，隐喻可以分为两种类型：经验域隐喻和表征方式隐喻。两者之分相当于苟特里（Goatly 1997：34）所区分的指称隐喻（referential metaphors）和连接隐喻（colligational metaphors）⁽¹⁴⁾。顾名思义，“经验域隐喻”涉及经验内部或跨经验域映射和整合的隐喻，而“表征方式隐喻”涉及表征方式内部或跨表征方式映射和整合的隐喻。这些隐喻都可以在精密度阶上作进一步区分。其中，经验域隐喻存在四大类：从物质经验域到物质经验域，即涉及物质经验域内部映射和整合的隐喻；从物质经验域到心理经验域的隐喻；从心理经验域到心理经验域，即涉及心理经验域内部映射和整合的隐喻；和从心理经验域到物质经验域的隐喻。而表征方式隐喻也存在四种类型：从关系式到关系式，即涉及关系式内部映射和整合的隐喻；从关系式到作为式的隐喻；从作为式到作为式，即涉及作为式内部映射和整合的隐喻；和从作为式到关系式的隐喻，见图7。

图7　经验域隐喻和表征方式隐喻

其次，根据隐喻本身的及物性特征，我们还可以将隐喻分为四种类型：心理—作为隐喻；物质—关系隐喻；物质—作为隐喻；和心理—关系隐喻，见图8。

图8　及物性特征下的隐喻分类

同样，这四类隐喻也可以在精密度阶上作进一步的区分⁽¹⁵⁾。例如，其中的心理—作为隐喻可以进一步区分为：从物质—作为到心理—作为映射和整合的隐喻、心理—作为经验域内部映射和整合的隐喻、从心理—关系到心理—作为映射和整合的隐喻以及心理—作为表征方式内部映射和整合的隐喻。结合上面两种分类方法，本研究的研究对象是心理过程中的隐喻，包括心理—作为隐喻和心理—关系隐喻两大类，共有（1）从物质—作为到心理—作为的隐喻；（2）从物质—关系到心理—关系的隐喻；（3）从心理经验到心理经验的隐喻；（4）从关系式到作为式的隐喻；（5）从作为式到关系式的隐喻；（6）从关系式到关系式的隐喻和（7）从作为式到作为式的隐喻共7种类型⁽¹⁶⁾。其中，前三类是经验域隐喻，后四类是表征方式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