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装饰的去除与形式的显现
在对于白色粉刷的理解上,柯布西耶与路斯的观点密切相关。事实上,在柯布西耶游历归来不久的1912年,他便接触到路斯的著述,然后更是在1920年把路斯著名的《装饰与罪恶》刊印于由他和画家奥赞方创办的《新精神》杂志的创刊号上(7)。他接受了路斯关于人越是文明便越少装饰的观点,而装饰的剥离正是一个把建筑净化的过程,至于这道白色的涂料(whitewash),便成为了这一过程最终驻足的地方。
对于柯布西耶在装饰问题上与路斯的承继关系,许多学者都进行过比较和论述。斯坦尼斯劳斯·凡·莫斯在他的《柯布西耶西耶与路斯》一文中也对此作了充分的解析,并认为柯布西耶在其“《当代的装饰艺术》一书中提出的观点几乎可以一一对应地追溯至路斯那里”(8),至于他早前创办的《新精神》则“无异于这么一种努力,希望能使得法兰西的工业界精英们回归他们自身领域的逻辑性中,并让他们认识到对自己的工业产品进行所谓的‘艺术设计’完全是无谓之举”(9)。这么一种物质主义的观点不能容忍那些所谓的美化和装饰,而要回归事物本来的面貌。但是这种回归自身的主张又是否意味着彻底的暴露呢?
1925年,柯布西耶出版了一本文集《当代的装饰艺术》 (The Decorative Art of Today),书名来自其中一篇文章的标题。但是,正是这一名称本身映现了这一问题的悖论性,因为“当代”(在当时即指20世纪的20年代)的装饰艺术恰恰是非装饰性的,当代的装饰艺术恰恰是反装饰的。这种悖论也深深地体现在这本文集的最后一篇文章《一道白涂层:雷宝灵的法令》 (A Coat of Whitewash:The Law of Ripolin)中(Ripolin是一个墙面涂料的品牌,在当时的法国很有声望,应用也最为普遍)。
此文写成于1925年,是柯布西耶关于白色建筑的宣言,它也是路斯1898年提出的“饰面的律令”的一个特定的参照。开篇伊始,柯布西耶便呼吁“我们需要制定一个道德上的行为准则:热爱纯粹!”紧接着,他设想了一幅这一法令颁布实施以后的图景:“每一位公民都要卸下帷幕和锦缎,撕去墙纸,抹掉图案,涂上一道洁白的雷宝灵。他的家变得干净了。再也没有灰尘,没有阴暗的角落。所有东西都以它本来的面目呈现。”(10)当建筑脱去了森佩尔的那层“衣服”,它的本质方才得以显现,而这正是柯布西耶在他的《走向新建筑》中的理想。
在结构与表面的二分上,柯布西耶事实上继承了路斯在其1898年的《饰面的原则》一文中所表述的观点。具体来说,此时对于建筑的感知成为对于它白色的面层的感知,而不是面层以下的结构或是支撑。这一面层可以很薄很薄,直至一个几无厚度的涂层。而与石材等其他材料相比,这一涂层的独特之处还在于,在覆盖别的材料的同时,其自身却是非物质化的(immaterial)。当然,这种非物质化不是说作为一种建筑材料其自身不具备任何物质属性,而是说由于表面肌理的缺失,及其依附而不具备独特形态的属性使其趋于自身的消隐。正是在这自身的消隐中,装饰被更为彻底地去除,而建筑的纯粹形式则得以更为充分地显现,建筑也方才成为“形式在阳光下壮丽的表演”,并且能够“建立一种数学上的关系”。从这一点来说,认识早期现代建筑的白墙这一现象,必须置于19世纪关于遮蔽(masking)的思考,而不是20世纪关于透明的讨论。
建筑要从低级的感官性向着高级的视觉性发展,这一层感官性的外衣就必须脱除,唯有如此,才能“暴露内部机体的形式轮廓和它的视觉比例”(11)。然而,如果说外衣所具有的具体材质是感官性(sensual)的,那么内部的机体(body)岂不也是如此吗?如果仅仅是去除建筑的饰面,内部材料的质感不是仍旧对于形式的显现有一种感官性的干扰吗?因此,绝对的裸露并不能保证建筑的形式和比例的纯粹显现,相反,这个机体还必须披上另一层外衣,这层外衣既没有装饰所带有的感官性,也没有内部机体的物质性所必然具备的感官性。唯有如此,这层外衣才能把建筑塑造成一个形式上的比例,而不是一个感官性的机体。这便是这一道雷宝灵涂层的功用,它在两种危险的夹缝中挤身进去,最终把建筑的机体转化为纯粹的视觉形式。
柯布西耶的雷宝灵主张与森佩尔的饰面原则貌似对立,实则承继。柯布西耶去掉了建筑表面装饰的外衣,但是这一道白色的雷宝灵岂不是建筑的另一件外衣?——无论它是多么简洁、光滑,它与外衣在本质上终究并无二致。柯布西耶去除的是从前构成“外衣”的诸多要素,而绝不是外衣本身。而这件薄薄的、独特的外衣在把建筑包裹起来的同时,也就掩去了内部机体具体的物质性(material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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