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当代社会的批判

由上所述，马尔库塞吸收了诸家的理论为自己的思想作论证。如果把他提出的批判理论及非压抑性与他对诸家的解释相比较，我们会看出更多的相似性。他为我们建立了一个标准：一个健康的社会能够使人的潜能得到发挥，受到禁忌和压抑的本能需要得到满足。根据此标准，他曾经批评苏联的社会是压抑性的社会，苏联的马克思主义并没有马克思主义的人本主义精神。

据此标准，他评价了德国法西斯政权。他认为，希特勒上台之后，对大企业进行支持，这些企业在德国对外发动战争和扩张的过程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纳粹尽管号称国家社会主义，但与社会主义革命有着明显的不同；尽管号称第三帝国，与皇权统治下的德国也存在明显的区别。纳粹德国有两个明显的特征：国家层面的极权主义特征，社会层面的威权主义特征，导致绝对的规则凌驾于所有私人和社会关系之上，以及对个体和他的所有权力与能力的压制。^[147]

纳粹德国试图取消国家和社会之间的任何区别，用政治机器统领一切。马尔库塞认为，现代国家的权力有限，仅限于政治领域，一些非政治领域，如私人生活领域，家庭、教会以及经济和文化领域皆有自己的运行规则。政府也承认一些社会权利先于国家权利，介入这些领域的唯一理由即是保护、促进或恢复这些权利。此外，法治、强制权力的垄断和国家主权作为现代国家的三个主要特征，也各有自己的功能，作用于国家与社会之间。但是纳粹德国把这些区分都给废除了，取而代之以三种特权：党、军队和民族同志（volksgenossen）。大企业要在国际舞台上与其他国家竞争，需要国家的帮助。由此，经济的扩张转变成政治的扩张和统治，民主体制转变成威权主义体制。作为最早推动力的经济力量，由此失去了其独立的特征。纳粹党和领导人利用恐怖手段把各种反对派镇压下去，整合了各种力量。监督青年人的教育和培训，控制公开和秘密的警察机关，根据自己的意志修正法律，以及启动强大的意识形态宣传机器等。^[148]

最早的驱动是经济的扩张，企业所讲求的效率原则成为首要的原则，社会结构也随着经济的扩张而改变。在企业发展中所推崇的原则成为纳粹德国的价值观，法西斯推崇的是技术理性，具体体现为对速度、精确和效能价值的尊崇。整个国家就是一部机器，所有人际关系都被吸收到控制和扩张这个不带情感的齿轮中，人们屈从于工具的机制。“第三帝国的出现即是最具效率和无情的竞争者的出现。”^[149]

纳粹对社会的控制及技术理性等带来的结果是人的潜能受到极大压抑，这是马尔库塞所极力批评的。马尔库塞认为，法西斯在对社会严加控制的同时，释放了个体最残酷和自私的本能，德国的民众已经沦落到“乌合之众”（crowd）的地步，有两点表现：其一，他们本身是原子化的、孤立的个体。个体之间没有合作，相反在德国情报部门盖世太保的监控下，每个人都可能怀疑自己的邻居是间谍。互相猜疑的民众无法形成共同的舆论，便于纳粹进行控制和管理。其二，以本能而不是理性指导自己的行动。纳粹最胆大的举动就是废除了束缚人们本能的一些禁忌。纳粹教导人们只要做出牺牲，就给以经济安全的许诺。同时释放了人们对性的欲求，废除了对非婚母亲和子女的歧视，鼓励两性的婚外情，艺术和娱乐场所引入对裸体的崇拜。由此消解了家庭对子女的保护和教育功能，使民众加强了与政治的联系。另一个举动是给民众以新的身份，把雅利安人宣扬为“优秀的民族”，对外来者和异族人，尤其是犹太人进行统治。^[150]纳粹鼓励人们性本能的释放，但结果人类的潜能并没有得到发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没有得到改善。人们缺少独立思考，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对他人猜疑甚至是残酷，这也是马尔库塞不赞成以“性欲”建构社会的重要原因。

当今社会是否符合马尔库塞所谓的健康社会的标准，答案是否定的。他提出了“病态社会”的定义，然后对当代社会的各方面进行了批判。他对“病态社会”下定义说：“一个社会的基本制度和关系（它的结构）所具有的特点，使得它不能使用现有的物质手段和精神手段使人的生存（人性）充分地发挥出来，这时，这个社会就是有病的。人的可能的状态和实际状态之间的鸿沟越大，我们称之为‘补充压抑’的需要就越大，也就是说，不是有利于维护和发展文明，而是有利于使现在的社会继续存在下去的合法兴趣的本能压抑就越大。对个人来说，这一补充的本能压制和逼迫带来的是新的紧张和负担。”也就是说，一个社会的基本制度和基本关系应该符合人性的发展，而不是相反，为人的潜能发挥设置障碍，从而导致“补充压抑”的需要扩大。这里所说的“补充压抑”，主要是指一种倾向性力量，“人们通过对现存社会的分析来证明它们，而且尽管政治家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力量，它们还是表现出来。它们反映了现在的生产分配和消费机器的要求——经济的、技术的、政治的和精神的要求。人民依附于这部机器，为了保证这部机器的不断运转，同时也是为了保证产生于这部机器的组织的那些社会关系的不断运转，这些要求就必须得到实现”。个人的自由度大幅度减少，个人无法决定自己的存在、自己的生活，相反，个体越来越无力。^[151]

在他看来，当代社会已经由动态的变成静态的，自由—进步的变成反动—保守的。他批评美国的约翰逊政府，用国家机器攻击弱小的国家，譬如越南。而尼克松的水门事件也反映了不采用非法的、暴力的手段，整个资本主义社会就无法运转。民主已经变了质，“现在的民主已经变成对改变最强有力的障碍——除非改变越坏”，按照目前的趋势，出路只有两条：新法西斯主义和社会主义。其中选择第一路径的可能性最大，而第二路径也是马尔库塞欣赏的，但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才能实现。^[152]如果选择第二条路径，他说，民主一定会有未来，而现在肯定不是民主。当然，马尔库塞设定的民主标准很高，民主一定要存在于自由社会主义中。因此，他认为，真正完美的民主在以前任何社会中都没有存在过，但将来可能会有。^[153]

导致现在的局面并不是由一方面的因素造成的，而是包括了经济的、技术的、政治的和精神的方面。这些方面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一些问题，正是这些问题的综合作用导致了人性的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