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转角处等你经过

我喜欢站在某条马路的转角处等人，哪怕对方迟到，也愿意原谅他。

那些沿街老房子所带出的转角，总是含有丰富细节，站在那里不易烦躁，不会被烈日晒、狂风吹，可以看看人来人往。所等的人到底会从哪个方向过来不得而知，当他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仿佛一转身，才忽然看见了他；而他远远看见你时，你宁静地站在那个位置，也可能像一幅画中的人，至少比坐在咖啡店里或站于一群人中，要更有画意。所以一对刚认识的男女，约会在转角，那是很容易催生出浪漫因子的。

路与路交叉口的每一幢房子，天天面朝着十字路口，一定见证过许多彷徨。所以转角是个供人在瞬间整理思绪的地方，虽然你面临着不同的方向。

上海人的方位感一直很好，哪怕不知道具体门牌号，却能很清晰地说出某某路与某某路的交界——这是他们对地理位置的一种聪明又古老的辨识方法，也基于对过往生活记忆的信守。只是，城市的板块变得比记忆快。很多路与路的交界，已经拆了又建，建了又拆，经常是隔了一段时间，撤下工地广告牌以后，重新出现的，是一座似曾相识的精品广场，而且铺设长段阶梯，仿佛好多地方都可以拍摄默片《战舰波将金号》里的经典桥段“敖德萨阶梯”。渐渐地，这个城市里的人仿佛习惯了站在不真切的广场里笑，却逐渐不记得站在转角流泪的瞬间。

以前的上海没有那么多摩天高楼，沿街的老房子多，所以常见漂亮的转角。比如淮海路瑞金路路口的瑞金公寓，即从前的爱司公寓，这幢七层法式公寓的设计者，也是那位在老上海流亡的匈牙利人邬达克。瑞金公寓底层转角处，曾有家“大方布店”，我小时候常跟着妈妈去那里翻“料作”。妈妈有个学生住公寓楼上，所以她曾经去家访，还知道那里住过上海籍女演员张闽。有一次在楼道里碰见她，她很客气地对人微微一笑，眼神依然有些茫然，就和电影《城南旧事》里演的秀贞一样。

国泰电影院，也是一个让人心驰神往的转角。有一年国际电影节，我从大学逃课跑到那里去看电影，散场以后，看着外面的天光感觉好恍惚。一时间站在电影院门口，不知道去哪里，当时心想，假如在这里一直站着，会不会碰见熟人呢？

还有一回，我在淮海中路武康大楼的内廊里躲雨，站在转角下，眼睁睁看着倾盆大雨将世界冲刷成铅灰色，如一场巨大的哀悼。一位好久不见的老师连连喊了我名字三声，我才听见，回过神来。因为雨声太大，彼此听不见对方讲话。他那天有一点焦虑，说有事怕迟到，不等雨变小，便撑着已经被吹坏的伞朝我摆摆手，返身到大雨中。后来想过找时间约他一起吃饭，可惜一直未果。前两年，他去世了。

我们常常跟不上时间的汪洋，在许多转角处徘徊不定，以至忽然回过神来，发现年华逝去。还会在某一天，遇见正好经过的你么？

年轻的母亲，在窗前喝水，微笑，甚至发呆。无论如何，婆娑的光线，竹帘，与人构成的画面，都是美的。那是因为，捕捉这一切的，是一双无比爱她的眼睛吧。摄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南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