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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学士闲徵姽婳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时间:2022-07-20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王夫人又回今日贾政如何夸奖,又如何带他们逛去,贾母听了,更加喜悦。凤姐也来省晨,伺候过早饭,又说笑了一回。贾母歇晌(午休)后,王夫人便唤了凤姐,问他丸药可曾配来。王夫人见他精神复初,也就信了。

话说两个尼姑领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便往贾母处来省晨,见贾母喜欢,便趁便回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痨病,即肺结核病),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他进来,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再那几个学戏的女孩子,我也作主放出去了。一则他们都会戏,口里没轻没重,只会混说,女孩儿们听了如何使得?二则他们既唱了会子戏,白放了他们,也是应该的。况丫头们也太多,若说不够使,再挑上几个来也是一样。”贾母听了,点头道:“这倒是正理,我也正想着如此呢。但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变了。”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是他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语又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调歪。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曾经验过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便留心。冷眼看去,他色色虽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qiè),然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袭人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得一二等的了。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来,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因此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了,我就悄悄的把他丫头的月分钱止住,我的月分银子里擘出(分出,擘,bò)二两银子来给他,不过使他自己知道,越发小心学好之意。且不明说者,一则宝玉年纪尚小,老爷知道了又恐说耽误了书;二则宝玉再自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劝他说他,反倒纵性(任性)起来。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

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而且你这不明说与宝玉的主意更好。且大家别提这事,只是心里知道罢了。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担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说着,大家笑了。王夫人又回今日贾政如何夸奖,又如何带他们逛去,贾母听了,更加喜悦。

一时,只见迎春妆扮了前来告辞过去。凤姐也来省晨,伺候过早饭,又说笑了一回。贾母歇晌(午休)后,王夫人便唤了凤姐,问他丸药可曾配来。凤姐儿道:“还不曾呢,如今还是吃汤药。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王夫人见他精神复初,也就信了。因告诉撵逐(niǎn zhú,赶走)晴雯等事,又说:“怎么宝丫头私自回家睡了,你们都不知道?我前儿顺路都查了一查。谁知兰小子这一个新进来的奶子(乳母。这里指照料生活的年轻女性)也十分的妖乔(打扮得很艳丽),我也不喜欢他。我也说与你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罢。况且兰小子也大了,用不着奶子了。我因问你大嫂子:“宝丫头出去难道你也不知道不成?’他说是告诉了他的,不过住两三日,等你姨妈好了就进来。姨妈究竟没甚大病,不过还是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他这去必有缘故(原因),敢是有人得罪了他不成?那孩子心重,亲戚们住一场,别得罪了人,反不好了。”

凤姐笑道:“谁可好好的得罪着他?况且他天天在园里,左不过是他们姊妹那一群人。”王夫人道:“别是宝玉有嘴无心,傻子似的从没个忌讳,高兴了信嘴胡说也是有的。”凤姐笑道:“这可是太太过于操心了。若说他出去干正经事说正经话去,却像个傻子;若只叫进来在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头们跟前,他最有尽让,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恼他的。我想薛妹妹此去,想必为着前时搜检众丫头的东西的缘故。他自然为信不及园里的人才搜检,他又是亲戚,现也有丫头老婆在内,我们又不好去搜检,恐我们疑他,所以多了这个心,自己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躲避别人怀疑)的。”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错,自己遂低头想了一想,便命人请了宝钗来,分晰(xī,明白,清楚)前日的事,以解他疑心,又仍命他进来照旧居住。宝钗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只是姨娘有许多的大事,所以不便来说。可巧前日妈又不好了,家里两个靠得的女人也病着,我所以趁便出去了。姨娘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明讲出情理来,就从今日辞了好搬东西的。”

王夫人、凤姐都笑着:“你太固执了。正经再搬进来为是,休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宝钗笑道:“这话说的太不解了,并没为什么事我出去。我为的是妈近来神思比先大减,而且夜间晚上没有得靠的人,通共只我一个。二则如今我哥哥眼看要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的器皿(盆、罐、碗等日常用具。皿,mǐn),尚有未齐备的,我也须得帮着妈去料理料理。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三则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图省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人盘查,设若从那里生出一件事来,岂不两碍脸面(岂不伤双方脸面)。而且我进园里来住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皆小,且家里没事,有在外头的,不如进来姊妹相共(共同相处),或作针线,或玩笑,皆比在外头闷坐着好,如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皆有事。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园子也太大,一时照顾不到,皆有关系,惟有少几个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执意辞去,之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些的就减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据我看,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们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凤姐听了这篇话,便向王夫人笑道:“这话竟是,不必强了。”王夫人点头道:“我也无可回答,只好随你便罢了。”

话说之间,只见宝玉等已回来,因说他父亲还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们回来了。王夫人忙问:“今日可有丢了丑?”宝玉笑道:“不但不丢丑,倒拐了许多东西来。”接着,就有老婆子们从二门上小厮手内接了东西来。王夫人一看时,只见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绦(tāo,丝带)环三个。宝玉说道:“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送的,这是李员外送的,每人一分。”说着,又向怀中取出一个旃(zhān)檀香小护身佛来,说:“这是庆国公单给我的。”王夫人又问在席何人、作何诗词等语毕,只将宝玉一分令人拿着,同宝玉兰环前来见过贾母。贾母看了,喜欢不尽,不免又问些话。无奈宝玉一心记着晴雯,答应完了话时,便说骑马颠了,骨头疼。贾母便说:“快回房去换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许睡倒。”宝玉听了,便忙入园来。

当下麝月、秋纹已带了两个丫头来等候,见宝玉辞了贾母出来,秋纹便将笔墨拿起来,一同随宝玉进园来。宝玉满口里说“好热”,一壁走,一壁便摘冠解带(脱帽,解衣服的带子。冠,帽子),将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来麝月拿着,只穿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袄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手内针线,因叹道:“这条裤子以后收了罢,真是物件在人去了。”麝月忙也笑道:“这是晴雯的针线。”又叹道:“真真物在人亡了!”秋纹将麝月拉了一把,笑道:“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这靛青(diàn qīng,深蓝色)的头,雪白的脸来了。”

宝玉在前只装听不见,又走了两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这怎么好?”麝月道:“大白日里,还怕什么?还怕丢了你不成!”因命两个小丫头跟着,“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去再来。”宝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们去了就来。两个人手里都有东西,倒像摆执事的,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冠袍带履(lǚ,古时的鞋),成个什么样子。”宝玉听见,正中心怀,便让他两个去了。他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到一石后,也不怎么样,只问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袭人姐姐打发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这一个答道:“打发宋妈妈瞧去了。”宝玉道:“回来说什么?”小丫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子说:“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小丫头子道:“没有听见叫别人了。”宝玉道:“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

旁边那一个小丫头最伶俐(机灵乖巧,做事利落),听宝玉如此说,便上来说:“真个他糊涂。”又向宝玉道:“不但我听得真切,我还亲自偷着看去的。”宝玉听说,忙问:“你怎么又亲自看去?”小丫头道:“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与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如今他虽受了委屈出去,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只亲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拚着挨一顿打,偷着下去瞧了一瞧。谁知他平生为人聪明,至死不变。他因想着那起俗人不可说话,所以只闭眼养神,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我的手问:‘宝玉那去了?’我告诉他实情。他叹了一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岂不两完心愿?’他就笑道:‘你们还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帝王下的命令,敕,chì)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宝玉须待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得一刻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该死之人阎王勾取了过去,是差些小鬼来捉人魂魄。若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些纸钱浇些浆饭,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就可多待些个工夫。我这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来召请,岂可挨得时刻!’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及进来到房里留神看时辰表时,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这时候倒都对合。”

宝玉忙道:“你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个神,一样花有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但他不知是做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的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zhōu,编造)不出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道:“我也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他说:‘天机不可泄漏。你既这样虔(qián)诚(恭敬),我只告诉你,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机,五雷就来轰顶的。’他就告诉我说,他就是专管这芙蓉花的。”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悲而生喜,乃指芙蓉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虽然超出苦海,从此不能相见,也免不得伤感思念。”因又想:“虽然临终未见,如今且去灵前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常(情分)。”想毕,忙至房中,又另穿戴了,只说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园来,往前次之处去,意为停柩(jiù,装尸体的棺材)在内。谁知他哥嫂见他一咽气,便回了进去,希图早些得几两发送例银。王夫人闻知,便命赏了十两烧埋银子。又命:“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他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得银,一面就雇了人来入殓(把尸体装进棺材。殓,liàn),抬往城外化人场上去了。剩的衣履簪(zān)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他兄嫂自收了为后日之计。二人将门锁上,一同送殡(bìn)去未回。宝玉走来扑了个空。

宝玉自立了半天,别无法儿,只得复身进入园中。待回至房中,甚觉无味,因乃顺路来找黛玉。偏黛玉不在房中,问其何往,丫鬟们回说:“往宝姑娘那里去了。”宝玉又至蘅芜苑中,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觉吃一大惊。忽见个老婆子走来,宝玉忙问这是什么缘故。老婆子道:“宝姑娘出去了。这里交我们看着,还没有搬清楚。我们帮着送了些东西去,这也就完了。你老人家请出去罢,让我们扫扫灰尘也好,从此你老人家省跑这一处的腿子了。”

宝玉听了,怔了半天,因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凄凉了一般,更又添了伤感。默默出来,又见门外的一条翠樾(yuè)埭(dài)上也半日无人来往,不似当日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者络绎不绝。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心下因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等一处;迎春虽尚未去,然连日也不见回来,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纵(即使)生烦恼,也无济于事(对事情没有什么帮助)。不如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想毕,仍往潇湘馆来,偏黛玉尚未回来。宝玉想亦当出去候送才是,无奈不忍悲感,还是不去的是,遂又垂头丧气的回来。

正在不知所以之际,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找他说:“老爷回来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题目来了。快走,快走。”宝玉听了,只得跟了出来。到王夫人房中,他父亲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宝玉至书房中。彼时贾政正与众幕友们谈论寻秋之胜,又说:“快散时忽然谈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谈,‘风流俊逸(jùn yì,俊美潇洒),忠义慷慨(kāng kǎi,充满正气,不吝啬)’八字皆备,倒是个好题目,大家要作一首挽词(悼念死者的词章、语句)。”众幕宾听了,都忙请教系何等妙事。

贾政乃道:“当日曾有一位王封曰恒王,出镇青州。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馀好武,因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令众美女习战斗攻拔之事。其姬中有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据清人陈维崧《妇人集》、王士祯《池北偶谈》和蒲松龄《聊斋志异》记载,林四娘本是青州衡王府中的宫人)。又呼为‘姽婳(guǐ huà)将军’。”众清客都称“妙极神奇。竟以‘姽婳’下加‘将军’二字,反更觉妩媚风流,真绝世奇文也。想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贾政笑道:“这话自然是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叹之事。”众清客都愕然(惊讶的样子)惊问道:“不知底下有何奇事?”贾政道:“谁知次年便有‘黄巾’‘赤眉’(黄巾,指东汉末年张角领导的农民起义军,他们以黄巾裹头,故称“黄巾军”。赤眉,指西汉末年樊崇领导的农民起义军,他们以赤色染眉,故称“赤眉军”)一干流贼馀党,复又乌合(无组织无纪律的聚合),抢掠山左一带。恒王意为犬羊之恶,不足大举,因轻骑前剿(jiǎo,讨伐)。不意贼众颇有诡谲(guǐ jué,狡诈)智术,两战不胜,恒王遂为众贼所戮(lù,杀)。于是青州城内文武官员,各各皆谓:‘王尚不胜,你我何为!’遂将有献城之举。林四娘得闻凶报,遂集聚众女将,发令说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报其万一。今王既殒(yǔn,死)身国事,我意亦当殒身于王。尔等有愿随者,即时同我前往;有不愿者,亦早各散。’众女将听他这样,都一齐说愿意。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连夜出城,直杀至贼营里头。众贼不防,也被斩戮(lù,杀)了几员首贼。然后大家见是不过几个女人,料不能济事,遂回戈倒兵,奋力一阵,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倒做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义之志。后来报至中都,自天子以至百官,无不惊骇道奇。其后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灭,天兵一到,化为乌有,不必深论。只就林四娘一节,众位听了,可羡不可羡呢?”众幕友都叹道:“实在可羡可奇,实是个妙题,原该大家挽一挽才是。”说着,早有人取了笔砚,按贾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几个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递与贾政看了。贾政道:“不过如此。他们那里已有原序,昨日因又奉恩旨,着察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表扬和奖励)而遗落未经请奏各项人等,无论僧、尼、乞丐与女妇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大家听见这新闻,所以都要做一首《姽婳(guǐ huà)词》,以志其忠义。”众人听了,都又笑道:“这原该如此。只是更可羡者,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旷典隆恩,实历代所不及处。可谓‘圣朝无阙(quē,古语同“缺”,这里意为“过失”)事’,唐朝人预先竟说了,竟应在本朝。如今年代方不虚此一句。”贾政点头道:“正是。”

说话间,贾环叔侄亦到。贾政命他们看了题目。他两个虽能诗,较腹中之虚实虽也去宝玉不远,但第一件他两个终是别路,若论举业(指应科举考试)一道,似高过宝玉,若论杂学,则远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滞钝(呆滞,迟钝。滞,zhì),不及宝玉空灵娟逸,每作诗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yōng,平常)涩(sè,不流畅)。那宝玉虽不算是个读书人,然亏他天性聪敏,且素喜好些杂书,他自为古人中也有杜撰(dù zhuàn,虚构)的,也有误失之处,拘较不得许多;若只管怕前怕后起来,纵堆砌成一篇,也觉得甚无趣味。因心里怀着这个念头,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无风作有,信着伶口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衍(fū yǎn,做事不负责任)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jī kǎo,查对考核),却都说得四座春风。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

闲言少述。且说贾政又命他三人各吊一首,谁先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贾环、贾兰二人近日当着多人皆做过几首了,胆量愈(更加)壮,今看了题目,遂自去思索。一时,贾兰先有了。贾环生恐落后,也就有了。二人皆已录出,宝玉尚出神。贾政与众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写道是:

“姽婳(guǐ huà,形容女子娴静美好)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

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

众幕宾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源,真不诬(可不是假的。诬,wū)矣。”贾政笑道:“稚子(小孩子)口角,也还难为他。”又看贾环的,是首五言律,写道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

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kòu)仇。

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

众人道:“更佳。倒是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同。”贾政道:“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众人道:“这就罢了。三爷才大不过两岁,在未冠之时如此,用了工夫,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贾政笑道:“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的过失。”

因又问宝玉怎样。众人道:“二爷细心镂刻(雕刻,这里指在构思中对全诗精雕细刻。镂,lòu),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人听了,都立身点头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时,须度(duó)其身量。这题目名曰《姽婳词》,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的。或拟温八叉《击瓯歌》,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咏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清新雅致),始能尽妙。”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写。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谁许你先大言不惭(说大话而毫不感到难为情)了!”宝玉只得念了一句,道是:

“恒王好武兼好色,”

贾政写了看时,摇头道:“粗鄙(粗俗浅薄)。”一幕宾道:“要这样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贾政道:“姑存之。”宝玉又道:

“遂教美女习骑射。

秾(nóng,艳丽)歌艳舞不成欢,”

列阵挽戈为自得。

贾政写出,众人都道:“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健,极妙。这四句平叙出,也最得体。”贾政道:“休谬(miù,错误的)加奖誉,且看转的如何。”宝玉念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众人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妙!好个‘不见尘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宝玉道:

“叱咤(chì zhà)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众人听了,便拍手笑道:“益发(越发)画出来了。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座,见其娇且闻其香否?不然,何体贴至此。”宝玉笑道:“闺阁习武,任其勇悍(勇猛。悍,hàn),怎似男人,不待问而可知娇怯(jiāo qiè,娇柔怯弱)之形的了。”贾政道:“还不快续,这又有你说嘴的了。”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结子芙蓉绦(tāo),”

众人都道:“转‘绦’,‘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荡。而且这一句也绮靡(qǐ mǐ,美妙华丽)秀媚的妙。”贾政写了,看道:“这一句不好。已写过‘口舌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这些堆砌货来唐(今作“搪”)塞(sè)。”宝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cí zǎo,诗词中华丽的词语)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用这些,但这一句底下如何能转至武事?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画蛇添足,多余)了。”宝玉道:“如此,底下一句转煞住,想亦可矣。”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shā),岂不心有馀而力不足些。”宝玉听了,垂头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宝刀。”

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写了,看着笑道:“且放着,再续。”宝玉道:“若使得,我便要一气下去了;若使不得,索性涂了,我再想别的意思出来,再另措词。”贾政听了,便喝道:“多话!不好了再做,便做十篇百篇,还怕辛苦了不成!”宝玉听说,只得想了一会,便念道:

“战罢夜阑(lán,尽)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jiāo)绡。”

贾政道:“又一段,底下怎样?”宝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峰。”

众人道:“好个‘走’字!便见得高低了,且通句转的也不板。”宝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转奇句。”宝玉又念道: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众人都道:“铺叙得委婉。”贾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赘(多余。赘,zhuì)呢。”宝玉乃又念道: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指美女)临战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纵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

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馀意尚徬徨!”

念毕,众人都大赞不止,又都从头看了一遍。贾政笑道:“虽然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因说:“去罢。”三人如得了赦的一般,一齐出来,各自回房。

众人皆无别话,不过至晚安歇而已。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然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做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忽又想起死后并未到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比俗人去灵前祭吊又更觉别致。想毕,便欲行礼。忽又止住道:“虽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也须得衣冠整齐,奠(diàn)仪周备,方为诚敬。”想了一想:“如今若学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竟也还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为人。况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句出自《左传》,意为停聚不流的水。潢,huáng,潦,liáo),频繁蕴藻之贱,可以羞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全在心之诚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则诔文(哀悼死者的诗文。诔,lěi)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馀,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无奈今人全惑于功名二字,尚古之风一洗皆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我又不稀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

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怎得有好诗好文作出来。他自己却任意纂(zuǎn,编写)著,并不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诞,竟杜撰成一篇长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毂(bīng jiāo hú,绸纱一类丝织品)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又备了四样晴雯所喜之物,于是夜月下,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花前。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

“惟(同“维”,古人文章的发语词)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指宝玉自己),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míng,茶),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表达自己的真诚心意),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主管秋天的芙蓉花)芙蓉女儿之前曰: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yān,埋没)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qīn zhěn zhì mù,叠被梳头洗澡)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xiá xiè,过分亲近),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有零)。忆女儿曩(nǎng,过去)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yīng xián,美好文静),妪媪(yù ǎo,老年妇女)咸仰惠德。

昨承严命(父亲的命令),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母亲的威严),复拄杖而遽(jù,很快)抛孤柩(jiù)。及闻槥(huì,薄木小棺材)棺被燹(xiǎn,焚烧),惭违共穴之盟;石槨(guǒ,“椁”的繁体字,指古代套在棺材外的套棺)成灾,愧迨(dài,达到)同灰(同生死)之诮。尔乃西风古诗,淹滞青磷;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qiū)榆飒飒(sà),蓬艾萧萧。隔雾圹(kuàng,原野)以啼猿,绕烟塍(chéng,田间的土梗子)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zǐ)泽馀衷,默默诉凭冷月。

呜呼!固鬼蜮(害人的鬼和怪物,这里指用阴课诡计暗盖入的人。蜮,yù)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钳诐(bì,奸邪而善辩,引申为弄舌)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卿之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岂终。因蓄倦倦(quán quán,同“拳拳”,情意深厚)之思,不禁谆谆之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chái,同类)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以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

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岂不是)滥乎?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zhì,上升)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qiān,拔取)烟萝而为步障,列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善鼓瑟的女神)约于桂岩,宓(fú)妃(洛水之神)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仙女名)击敌(yǔ,乐器)。征嵩岳之妃(嵩山女妃),启骊山之姥(女仙名)。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zhù,向上飞)。爰(yuán,于是)格爰诚,匪簠(fǔ,祭祀用具)匪筥(jǔ,圆形竹筐)。发轫(开始出发)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mái)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wù,睡醒)寐(mèi,睡)之栩栩。余乃欷歔(xī xū,抽搭)怅望,泣涕彷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筼筜(yún dāng,长节竹)。鸟惊散而飞,鱼唼喋(shà zhá,鱼吐水吃食声)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shàng xiǎng,请享用吧。此为祭文套语)。

读毕,遂焚帛奠茗,犹依依不舍。小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

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不免一惊。那小鬟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唬得宝玉也忙看时,究竟是人是鬼,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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