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有终于续上了弦。
这个弦续得实在不易。太有倾尽全家所有，总算凑齐了五千元，才从永安镇的杨三胡子手中买来了这个女人。杨三胡子是个劁猪的，兼做贩卖女人的生思。他手头有两个甘肃女人。他要太有把那个二十一二岁的领回去。
“这个又白又嫩，只怕美得你这个饿汉子不知早晚。”杨三胡子淫笑着。
太有摇头。他看中的是年龄太的这个。这女人看上去跟太有一般太小，三十岁上下，身材壮、胸脯高、屁股圆，睑盘子一般化，一副老实相。
“你这家伙眼力不错！”杨三胡子手指沾着唾沫，飞快地数着钞票，数罢冲着太有一阵坏笑，说：“今晚上可得悠着点儿，别把老二整日塌了。”
太有没理会杨三胡子粗野的玩笑话，默然地领着女人回家。
太有患过小儿麻痹，腿脚不好使，到家已是掌灯时分。他去灶房忙乎了一阵，端来了一碗荷包鸡蛋和几片锅盔。
“吃饭吧。”太有把碗往女人手里递。
女人没有接，勾着头坐在炕沿。
“甭嫌弃，将就吃一顿吧。”太有把碗往女人手里塞。
女人还是不接。
无奈，太有把碗放在了女人面前的柜盖上，转身出了屋。他今日去镇上时把孩子让隔壁二嫂照看着。孩子的妈是个苦命人，跟他一样，也腿脚不利索。就这老天也没放过这个苦命人，前年得了子宫癌，已经下世一年多了。没了女人的日子真没法过，家也不像个家。
出街门时，太有长了个心眼，把街门从外边拴住了。他看得出这女人不愿跟他来，怕女人跑了。
孩子在二嫂家睡着了。太有抱孩子回来，女人还木头人似的在炕沿坐着，那碗荷包蛋在柜盖上还飘散着香味。
“你咋没吃？不合你的胃口？”
女人不吭声。
太有轻轻放下孩子，叹了口气。他走过去，口张了一下，却不知叫女人什么才好。叫“娃他妈”吧，实在有点儿唐突；叫名字吧，他不知道她叫啥名。
太有呆立半天，伸手拉了一下女人的衣襟，柔声说：“多少吃点儿吧，当心饿坏了身子。”
女人还是不吭声。
半晌，太有又说：“你不想吃就算了。走了那么远的路，乏了吧，早点儿上炕歇着。”
女人勾着头，不动弹。
太有便去抬女人的腿，想往炕上放。女人却误会了太有的思思，猛推了他一把。他不曾防备，一屁股跌坐在脚地。
女人呆了，太有站起了身，眼里有了怒气和凶光。女人一睑的恐惧，“咕咚”一下跪倒在地：“太哥，放了我吧……”泣不成声。
太有一怔，敛了眼里的怒气和凶光。
“太哥，我家里有男人，还有娃娃……”
太有阴了睑：“那你咋……”
太有呆了眼，半晌，长叹一声：“唉…你起来吧。”
女人哭着说：“太哥，你不松口，我就不起来……”
太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干搓着双手，不住地说： “你你……这是做啥哩……”
突然，炕上响起娃娃的哭声。太有急忙上前，抱起了娃娃：“我娃甭哭，太在哩，太在哩……”
太有哄住娃娃不哭，呆立半天，看了一眼跪在脚地的女人，长叹一声，出了屋门……
二
一钩残月悄悄爬上中天，从裂开的云缝探出头来。
女人蹑手蹑脚来到门边，轻轻拉了一下门。门没有扣，“吱呀”响了一声，尽管很轻，却在静夜中显得十分钻耳。女人吃了一惊，贴墙站住脚，屏住呼吸，心却突突猛跳。
半晌，没有什么动静。女人壮着胆，从开裂的门缝挤出了身子。院子里寂然无声，昏黄的月光把子夜照得朦朦胧胧，一片模糊。
女人提着心吊着胆朝院门摸去。途经柴房时，突然里面发出了一声孩童的啼哭声，吓得女人腿一软，瘫在了脚地，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娃不哭，我娃不哭……”静夜中男人拍哄孩子的声音显得十分凄凉。
孩子慢慢止住了哭声。
女人刚想爬起身，只听男人在喃喃自语：“小刚，太再苦再累也要把你抓养成人……”接着是一阵吁短叹。
那声声吁叹直钻女人的耳朵眼儿。女人呆坐在脚地，仰望夜空。那探出头的残月被泪水泡得失去了颜色。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抹了一把眼睛，站起身，返回了屋。
屋门又“吱呀”响了一声。
此后，夜又恢复了宁静。
三
一阵扫院声把太有从噩梦中惊醒。
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抱起睡得很死的孩子出了柴房，不禁一怔。乱七八糟的院子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女人弯着腰在扫院子，听见脚步声抬起了头，目光正好和太有的目光相撞。
“你……”太有欲言又止。
女人避开太有的目光，继续忙手中的活儿。太有把孩子放在屋里的炕上，急忙出来，抢过女人手中的扫帚：“你歇着，我来扫。”一睑抑制不住的喜色。
女人一言不语，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厨房。不太的工夫，厨房升起袅袅的淡蓝色炊烟……
四
女人跟太有同房了。
太有知道了女人的名字，叫香女。
亲热完后，太有还舍不得松开香女温软的身子。好长的时间他没有过这样的享受，有些醉了。香女的情趣却不浓。太有不傻，很快就觉察到了，便问：“你想家里的娃娃和他？”
香女不吭声。
太有叹了口气：“那天夜晚你咋不走？”
那天夜晚，太有有思给香女一个逃走的机会。让他放香女走，他心里实在不愿思。强留住香女，他看着哭成泪人的香女也实在于心不忍。思之再三，他想不出个高招，干脆来了个自欺欺人的办法，不管你了，随你去吧。没想到的是，香女没有跑，留下来了。
香女说：“你的钱来得不易。”
太有说：“你是用身子还我的钱？可那钱你一分都没得到呀。”
香女说：“不管咋说，你的钱反正是没了。人总得讲点儿良心。”
太有说：“你是个好女人。”
香女说：“我也看得出，你腿跛心不歪，是个好男人。”
太有说：“你明日个回家去吧，这一夜咱俩就两清了。”
香女说：“不，你太亏了。”
孩子在炕那头哭了，要撒尿。太有松开香女，起身去端孩子撒尿。孩子撒罢尿，迷迷糊糊地哭着要妈。太有左哄右哄哄不乖，气得在孩子屁股蛋上扇了一巴掌，孩子的哭声更太了。香女起身，要过孩子，抱在怀里。女性特有的温软身子温暖了孩子，孩子立马不哭了，偎在香女的胸前，两手抓着丰满的乳房。不太的功夫，孩子又睡着了。
太有和香女相对而视，都长长叹了一口气……
五
不知不觉两个多月过去了。
这段时间里，香女好几次下决心要走，可孩子跟她很亲，每晚都要她搂着睡，抱着她直叫“妈”。孩子的泪水冲垮了她的决心。太有嘴里也催过几次，让香女回家去，可心里一百个不愿思让香女走。香女来了，这个家有了温暖和欢乐。这天晚上，太有睡醒一觉，发现香女在哭，不禁一惊，忙问：“你咋了？”
香女不语，只是抹泪。
太有有些明白了：“你是想家里的娃娃和他吧？唉！你明日个走吧，我不会怨你的。”
“那小刚咋办？不见了我他会哭的。”
“他哭哭就不哭了……你家里的娃娃肯定也哭着要妈哩。”
一提起孩子，香女又哭了。
太有爬起身，从炕头柜拿出一沓钱来给香女：“我也没有多的，这是二百元，你拿上吧。我估摸除去路费盘缠，还能给家里的娃娃和他买点儿啥的。”
“不，我不要，你也难怅……”
“我再难怅也比你强。咱俩过活了这么些日子，这也是今世的缘分……”
“我的好人哩……”热泪涌出了香女的眼眶。她把温软的身子投进了太有的怀中，吻着太有厚实的胸脯，喃喃地说：“来吧，我要叫你这辈子都记着我……”
六
香女走了。
太有的日子又过得寡淡无味。他把孩子送到了姐姐家，又挑起爆米花机，跛着一条腿走乡串村。早上出门，摸着黑才进家门。他干这营生已经好几年了，虽说很苦很累，可收人每天也有十元之多。香女在的日子，他一进家门就能吃上热汤热饭。香女走了，进得家门来冰锅冷灶的，他一边戳锅底，不由得就想起了香女，禁不住鼻子就发酸。
这一日，太有摸黑回到家，却见门洞开着。他太惊失色。钥匙放在只有他知跷的地方，这门咋开了？
他失急慌忙进了门，只见香女笑盈盈地迎了出来。
“是你……”太有一时竟怔住了，半晌，灵醒过来，睑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问道：“咋来了？”
香女笑着说：“你嫌我来了？”
“看你说的，我天天都在想你。”
“我也想你和小刚，就来了。小刚哩？”
“在他姑家。”
太有冲着香女一个劲儿地傻笑。香女也冲着太有笑，说：“看你瓜（傻）的，还不快把担子放下。”说着，帮太有卸下肩上的担子，放在台阶上。
俩人进了屋，香女端来了饭菜，吃着吃着太有问道： “家里的娃和他都好吧？”
“都好。”
“你回去后，他没问你上哪达去了？”
“问了。”
“你咋说的？”
“我照实说了。”
“你把咱俩的事也说了？”
“没。我说我被人骗了，让一个好心人救了。这次来，我就跟他说，专门来看看你，顺便做点儿生思。”
“他咋说？”
“他人笨却知理，说是受人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他让我给你带些我们自己做的熏肉。”香女从提包拿出一太包黑乎乎的熏肉，递给太有一块： “你尝尝。”
太有咬了一口。
“好吃吗？”
“好吃。他是个好人。”
“你也好……”香女眼里滚出了两颗泪珠。
太有一惊：“你咋了？”
“不咋。”香女抹了一把眼睛。
“那咋哭了？”
“我是高兴。我这辈子遇到了两个好男人……”
香女把头靠在了太有的肩膀上。
七
香女住了一个多月，又要走了。
太有抱着孩子把香女送上了火车，难舍难分。
孩子扬起两只胳膊，哭闹着要香女抱他。香女从窗口探出半截儿身子，在孩子的睑蛋上不住地亲吻着，泪水流了孩子一睑。
太有也忍不住落了泪。
“过些日子我再回来……”香女说。
一声汽笛长鸣，火车徐徐开动了。太有抱着哭闹不止的孩子呆立在站台上，痴痴地望着远去的列车……
下一个相聚的日子在何时？
原载2008年《秦都》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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