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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江南·素女颜

时间:2022-07-1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南郡郝州突现五千叛兵,兵分三路南上,各州郡不料会发生战事,故因防守松懈,使叛军一夜之间轻而易举地拿下署国三大城池。天色阴霾,乌云将太阳紧紧地遮住,伴着闷雷阵阵,像是就要下雨的模样,还好小奴在江南生活过,知道江南的天气阴晴不定,故在临行前带了两把绸伞,此刻一见要变天,忙着为阿叶撑开伞,道:“叶主人,要下雨了,沿着这条河路,前边有个小镇子,暂且去那儿落脚吧。”

画江南·素女颜

(一)

南郡郝州突现五千叛兵,兵分三路南上,各州郡不料会发生战事,故因防守松懈,使叛军一夜之间轻而易举地拿下署国三大城池。

无人知道叛军的首领是谁。

只听说他们高举的军旗上,是一个大大的“叶”字。

圣上龙颜大怒,下旨命秦廉——秦大将军亲自率兵南下,剿除乱党。

这一消息在烟花夜之后,传遍了各地。

自然,也传到了阿叶耳中。

他亦明白了那彻夜的烟花——既是叛军的庆贺,又是以燃烟花为信,告知同盟得胜的消息。

小奴不解,当阿叶得知此事之后,并没有太多的惊奇,而是一如既往的淡然神色,待听路人说完叛军之事,又优哉游哉地牵着马儿赶起路来。

而他们脚下所踏的,却已成为叛军夺得的领地。

波澜不惊,是因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日,只是不想会来得如此之快罢了。

三年多前,晨王无端诈死,近些时日又发觉他现身京都市井之中,那么在他消失的这三年多之中,是在筹备谋反吧。难道——晨王苦苦酝酿的阴谋,真的是夺得这大署天下?

而据燕子所言,晨王曾告知于她,自己的姓氏为“叶”,这也恰能解释叛军的叶字军旗。

只是,若他真姓叶,就不该是皇室子孙了。

隐约间,似乎觉得这晨王将自己掩埋得很深很深,就算如今战事纷扬,他仍不愿暴露自己,若非因阿叶事先早已怀疑,怕是连他也瞒过了。

亦可以说,晨王的心机城府,堪比阿叶。

想到此,阿叶执手紧了紧马儿的缰绳,随意地笑了一声。

晨王,你说过会与我再见,可是在今战乱灾行之时?

天色阴霾,乌云将太阳紧紧地遮住,伴着闷雷阵阵,像是就要下雨的模样,还好小奴在江南生活过,知道江南的天气阴晴不定,故在临行前带了两把绸伞,此刻一见要变天,忙着为阿叶撑开伞,道:“叶主人,要下雨了,沿着这条河路,前边有个小镇子,暂且去那儿落脚吧。”

阿叶随口“嗯”了一声,率先上了马,又将小奴一并拉上马背,抬眼望了望天边的阴云,将小奴护在怀中,扬鞭唤一声:“驾!”马儿一惊,朝着前路狂奔而去。

雨点纷落,沾湿了马儿的鬃毛,绸伞下的两人目光穿过层层雨幕,望见河道旁建着一座别致木屋,木屋周边是未放的荼img2花苞,屋下河面之上是一弯古朴的木桥,由河水做引的池子中生着片片莲叶,乍望上去与周边的小河流水融合,甚是雅致。

两人顺着木梯走到屋前,阿叶抬手轻轻叩门三声,听闻屋中传出一阵轻咳,又待了小半晌儿,屋门被人缓缓拉开。门后站着的是一位淡妆锦裳的夫人,面色略显苍白病态,虽已过了芳华之年,却仍是美得让人心惊,她的眼中透着一种淡漠,仿佛看破了尘世,没有希望,亦没有失望。

而让人不解的是,细细看来,那淡漠之下,又能觉出一股温柔。

阿叶微笑着作礼道:“夫人,我二人赶路逢雨,可否借贵府一避?”

她听罢此话,微微抬眼望了望屋外纷纷的落雨,又将目光转向阿叶和正为他撑伞的小奴,低低地“嗯”了一声,将他俩让进屋中。

那病弱夫人为阿叶和小奴端上热茶,道:“照往年,这春末之雨怕是得下个几天呢,这儿就我一人住,两位尽可随意。”说着,她将目光转向小奴,语气稍稍温和了些:“小姑娘多大年岁?”

小奴忙着放下茶盏,许是在卿叶院做丫头的时间长了,应起话来仍是一贯的乖巧:“回夫人话,十七了。”

她微微颔首,在一旁的藤椅上坐下,望着阿叶含笑道:“两位这是往哪儿赶啊?”

阿叶悠然抬脸,散漫的眼神中透着慵懒笑意,语气虽淡,却不失恭敬,他只望着夫人简单应道:“江南东领。”

小奴听罢此话,心不禁微微一颤——江南东领,原来他要去的地方是东领。

每每想起此地,总会情不自禁地忆起当年……与他桥头初遇的那一幕。

他该是已经忘了的,而她却时刻记着,忘不了他慢慢俯下身时,自己骤然乱了的心跳,忘不了他向她伸开手时,道不尽的温柔,亦忘不了他淡笑的脸,和他转身渐渐消逝的那道殷红。

想着,手不觉地摸向腰间的怀囊,微微凸起,小小的囊中,是他赠她的一颗红豆

一旁安坐的夫人不经意间瞥见了小奴的这一细微动作,恰好小奴抬眼,正对上夫人疑惑的目光,下意识地放开手,轻轻一笑,脸颊微微泛红。

那夫人虽是不解,却也看出了些门道,望了望正在旁安然用茶的少年,他淡漠的眼神中藏着几许锐利,相貌虽略显消瘦了些,却有着与生俱来的气质,身着红衣薄纱,腰间随意地别着一支玉笛,嘴角微微噙着笑意,看似慵懒的姿态,却让人只看一眼,便会不禁乱了几分心神。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少年?

她微微蹙眉,掩口轻咳一声,启齿问道:“这位小公子,听你方才的口音,该是京里的人吧,怎么称呼?”

阿叶想她能听出京都的口音,定是曾在京都待过,而只凭自己的两句话就能断定,那她待的时日,该就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儿了。

他仍是作礼一笑,随口应道:“多谢夫人关照,在下名为阿叶,确是京中人。”微顿了片刻,他回问道:“夫人怎称?”

她微微一怔……阿叶,莫不是传闻中那卿叶院的神秘少年阿叶?

念此,她原本清冷的目光柔和了些许:“我姓王,在这儿住着也有个七八年了,要怎么唤我,你们随意吧。”

阿叶和小奴相视一笑,又转脸朝她礼节性地唤一声“王夫人”,靠着椅背浅饮一口茶水,而后慢慢起身走到窗边,隔窗望向层层雨幕,不再言语了。

远远地,见着几个身披斗笠的行马之人,虽是受着大雨,他们却未显出丝毫赶路者该有的慌张,正操着一口京腔喊话,隐隐地传来几句玩笑般的叫骂,雨中的声音含糊不清,阿叶也未听真切,只见那几人时不时地就哈哈大笑起来。

阿叶微微摇头……要说他们豪放没错,就是可怜了陪他们一起淋雨的马儿。

那几人经由木屋,渐渐走近,他原本散漫的目光忽而凝聚起来,眉头微蹙,紧紧地盯着其中一人。

淅沥的雨水顺着木檐流下,不远处,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几人硕大的斗笠上,马儿抖了抖鬃毛,水珠纷落,他们的说笑声仍在继续,只是谁也未曾发觉,木窗之下那道穿透了雨帘的淡漠目光。

终于,听得一声嘶哑的呻吟传来,其中一人双手死死地掐着自己的喉颈,而后口吐白沫,一下子失了平衡,从马背上翻落下来……

其余几人还未来得及惊慌,便又见层层雨幕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顶华丽的白色绸伞,伞下站着的,是一位神色淡然、面容清冷的红衣少年。

那人,正是阿叶。

(二)

雨,转瞬之间如若倾盆。

哗啦哗啦,雨水急急地打着河旁小路横躺着的落马人,阿叶撑伞走了几步,紧紧锁住了眉头,蹲下身子验了验,微微仰起脸,望着还在马背上愣神儿的几人,道:“他死了。”

听罢这话,那几人回过神来,也顾不得阿叶了,纷纷下马,摇晃着地上那具死尸,一声声地唤着“大哥”,哭声、呼喊声、咒骂声连成一片,与哗啦哗啦的雨声错乱交加。

木屋窗前,小奴听着雨中人悲愤的声音,低下头来长长叹息一阵,继而将目光转向绸伞下那抹红色身影,微微一怔,而后转身离开窗前,开始翻找阿叶的包袱。

“找什么呢?”耳旁传来王夫人关切的问话。

小奴将手停下,歪头看着王夫人,礼貌地回道:“叶主人在冲出门救人的时候,衣裳溅了泥子,袖子也划破了,我得给他备出衣裳来,他过会儿就该换了。”

王夫人点头应道:“有你这又机灵又乖巧的丫头伺候着,还真是他的福气。”

小奴听过这话,摇摇头:“不,夫人,该说是小奴的福气才对……因为,在这世间,能一直跟着他、照顾他的,真的没有几人。”

王夫人的目光透出几许不解之意,却也未说什么,转念略略思索一番,轻身落座,温和地笑了,试探般问道:“你一个姑娘家,又生得这般姣好的模样,莫非还想一直跟着他,当个侍女丫头,看他娶妻生子不成?”

小奴心头一颤,禁不住握起了拳头,将包袱里的衣裳攥紧了几分,呆愣了半晌,方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勉强回以一笑:“夫人啊,我们家叶主人平日里与人交往不多,市井之间识得他的人亦少之又少,但小奴可以这么说,任凭哪家的姑娘,若是能跟叶主人相处一阵子,那么她这辈子,无论是遇见王侯公子,还是碰着贵族少爷,都再也不会为第二个人动心了。”

这话方才出口,小奴又忙止住了言辞,脸上随之腾起一片火辣。

她……怎能对一个陌生夫人道出这种话?

王夫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眼神瞥向窗外那渐渐走来的少年:“他回来了。”

听得咯吱一声响,阿叶随手推开木门,掸了掸沾湿的衣裳,迎着屋内王夫人和小奴关切的目光,微微摇头:“还是迟了一步,看样子……似是中毒。”微停了一下,那双含笑却淡漠的眼神望向王夫人:“夫人,阿叶需验尸才行,不知您这儿可有什么隐蔽的地儿,好方便外头那几位兄弟暂将死者安放。”

王夫人想了想,抬手示意道:“嗯,河道前面有座‘河间小筑’是一位故友在很多年前为我建的,一直空着,小筑边儿上有间简陋的木屋子。”

阿叶微微颔首,缓步走到小奴身边,懒懒一笑:“带了吗?”

小奴将包袱翻开,从中拿出一个被紧紧包裹住的黑布囊,轻车熟路地将层层布翻开,回道:“带了,是您最喜欢的那柄。”说着,小奴将布囊中那把又锋又利的刀子递到阿叶的手心之上。

“嗯……”阿叶随口应了声,将那刀柄揣于腰际,又接过小奴给的天蚕手套,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果真还是小奴想得周到。”

阿叶不慌不忙地将天蚕手套戴上,缓步走出木屋,撑伞步入江南暮春的烟云雨幕。

在屋外候着的几位身披斗笠之人,终于听劝,忍着悲痛将尸体驮上马背,随着阿叶,沿河路一直走向王夫人的河间小筑。

阿叶边走边欣赏着江南雨色,这样懒散的姿态禁不住让其余几人心生疑虑——如此一小小少年,真是传闻中那大名鼎鼎的布衣阿叶吗?

凉风杂着雨丝袭来,吹得阿叶微微发冷。他轻轻蹙眉,随手搓了搓衣袖,稍稍缓和了一点,只是,胸口那熟悉的憋闷感觉终于再次降临。

怪了,自己一整个冬天都没事,本以为会慢慢好了的,怎么偏偏赶上这个时候?

“喂!”一人不耐烦地拍了拍阿叶的肩膀,满是怀疑,“你说自己是阿叶,可我们谁都没见过他,怎么信你啊……若你查不出我大哥的死因,又白白害了他的尸身,我们几个可绝饶不了你!”

这声一起,其余几人都纷纷附和起来:“对,饶不了你!”

阿叶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以便说话时喘得不会太厉害,片刻,他指着自己腰际,歪头一笑,一口慢悠悠的腔调:“安下心来吧,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对不起这把刀。”

说罢,他便自顾自地向前走去……那淡漠的眉眼之间,是从未变过的自信。

却不知,自己那微哑着喘息的声音,已经被她听到。

小奴站在木屋房檐下,看着那红色的身影渐渐隐在雨幕之中,心被紧紧揪住。

她丝毫不敢再迟疑,赶紧转身进了屋子,一把拉住王夫人的衣袖,着急地问道:“夫人,我要鲜虾、冬瓜、生姜、嫰葱叶,还要驱寒清肺的药料,在哪里才能买到呢?”

王夫人听得一愣,怔怔地问了句:“怎么,有人受风寒了?”

小奴摇摇头,应道:“没人受风寒,您就告诉我在哪能买吧,小奴以后再跟您解释。”

“这样啊……”王夫人回过神来,抬手指给小奴,“有是有,就是要渡河才行,河对岸就是一个镇子,药料在药铺子里有卖,生姜和嫩葱叶我这有,你瞧着买些冬瓜和鲜虾就行……”

“谢谢夫人!”小奴不等她说完,便道一声谢,急急地撑伞跑向雨中。

王夫人满心不解,朝那背影追了几步,唤道:“我还没说完呢,你这傻丫头急个什么?”

话未尽,小奴却早已渡船而去。

无奈之下,王夫人只得自言自语道:“可是,这下雨天,根本就不会有人卖菜的啊……”

(三)

风动清波,雨打乌篷。

河岸立着一青石碑,碑上刻有两字:淮乡。

小奴将船停好,撑起绸伞,走进淮乡的烟雨小巷。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经过一座座灰墙青瓦的屋梁,四处搜寻着药铺子的招牌,终于,停下步子,扬起嘴角舒心一笑,转身推开了一户人家的院门。

约莫半炷香的工夫过后,她从门里出来,怀中已多了几个药包。

“冬瓜、鲜虾……”小奴嘴里喃喃地叨念着,在这淮乡镇子里晃了许久,竟不见有一处卖菜的摊位,如此寻着,心里更是急了起来。

雨越来越大,她小心翼翼地揣着药包,不住地叹气:“糟了糟了,买不到冬瓜就没法子做汤了。”

正在失望之刻,忽见有一位赶着牛车的老伯,那牛车上正放着四五个又大又嫩的冬瓜,最让人惊奇的是,老伯手里居然还拎着一条活鲤!

小奴禁不住欢喜地笑了,眼见那赶牛车的老伯越走越远,她也顾不得矜持,拎起裙摆就追着牛车跑起来:“我的冬瓜,老伯,等等我啊……”

那声焦急而温柔的呼唤,在重重雨声的哗然之间,顷刻湮灭。

吧唧吧唧——凌乱的脚步声在雨巷中回荡,几乎所有的路人都停下来,看着这位娇小可人的姑娘,一手撑着伞,另一手拎着药包,轻纱裙摆被雨水沾湿,溅上脏兮兮的泥,却仍旧死心不改地在追牛车。

“不成体统……”

“没规矩……”

依稀听到众人诸如此类的议论。

一身着碧色华服、气宇轩昂的执刀男子站在路人之间,满目好奇地看着小奴,又望了望远处那匆匆行进的牛车,浓眉一蹙,如风一般飞快地跑去。

小奴只觉有人轻轻擦过自己的臂膀,抬眼望去,惊见一个男人正和自己一样追赶着牛车,心里一紧,更是加快了步子:“不是吧,冬瓜也有人抢……”

那碧衣男子轻易地追上了牛车,横刀一拦,老伯吓得一惊,赶忙停下来道:“壮士,有话好说……”

他收下长刀,指了指后面的小奴,应道:“你没听见有人一直喊你吗?”

老伯一怔,而后将手附在耳旁,大声喊道:“你说什么?听不见啊!”

他禁不住别过脸偷笑——她喊了半天,居然在追一个聋子。

恰时小奴亦跟上了老伯,她拍着胸口,气喘吁吁地道:“老伯,卖我两个冬瓜吧!”说话间,便掏出钱袋,倒出些碎银,递到老伯手里。

老伯不明所以地看着小奴,又把钱还给她。

她不解,随意地看了眼那碧衣男子,却听他道出一句:“他是聋子。”

小奴心中不悦这人对老伯不敬,却也不再理会,赶紧跟老伯指手画脚地解释起来,如此纠缠了许久,老伯终于将冬瓜和鲤鱼卖给了她。

他静静地看着小奴,如同看戏一般。

老伯走后,小奴看着地上那两个大冬瓜,又瞧瞧自己撑着伞,揣着药包,还拎着鲤鱼的双手,不禁又犯了愁:这两个冬瓜,怎么才能抱上船呢?

那碧衣男子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抱起那两个冬瓜,笑道:“走吧。”

小奴连连点头:“多谢公子了。”

……

他送她上了乌篷船,站在河岸,看着她的船渐渐驶去。

忽然,小奴从篷子里将头探出来,对那河岸之人嫣然一笑,挥手作别。

那笑容宛如初开的娇莲,清新脱俗,随着缓缓的水波,一并消失在蒙蒙烟雨之中。

只此一瞬,他忽就失了神。

她,究竟是谁家的女子……

河间小筑,雨下了整整一天。

旧屋之中弥漫着些许阴潮腐坏的味道,这让阿叶着实犯了难——他素来不能闻过于刺鼻之味,此番却要在这屋子里验尸,今日稍稍受了冷,引发了旧病,本就呼吸不畅,如此一来,久居在此屋之中,他更是对着那尸体咳个不止,几乎是涕泪横流。

那死者的几个兄弟看阿叶一边验尸一边掉眼泪,暗想:这定是个好人,若不然他与大哥素不相识,怎会如此伤心呢?

阿叶戴上天蚕手套,用刀子将死者的肤体轻轻划开,暗红色的血缓缓流出,他一手挤按着伤处,另一手托着瓷碗,将血盛下,随后从腰间囊中抽出银针一试,银针瞬间泛黑。

阿叶头也不抬,稳住呼吸,随口问道:“把他三日以来吃的东西报给我。”

那几人面面相觑,待了好一阵儿,方才开口应道:“这几日大哥随我们一起赶路,只吃自己带的干粮来着。”

阿叶“嗯”了一声,依旧不曾抬眼,只朝后摊开手,简短应道:“拿来。”

他声音微喘,却让人觉出十足的命令感。

其中一人赶忙将死者的包袱递到阿叶手中。

阿叶细细地翻了一阵,用针试过之后并未发现毒物,一切如常。唯一让他惊奇的是那包袱中竟有一件战衣,而那衣袖上,还绣着一个“叶”字。

他们是晨王的兵卒,是叛军。

阿叶不动声色地放回战衣,眉头深锁,万千不解浮上心头。

若是在食物中下毒,或多或少都会在包袱的布屑上留下些把柄的,查不到……那他体内的毒又怎么解释呢?

阿叶摘下天蚕手套,随意地拿起瓷碗,却不小心碰了些碗中的尸血,而后猛地缩回了手,怔怔地看着桌案上的瓷碗。

手会疼?

他脑中灵光一闪,赶紧用清水洗净了手,又重新戴上天蚕手套,朝几人唤道:“帮忙找一根鱼骨。”

“鱼骨?这里哪会有鱼骨……”

正当几人大眼瞪小眼之际,忽听得木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小奴缓缓踏步而进,望着阿叶,将手中的小瓷盆微微举了举,浅浅一笑,道:“鱼骨来了。”

阿叶笑了笑,接过那盆子,应道:“瞧这样儿,今晚有鱼汤吃了。”

小奴收起笑容,听他一声声刻意压抑的喘息,看着他微微泛白的脸色,回道:“不只是鱼汤,还有冬瓜清羹,嗯……”说到此,她微微顿了顿,而后附在阿叶的耳边,小声道:“还有药汤要吃呢。”

阿叶心里一惊,定定地看着小奴——不可能,此事连鹏儿都不知道的。

小奴不再应话,转过身子将木门大敞开,斜雨飞溅进来,那死者的几个兄弟纷纷躲开,抱怨道:“开门做甚,雨水会溅进来的,你这笨丫头!”

屋子里阴腐的气息少了许多,屋外清新的雨香涌进来,阿叶觉得舒畅了许多,他看着小奴,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笑。

小奴亦随之点头:“叶主人,我本是想扔这些腥物来的,赶巧儿在外头听见您说要用,那便快些验尸吧,切莫在这里待得太久……小奴回去等您用饭。”她如此说着,便轻步退下了。

阿叶看着她走远后,从那盆中捏起一根鱼骨,浸到瓷碗血水里,过了一会儿,又用针挑出来,攥在手里揉搓,淡然一笑:“果真如此。”

他回过身来,望着那几人问道:“死者生前有没有含草叶,或是用草叶做哨子吹曲儿的习惯?”

几人大惊失色,慌张答道:“是啊,大哥时常将草叶含在嘴里玩,还喜欢用草叶吹小曲儿的。”

阿叶点点头,摘下天蚕手套,又将验尸刀上的血迹洗净,拭干,收于囊中,深深呼出一口气,解释道:“死者死于毒蚀蛇之毒。这毒的发作时间为一个时辰,也就是说,在他死前一个时辰,天还未下雨,若我猜测不错,你们定是赶路累了,在野地休息来着,对吧?”

几人纷纷点头,回道:“确是如此。”

阿叶听罢继续道:“死者在休息之时,含了草叶,而这草叶上应该沾有毒蚀蛇之毒液,如此一来,一个时辰之后,诸位恰巧赶到河边,于是……他便毒发身亡。”

“什么毒蛇,你怎么知道是毒蛇害的?”众人不解,愤然质问。

阿叶将鱼骨递给他们,淡淡一笑:“毒蚀蛇是有名的剧毒蛇,它爬行时会散出毒液,这种毒液极为不同,若被人食,一个时辰之后便会毒发身亡不说,且会使人血慢慢变酸。方才我将鱼骨放入死者的血水中浸泡,鱼骨很快就软了,这足以说明是毒蚀蛇之毒。”

许是因说的话过多了,阿叶的呼吸更为急促起来,他忍着不适,勉强撑住身子,道出最后一话:“诸位,死者身亡,该是一场……一场意外。”

此话说罢,再无人应声,整间屋子悲穆之感四起。

一片静默。

阿叶无奈地摇摇头,撑起伞来,只身走入雨帘之中,浓重的呼吸声乱了江南的宁静。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下来……

(四)

夜雨过后,稍稍放晴。

东方隐约间飘起片片红云,天微亮。

阿叶昨日验尸回来声称“有些累”,未吃晚饭便回房睡了,小奴不放心,忍不住去阿叶睡房里瞧了瞧,却见他高烧不退,且一直昏睡不醒,小奴又是灌汤药,又是敷毛巾,折腾了整整一夜,阿叶的状况才稍稍好了些。

小奴透过窗子,望了望微微泛白的天空,起身走到床榻边,听着阿叶熟睡中轻微的呼吸声,微微一笑,又将手贴上他的额头试了试,方才安下心来:“还好,烧退了。”

此时,听得王夫人的脚步声传来,小奴为阿叶掖了掖被子,便轻手轻脚地出了房。王夫人迎上来,关切问道:“你家主人怎样了?”

小奴笑应:“好了,有劳夫人费心。”

王夫人点点头,拉住小奴的手,温和一笑,道:“随我来。”

小奴心中不解,只“嗯”了一声,便任由王夫人拉着自己往外走,随她出了房,与其一并坐在屋外的木椅上,看着河面浮起的片片莲叶,终于问道:“夫人,您这是?”

雨后江南,泛着丝丝缕缕泥土的香气。

又听见鸟儿的啼鸣声。

王夫人歪头看着小奴不解的目光,问道:“这儿是不是很美?”

“我每日清晨都看着这些景儿,觉得这亦是一件惬意之事,”说着她朝小奴笑了笑,又转念道,“对了,真是瞧不出,小奴姑娘的医术倒也精湛得很啊。”

小奴先是一怔,而后微微摇头,轻轻一笑,应道:“夫人,您是误会了,小奴根本一点医道都不懂,只是熟悉叶主人,了解他的病情罢了。”

“原来如此啊,”王夫人恍悟,继而又问,“那叶公子生得何症啊?”小奴渐渐将头低下,神色亦是黯淡起来。

屋中床榻之上,阿叶慢慢睁开眼睛,懒懒地打一个哈欠,支起身子,歪头随意一瞥,见着桌案上的药碗,又看到自己身上紧盖着的被子,即刻明白了昨夜的一切。

他起身更衣,洗漱完毕,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四处寻着小奴的身影,推门而出,见她正与王夫人并坐在河边,便迈着散漫的步子欲朝她走去。

“叶主人之症,本是无人知道的,小奴亦是在一年前的冬天,费了些心思,方才从医师口中偷偷探出的。”待了许久,小奴终于缓缓道出了此句。

阿叶听过这话,忽地止住了脚步。她在一年前就知道了?

居然,掩饰得这么好。

继而,他退回房中,掩身在门后,欲听小奴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那是因为一场火,那场火让近百人丧命,而他侥幸逃了出来,却因吸入过多的烟尘,严重损害了心肺和气脉。还好,经过医师的调理,这病症渐渐地去了些,很少发病了……”小奴说到此停了停,又道,“只是,他不愿让别人得知自己落下了这病症,所以从来都不说。鹏儿少爷亦粗心大意,不会去注意。我探出了此事,便也一直瞒着他……不过,我总是在想——他一个人,会寂寞的吧。”

王夫人听这话忍不住轻拍小奴的肩膀,安慰道:“傻孩子,有你这么贴心的人陪他,他怎会寂寞呢?”

小奴静静地坐着,深埋着脸,已经不再去回应王夫人的话,更像是自顾自地说着心事:“冬天冷,他喜欢穿上厚厚的红裘袄,坐在廊边的摇椅上看雪,但是他身体不好的,我便为他备了一个小暖炉,让他时时揣在怀里……

“他喜欢吃掺了蜜饯的花糕,但是蜜饯过于甜腻,对他的病症不好,所以,看他吃过了,我总是偷偷地撤掉……

“他每日都要审阅卷宗,当他蹙眉之时,不要问,他不喜欢在沉思的时候被打断,只要安静地为他研墨就好……

“他夜里喜欢看书,常常忘记时间,所以在三更的时候一定要提醒他睡觉……

“若非不得已,切不可在他面前提起钟离,那是一个遗憾,他会难过的……”

她默默地说着,眼眶不知不觉便红了。

阿叶在房中安静地听着,只觉得胸口酸酸的,抬首一望,江南水色在他眼中全然淡去,唯留那在河岸边上安坐的女子,成为他眼中最动人的景致。

久久的静默之后,王夫人轻叹一声,关切问道:“你如此待他,在你心里,他早已不仅仅是主人而已了吧……”

阿叶小心翼翼地藏身在门后,望着那娇小的女子,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将自己的指头掐得生疼。

阿叶不禁暗暗揣测她接下来会回应些什么。

她不知道,他一直看着她。

她迟迟没有应话,只将头埋得越来越深。

阳光轻柔地抚着她的发,恍惚之间,仿若为她罩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终于,她缓缓抬起脸,望着河面微微一笑:“嗯。淡定从容,温和之中又有一点放荡和桀骜,这就是他——我喜欢的他。”

……

喜欢的他。

阿叶不知,为何听到这话,心中会有一种释然的感觉,这感觉不似昔日与钟离在一起时的紧张,亦不似与涵楚公主交谈之时的束缚,只如轻风温柔地袭过心湖,激起一层浅浅的波澜,而后,又渐渐平息。

他勾起嘴角微微地笑了。或许,她真的很了解他,但无论如何,有一个秘密她一定不会知道。

他从不对别人说,更不会对她说,甚至不敢对自己说。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或许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是的,其实他早已经不知不觉地……开始喜欢她了。

小奴深深呼出一口气,缓缓站起,不经意地转过身子,方欲回屋,抬眼的一瞬,忽而怔在了原地。

王夫人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那红衣少年懒懒地从门后走出,晨风来袭,屋下落花轻飞,他抬首望着河边的女子,拈花一笑:“江南雨后,天儿真是好啊。”

小奴回过神来,心仍是止不住地乱跳,她忙踏着碎步朝阿叶走去:“叶主人,您昨夜突发高烧,怕是前两天戏水之时受凉引疾,照小奴说,先不要急着赶路了,调养两日如何?”

阿叶听罢此话,又想起那日的“春水映梨花”,心中虽不想拂了小奴的意,但念及太后所托之事与安灵殿中那两方牌位,终还是摇摇头:“不碍事,还是莫要打扰王夫人了。”

王夫人起身笑应道:“不打扰,不打扰,我一人也着实憋闷,有小奴在这儿陪着甚好,叶公子就莫再推辞了,多留些时日吧!”说着,王夫人看阿叶又欲回绝的样子,忙把小奴往阿叶怀中推去,道:“就这么定了,叶公子,这下过雨之后啊,河边的气息甚是清爽,走一走,对身体有好处的……小奴,你随着一起,多走走。”

说罢,王夫人掩袖轻笑,径自回了屋子,将门紧紧一关,透过木窗,望见阿叶二人仍在原地,不禁催促道:“你们二人还愣着做甚?”

于是,行李就这么被扣在了屋中。

小奴并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已被阿叶偷偷听到,她对阿叶无奈地浅浅一笑:“叶主人,这……”

阿叶亦不说穿,只云淡风轻地应以一笑:“罢了,既如此,走走也好。”说罢,阿叶将手中花儿丢去,沿河踱步而去。

小奴轻轻“嗯”了一声,跟上了他的脚步。

两个身影,一高一矮,一前一后,默默地走在晨雾缭绕的木桥河畔,如同走进一幅静谧的江南墨画。

(五)

离木桥远些,是一大片农田,偶有路人过往,只是田埂交错,加之乍雨初晴,田泥松软而湿黏,走起路来稍不留神,便会将鞋子陷在泥里。

阿叶禁不住纳闷了,自己方才一边走着一边思量太后的言辞,稍稍走神的工夫,怎会带着小奴走到这个地方?

小奴拎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踏着阿叶走过踩下的印子,无奈阿叶的步子略大些,小奴跟起来也吃了些力气,于是阿叶每走一段路,都会停下来等小奴一阵子。

虽是如此,但随着阿叶身后传来“啊”的一声,小奴的鞋子终还是陷在了泥里,阿叶回头望时,只见着了她费力挣出来的一只脚丫,而那只鞋子依旧牢牢地嵌在泥土里,不肯出来。

小奴只得单脚站着,身子不免开始摇晃起来,脸颊羞红,尴尬而无奈地望着阿叶。阿叶看她那窘迫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转身回走,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稳住她乱晃的身子,而后慢慢地蹲下来,稍稍用力,将那只绣鞋从田泥中拔出,又仰起脸来,淡笑道:“扶住我肩膀。”

随后,他便将小奴的手执起,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又轻轻放开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只沾着泥的绣鞋,为她穿在脚上。

小奴怔怔地看着阿叶。他还是那么温柔,近四年了,却一点都没有变。

现在,他是名满大署京都的阿叶,是卿叶院的叶主人,却为她一介小小侍女穿绣鞋。

终于,他站起了身子,淡淡的目光瞥过小奴,向她伸出手,笑意不改:“我们一起走。”

小奴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阿叶的笑脸,又低下头,看着他朝自己摊开的手掌,一时之间,忽然觉得,这一切就像是游荡在梦中一般,不真实。

又或许该说,即便是梦里,都未曾有过这般温暖的故事。

她不敢碰他的手,生怕一触到那里,梦便碎了。

很多很多次的梦境,都是这样醒过来的。

阿叶见她迟迟未反应,便不再管许多,径自牵起了她的手,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踏着我的步子,跟我一起慢慢走。”

她感受到他手心传来的温热,终于回过神来,迎着他散漫的微笑,轻轻点头:“嗯,一起走。”

后来的他们,便就如此,携手阡陌,一步随着一步,慢慢地朝东方斜阳走去。

“叶主人……”

“嗯。”

“以后,我们都一起走,好不好?”

“路太长,你会累的。”

“无论多漫长,多崎岖的路,都让我陪您一起走,好不好?”

阿叶没再回话,只是对她淡淡地笑了笑,携着她的手,继续朝前走。

傻丫头,如果前方真是荆棘满布,我又怎舍得让你陪我呢?

阡陌尽头又见渡河,有船家泊在河岸,阿叶与小奴一并上了船,船家送上四碟凉菜,一壶小酒,阿叶观望渡河远景,懒懒地饮下一小口,见小奴在舱里迟迟不出来,便起身进舱中寻去,只见小奴正坐在一小方桌前,执笔挥墨,在纸上写着什么。

她脸上微含着笑意,痴痴的目光让人不得不好奇那笔下之字。

“在写什么呢?”阿叶的目光转向桌上的纸,才见着几个字,小奴便将其收了起来。

她略显得几分慌张,唤道:“叶主人,您进来了啊。”

“嗯。”阿叶随口应了一声,目光循着她背在身后的手,不解问道,“你手中握着的,是什么?”

小奴心知自己藏不住了,只得低下头来,小声回道:“叶主人,小奴一时得闲,随手编了首小歌谣,怕您见笑,您还是不要看了吧……”

阿叶恍悟,散漫的眼神中透出一丝狡黠之味,他笑道:“嗯,我不看,你唱就行了。”

小奴心中一动,将手中那词捏得更紧了。这是为他而写的。

她忐忑地随着阿叶走出舱,望着江南碧水,歪头问道:“叶主人,您真想听吗?”

阿叶不做声,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那……”小奴顿了顿,终像下定了决心一般,道,“那,这歌我只唱给您一个人听。”

阿叶一怔,待回过神来,那曲调已从她的口中慢慢溢出,漫着些许期待,但更多的是哀伤,灵动的声音仿若与这山水融合,听得人心微微发疼:

     竹风清,花影重,酩酊一瓯,琴三弄。

     石径深,黄叶桐,红衣一袭,秋霜重。

     晚风凉,暮雪寒,廊下听风,风谧静。

     露玄机,藏妙用,一埙一笛,一曲浮生梦。

     惜往日,东桥头,施恩一救,黄昏后。

     别三载,寻京游,少女如故,可记否。

     谁寂寞,月下愁,不动声色,笑依旧。

     万千思,寄红豆,怅然回首,徒惹人空瘦。

     江南水,梨花面,素女颜,倒影翩跹。

     相顾晚,今朝叹,携手共,碧落黄泉。

     思韶华,少年叶,淡如水,红衣猎猎。

     浮生梦,半生缘,陈词旧调,天下皆等闲。

阿叶淡望东方红云,听着耳畔一声声温婉哀伤的调子,回忆着那词中熟悉的情节,当听到“惜往日,东桥头,施恩一救,黄昏后。别三载,寻京游,少女如故,可记否”之时,心狠狠地痛了一下,再次歪过头来,将原本散漫的目光凝聚在她身上,开始细细地打量眼前这为他唱歌的女孩。

几年前,他曾在江南东领桥头随手救下了一位少女,当时因心系家仇,故并未多做停留,如今,早已记不清她的模样了。

犹记当初查江南总督府之案时,小奴曾问过自己:“叶主人,您前些时候又去江南了吧?”只此一个“又”,虽是无心之话,却引了阿叶的疑问。

“小奴丫头怎知我又去了江南呢?”

当时,她只是笑了笑,应了两字:“秘密。”

……

是她?

难道,她一介纤弱女子,只身从江南辗转来到京都,就是为了寻他?

小奴啊小奴,你太傻了,太傻了!

阿叶静静地看着她的脸,这一次,他要把她的样子清清楚楚地刻在心里,无论相隔多少年,他都不要再忘记。

她迎着阿叶淡淡的目光,停下声来,迟疑地问道:“叶主人,您怎么了?小奴唱的曲子很难听吗?”

阿叶懒懒地摇摇头,温和笑道:“不,我喜欢。”

小奴受宠若惊,甜甜地笑起来:“这是专为您编的歌谣,调子亦非旧调,都是小奴自己新编的,不过这词还没有写完。”

阿叶随口应了一声,微微挑眉,问道:“还没完吗?”

“嗯,”小奴轻轻点头,为阿叶将酒斟满,而后在他身旁坐下来,道,“那是因为,您的故事啊,还有很长很长,这短短数句,怎会写完呢?所以呢,您要让小奴陪在身边,直到将这词中的故事写完才行。”

阿叶笑着摇摇头,问道:“那你想要多久呢?”

小奴目光清澈,定定地看着阿叶,“我要陪您,一辈子。”

阿叶飘忽的目光望向远处墨染的青山,懒懒地执起瓷杯,将酒一口饮尽,声音是说不出的感叹:“好,那就一辈子……”

而后,他看见了她纯美无比的笑颜。

钟离,原谅阿叶的私心吧……这一次,我是真的爱上了她。

“对了,叶主人,这歌谣的名字小奴还未想好,不如您取一个?”

“嗯,也好,”阿叶歪头想了片刻,而后淡然一笑,道,“依我看,照你词中所言,这首歌不如就叫《浮生谣》吧。”

一叶小舟自远处漂来,舟上,一位碧衣执剑男子深深眺望对岸,隐约见到一乌篷船的影子,随着那船渐渐朝自己行来,他终于望见了那船首安坐着的,正是让他朝思暮想的姑娘。

只是,她身边的红衣少年,又是谁?

想着,他的眉微微蹙了起来,禁不住将手中剑握紧了几分。

(六)

阿叶倚在船檐,懒洋洋地托着下巴,看着清河之中的游鱼儿,忽而来了兴致:“递个馒头来。”

小奴应声,塞到他手中一个馒头,之后见阿叶将那馒头掰一小块,碾成碎渣儿洒入河中,他自个儿斟了杯酒,一边饮着,一边看鱼儿争食。

“鱼儿争的是残羹碎渣,而人争的却是天下。”他慢悠悠地说着,话虽重,却是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你说,在这个年代,什么人最快活?”

小奴歪着头想了想,而后微笑应道:“看‘戏’的人。”

阿叶回过头,别有深意地看着她,将杯中酒饮尽,散漫地笑:“我,像是看戏之人吗?”

小奴轻轻摇头:“您本是看戏人,但,这场戏,您已经看得索然无味。”

“嗯……”阿叶心有所悟地点点头,继而又垂下眼帘,看鱼儿已将食物争了个精光,于是他便又往河中抛了些碎渣,而后慢悠悠地应道,“若有朝一日,戏台归了我,那又该如何呢?”

如何,才能躲过这场江山之争?

小奴怔怔地看着他,也不知该回以何话。

迟迟听不到小奴回应,阿叶又转过脸来,温和一笑,神情一如以往的淡然:“罢了,说笑而已。”话毕,继续优哉游哉地看鱼儿。

晚风来,夕阳斜下。

有一叶小舟渐渐闯进阿叶的视线,他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兴致还是在鱼儿身上。

两船相交,那舟忽而静住不动,舟上碧衣男子深深地看了一眼小奴,刚想启齿问话,小奴便冲他笑了笑,将手指在唇边一竖,做噤声动作:“嘘——”

而后,她抬手指了指身旁的阿叶,小声道:“我家主人在赏鱼,公子不如过来说话,莫惊了鱼儿……”

碧衣男子思量了片刻,朝小奴点了点头,便轻身一起,脚点过水面,到了阿叶的船上。

阿叶未抬头,声音不紧不慢,问话中含着丝丝笑意:“怎么,认识?”

小奴“嗯”了一声,向那碧衣男子道:“这是我家的叶主人。”说着,又向阿叶解释:“叶主人,您验尸之时,小奴渡河到镇上买菜,遇见了这位公子,他好心帮了小奴一把,他是……”

话说到此忽而没了声音,小奴想起来了,她还不知道他是谁。

那人笑应:“在下朝夕。”

阿叶终于抬眼看了看朝夕,却见他亦是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看,阿叶不说话,目光微微一瞥,见他腰间系着一双手套,眉头骤然一蹙。

“这姑娘称你为主人,如此说来,她便是卖身给你当丫鬟了?”朝夕的目光之中尽是不屑,他嘲讽笑道,“说吧,为这姑娘赎身,多少银两?”

小奴吃一惊,不解仅有一面之缘的朝夕怎会想到要为自己赎身,心却着着实实地被揪了起来。

阿叶垂眼望了望河水,而后转目看向朝夕,弹了弹手指尖残剩的馒头渣儿,微微挑起了眉,语气不咸不淡,“我的鱼儿被你惊跑了,先说说,你要如何赔我呢?”

朝夕歪头轻轻哼了一声,虽是冷腔冷调,神情却有了几分缓和,眼光亦是转向船下的河水之中,果真,那群鱼儿已然不见了踪影。

不过……这并非他所在意,于是他将眼光收回来,又道:“我在很认真地问你要人,你开个价吧。”

阿叶努努嘴:“小奴丫头可不是你随便能要走的。”说着,他又歪头想了想,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坏笑道:“不如这样吧,你先捞条鱼儿给我,若我兴致好了,再谈也不迟啊……”

小奴一听这话,赶紧扯了扯阿叶的衣袖:“您……”

未等小奴的话说完,阿叶就反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拉她重坐回自己身边,给了她一个安心的微笑。

阿叶顺着自己方才的话,道:“不过,这得看你能不能捞上鱼来再说了。”

朝夕冷眼回望着他,一语不发,只在瞬时之间轻身而起,在那河面上点过几许水花,随即眼中有了目标,便将身子在空中打了一个回旋,俯身下去,欲抓住河中那条游走的鱼儿。

阿叶懒洋洋地看着那飘忽的身影,叹一声“轻功不错”,而后,又朝那位在自己身边安坐着的少女道:“以往净是看鹏儿练武了,今儿个我来练练,你说如何啊?”

小奴一笑:“有眼福了。”

此话说罢,船头早已不见了那红衣少年的身影。

恍惚之间,朝夕只觉得眼前一道红影擦过,未反应过来是什么东西,便觉得腕上一痛,原本牢牢抓在手中的鱼儿哧溜一下滑落河水之中。

朝夕跳回叶舟,愤然回头,只见乌篷船头之上,那少年正一脸悠然地托着下巴,懒洋洋地看着自己。

几乎看不出他行动的痕迹,除了鞋尖那一点微微沾湿的水渍。

朝夕想不到他动作如此之快,更想不到他居然会暗算自己,只气得抬手一指:“你!”

阿叶奸计得逞一般地扑哧一笑,扬了扬方才从他身上扯下来的手套,有如看戏般悠闲:“我,怎样?”

朝夕慌忙地摸了摸腰间,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居然……偷东西?

想到此,他将眉头一皱,几乎忍无可忍地怒视阿叶——这懒家伙,果真不是什么好人啊。

阿叶无视他有如杀人一般的目光,只自顾自地低下头来细细地看了看那手套,这料子为上等天蚕丝,如今已是暮春,自是不该随身带着这玩意儿,此番想来,只有一种可能……是养蛇之人为了防毒才戴的。

他收起笑,淡然问道:“你养蛇?”

朝夕听罢此话,就像是忽然被马蜂蜇了一下,身子陡然一僵,呆愣地望着阿叶,心中渐渐生出一阵忐忑。

居然这么简单就被他看穿了?

“你既不说,我便当你是默认喽。”阿叶冷冷地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毒蚀蛇,本非中原之物,看你方才的功夫套路,你应该——不是署国之人吧。”

阿叶此话并非是疑问,而是淡然自若,了然于胸的平叙。

朝夕静静地站于叶舟之上,迎着阿叶的目光,将自己的拳头攥得嘎嘣嘎嘣直响——这家伙,说什么捞鱼,居然是在试探自己的功夫。

念此,他回过神来,冷哼一声,从容回应:“既已被你看出,再辩亦没有意思,我确不是你国之人,也确驯养毒蚀蛇,不过,你没猜到的是,我的蛇早死了。”

阿叶想起那日因毒蚀蛇丧命的男子,摇摇头,脸上重新浮起笑意,道:“这蛇死得好,死得真是好。”

朝夕大怒,执剑一横:“你这人嘴上再不积德,休怪我剑下无情。”

阿叶笑了笑,毫不在意地努努嘴,懒懒地歪过头来,对小奴道:“我累了,回去吧……”

小奴轻轻点头,应一声“是”,又起身来,走到船家大伯身边,道:“劳烦,往回行船吧。”

船家听罢乐呵呵地应着,摆渡而去。

最后一丝昏暗的光亦随着船儿的远去渐渐湮没,天色,就这样暗了下来。

隐隐约约,当朝夕正犹豫着是否该继续追寻那船上少女之时,又听得前方船儿传出一句道别之话,因船已远去了,故听起来那声音显得有些模糊,且飘忽不定。

但,依旧是不曾改变的懒散腔调:“后会有期啊……朝夕。”

阿叶说罢停了停,回过头来望望叶舟,眸子中映出朝夕那抹迷离的身影,抿嘴一笑:“对了,你说我没猜到那蛇已死,方才忘记告诉你了。其实,那蛇就是被我杀死的。”

在那个,烟花漫天的夜里,死于他手中的一小片嫩叶芽。

为了救一个人……一个被他深藏在心里的人。

这话一出,被远远甩在后面的朝夕眉头一紧,便再没迟疑,划着叶舟追随而去。

怒望那乌篷船头的红衣少年,又将眼睛移到一旁静静坐着的少女身上,目光便柔和了下来。

一定要得到她,就算得不到……也不能让她跟随那个讨人厌的少年。

(七)

烛火摇曳,夜朦胧。

飘忽的烛光下,阿叶伏案提笔,略想了片刻,勾起嘴角笑了下,在白纸上写下龙飞凤舞的几个字。

写罢,阿叶搁下笔,懒懒地支起身子,推开后窗,望着窗外,只见江南月下,梧桐生得正盛。

他缓缓地朝外伸出手,又挑了一会儿,终于认准了一片,一个回旋飞身,从窗口跃出,腾到了树干上,轻轻一掐,那青绿的梧桐叶子便到了手心。

小奴进房之时正巧看到阿叶跳出窗子的一幕,她心下不解,赶忙将头探出去望,只见阿叶正悠闲地坐在梧桐树上,手里把玩着那片刚刚摘下的绿叶子。

小奴仰起脸,看着阿叶在月光下不羁的笑颜,树影将他清瘦的脸颊映得斑斑驳驳。

“叶主人,您怎上树了?”

阿叶闻声垂眼,示意小奴让开窗口,而后便跳下树来,回到房里将窗子轻掩,对小奴扬了扬手,道:“寄一片江南桐叶。”

小奴的目光之中依旧透出不解,却也不再追问了,只把鱼汤放到一旁,轻声道:“您的旧疾未去,这清汤中添了些药,喝了许会舒服一些。”

阿叶随口“嗯”了一声,望着她清澈的双眸,淡淡一笑:“我没事了,早些去睡吧,王夫人虽是盛情,但这差事一日不清,我心头疑惑便一日不解,咱们明早便起程。”说到此,他顿了顿,笑容中忽而露出几分狡黠:“那个朝夕公子……还没走呢?”

小奴的脸色亦是无奈:“嗯,没走呢,就在河边儿坐着,要不小奴请他进来吧,王夫人也说来着。”

阿叶摇摇头,坐在桌案旁,将方才摘得的桐叶装入信封之中,又执起笔来,一边继续写字一边戏谑般应道:“方才给敬酒他不吃,如今只能吃罚酒了……你去睡吧,我再耗耗他。”

小奴念朝夕曾帮过自己,听阿叶这话便稍稍有了些迟疑,犹豫一阵,终还是应了一声“是”,退步离去。

原,自阿叶傍晚与小奴回到木屋,朝夕便一直跟着他们,眼见天色已晚,这木屋之中已没有空房,河间小筑又久无人居,一直没有收拾,王夫人请朝夕在此地入住,不过是要与阿叶同住一间睡房才行,朝夕自是对阿叶不屑一顾,二话不说便拂袖而去,如此就有了他独自坐在河边吹冷风的一幕。

其实,这也正称了阿叶的意。

阿叶的私心显而易见——他想借此逼走朝夕,只不过如今看来,比较困难罢了。

他目送小奴走出房,淡望她的背影,无奈地笑了一下,目光忽生出一丝锐利,攥紧了手中之笔,喃喃道:“傻丫头,难道还没看出来那家伙是喜欢你的吗……”

他轻叹一声,继而伏案为鹏儿接着撰写那封“家书”。

更声响过,依稀听到窗外的虫鸣声。

待阿叶写完信件之时已是困倦不堪,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懒洋洋地朝床榻挪着步子,忽听得哐啷一声,阿叶循着声响歪头看去,只见一人灵巧地翻过窗子,直直跳进了自己的屋子。

当看清来者面目之后,阿叶的倦意一时全无,只散漫地抱着胸,皮笑肉不笑:“喂,有门你不走,翻什么窗子?”

朝夕得意地笑,自顾自地在床榻上躺下,挑衅般应道:“我知道你是故意想逼我离开,可我就偏不上当,我还就跟定你了,除非那丫头愿意随我走,若不然你上哪我就跟到哪,整不死你……”说着,他又假意招呼阿叶:“你不是要睡了,还不快过来?”

阿叶无奈地蹙起眉头,禁不住将那赖在自己床榻上不走的朝夕细细打量了一番,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

原来,还有比自己更损的人。

那么,离开渡河木屋之后的日子,不用说,自是由阿叶、小奴两人,变成了阿叶、小奴还有“跟屁虫”朝夕这三个人。

江南之事暂且告一段落,将心思收回来,话说到署都卿叶院这边,又是一个清风暖阳的午后,漠二殿下正笑看鹏儿惊人的吃相,鹏儿惬意地窝在院落坐椅上,不迭地往嘴里塞着花糕。

如今阿叶虽不在,厨娘却仍是按照习惯每日都做些花糕呈上去,鹏儿便连着阿叶那份一块吃了。

恰在此时有侍仆来报,道是驿站有书信送至,鹏儿挽起袖子随手抹了抹下巴的残渣,嘴里嚼着的花糕还没咽下去,便鼓着腮帮子冲漠良咧嘴一笑:“定是那懒鬼来的信儿,漠良大哥坐着,我去瞧瞧。”

说罢,鹏儿便起身离去,将驿使迎进了正堂。

小小地招待了驿使一番,待他走后,鹏儿便一脸迫不及待地将信拆开。这信封大得出奇,他正奇怪阿叶为何要用这么大的信封,一个不留神儿,竟见着一片青嫩的梧桐叶从中滑了下来,飘飘悠悠地落到桌案之上。

恍然明了……原来是为了带上这片叶子。

他小心翼翼地捏起那片叶子,放到眼前细细一看,心领神会地笑了一笑:“呵,懒鬼,小时候玩儿的东西,这么多年了,居然还记得啊……”

还好,那个盒子……他依然珍藏着。

鹏儿从书案旁的柜中拿出一方旧木盒子,轻抹去盒盖上覆着的一层灰尘,而后缓缓掀开。

盒子中大大小小,黄黄绿绿的梧桐叶子跟一张张字条一并堆在一起,散出一股陈旧的味道。

亦是回忆的味道。

他将桐叶轻轻搁置在盒中,又展开那书信,看着上面熟悉的笔体和行文间一成不变的语气,心里原本闲着的角落又不知不觉被填满,变得温暖起来。鹏儿:

我已至江南。今晨王已反,推算京都战火不日即到,秦廉将军忠于先帝,亦忠于大署,必会与之交战,而秦月兄与晨王交好,亦不满当今朝政,恐会坠入反叛之流,怕是会有“孝义两难全”之局,故需慎重留意秦兄弟近日状况,若出差池,无论如何,定要保他一命。

看紧灵儿,她与秦月走得近,不可让她卷入权谋的是非之中,切记,切记。

另,近日多去义父府中走动走动,找时机探听朝中兵队的调动情况,我尽快返京,详尽再做商议吧。

寄一片江南桐叶,至于寓意,不用我多说了吧,你知道的。

万事小心。

搁笔,代问漠良大哥安好。

叶字

读罢,鹏儿将那纸重新折起,又低头望着木盒之中的江南桐叶,心中忽而微微泛酸,放眼望去,院落中的梧桐随风摆动着叶子,他就这么怔怔地望着那片青绿,失了神。

多年前的记忆浮上心头……那段,再不曾提起,却从不曾忘记的时光。

……

那次,是阿叶第一次赠叶子给他。

约莫是十来岁的光景吧,当初的阿叶与鹏儿刚被师父领到清云祠后不久,清云祠中的梧桐树生了好大一片,阿叶小时候很少说话,就一直安静地看着梧桐发呆,鹏儿也时常坐在他身边,默默地陪着他。

就是这么相互依赖着的两个人。

但是有一次,鹏儿被阿叶吓到了。

那日,不知是怎的一回事,当两人一如既往地静坐在梧桐林中之时,阿叶整个人就忽而躺倒下来,咳声伴着急促的喘息,那张俊俏的小脸霎时变得一片惨白,鹏儿吓坏了,急急地背着阿叶去找师父,师父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救回他一命。

后来,当阿叶好了一点,师父便要带着他下山治病,鹏儿就被派去看守着清云祠。

他曾追问过阿叶,但阿叶始终没有告知他当日突发的究竟是何症。

因为年纪小,鹏儿一直苦苦担忧着,他怕阿叶会死,因为那个可怕的病。在阿叶临走之前,他就拉着阿叶,几乎是用哀求一般的语气问他:“你不会死……你不会死吧?”

而后,他看到阿叶的目光明显怔了一下,然后就淡淡地笑了:“嗯。”

鹏儿终于放心地松开了手,却换上了一脸的失望:“你走了,这祠中就剩我一个人,想说话都不知找谁了。”

阿叶想了想,随手捡了一片梧桐叶子,递到鹏儿手中:“若是寂寞了,就对它说话吧。”

鹏儿不禁疑惑了,捏着那叶子翻来覆去地摆弄,终是不解地问:“明明只是一片叶子,又不是你,这算什么呢?”

阿叶抬起头来,对他安静地笑了一下:“就算是‘望叶如面’吧。”

……

卿叶院,午后清风袭来,院中桐叶又随之起舞。

鹏儿如梦初醒,将信件装入那方破旧的盒子,收于柜中,又坐下来,透过窗子,默默地望着院中梧桐。

……

那些故事,就有如木盒之中珍藏的枯叶,片片堆叠,而初赠桐叶之事,也只是一个起源罢了。

“明明只是一片叶子,又不是你,这算什么呢?”

那么,就算是“望叶如面”吧。

(八)

若细说起来,这该是一场“故地重游”。

不顾车马劳顿,日夜兼程的阿叶同小奴,终于在两日之后,踏上了江南的东领桥头。

自然,他们身后绝对不能少了那位一路追随着的,“不离不弃”的朝夕公子。

此时的阿叶正一手牵着马儿,另一手微微抬起来用以遮挡日头,他百无聊赖地看着过往路人,散漫的目光时不时地朝周遭那么懒洋洋地一瞥。如此走了一会儿,他忽而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木桥上的一个小角落,顺着自己的目光抬手指去,又歪头朝身边的少女喃喃地道:“那年……就是在这里吧。”

小奴闻声亦止住了步子,顺着他的指向看去,不出意料地再一次乱了心思。

眼前霎时变得一片朦胧,恍惚之中,她仿佛又见到了那个衣衫褴褛,满脸脏兮兮,像是刚从煤炭堆里钻出来的小女孩,她就默默地蜷缩在那个小角落,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恰在此时,一个红衣少年渐渐向她走近,那慵懒而温和的目光随意地掠过她的脸,而后,他轻轻扬起嘴角,给了她一个淡淡的笑颜。

就是这个笑颜,深深地灼痛了她的眼,以至于今生今世再也不能忘怀。

小奴回过神来,望着阿叶那温和而熟悉的笑脸。

原来他记得,他一直是记得的。

正是两人心思涌动,四目相对之时,后面跟着的朝夕却着实看不下去了,他轻轻哼了一声,二话不说便一脑袋凑到两人之间,将胳膊往阿叶的肩上随意一搭,扭过脸来朝小奴狡黠一笑:“我说小奴姑娘,好歹咱们也是同路人,依我看,不如咱俩搭个伙儿,找间酒楼一并吃个便饭如何呀?”

小奴方想启齿,不料阿叶竟一把将她拉回自己身边,又向朝夕淡淡地瞥了一眼,回想起一路上已经被这人赖了五次的酒钱,于是将手摊在他跟前,慢悠悠地回应道:“想吃饭呀,先把我的酒钱还来。”

朝夕歪着脑袋,直朝阿叶翻白眼:“你这奸人,明知我的钱袋被贼偷了!”

阿叶抬起手来,将朝夕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一把拎了下去,看着他猴急的脸色,阿叶的神情是说不出的优哉游哉:“反正你不还酒钱,便死了心吧,我不会再给你机会赖饭的……”说罢,阿叶亦不再去看他,只牵着马儿继续走路。

小奴无比歉意地对朝夕一笑:“公子,叶主人说的是玩笑话……”说着,她便从身上摸出些碎银,塞到朝夕手里,道:“给,这是叶主人放在我这儿的。”

朝夕将银两接过,他瞧着这位站在自己身前,娇小可人的姑娘,又抬头望了望已经牵马走下桥的红衣少年,眼神忽有了迟疑,“可……那家伙不会怪你吗?”

她轻轻举起手来,遮了遮燥热的阳光,而后浅浅一笑,露出两个小巧的酒窝,“怎会呢,你是太不了解他了,他可是个大好人呢。”说罢,抬眼望去,见阿叶已经走远了,便赶紧追随而去。

朝夕将她的话回味了一番,过后只站在原地愤愤地嘟囔着:“大好人?我看该是大奸人,大懒人才对吧。”

……

东领的街中阵阵喧嚣。

有白发老叟携着幼童,拄杖蹒跚走过,亦有壮士青年来往奔波,有丫鬟在为自家小姐挑着团扇、胭脂,更有市井妇人循着声声叫卖,来来往往,为丈夫挑着下酒菜。

有人操着一口浓重的京腔,该是从署北逃荒至此的,正用沧桑而沙哑的嗓音吆喝着:“活秧子,玉米了哎……”

有个年纪约莫四十岁的小贩走过来,微微佝偻着身子,肩头挑着扁担,挂着两个荆条编成的筐子,一边走着,一边用手捂着一只耳朵,不停地吆喝:“哎,买白花藕嘞——好鲜的菱角、鸡头的米嘞——”

阿叶默默地走着,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叫卖,心中暗暗回忆起天灾人祸,萧条冷清的京都,眉头不知不觉地便蹙了起来——果真是天壤之别。

恰时小奴赶上来,轻轻拍着心口,气喘吁吁地朝阿叶道:“叶主人,方才小奴给了朝夕公子一些银两。”

阿叶闻声收回思绪,转过头来,喃喃地道了一句“真让人头疼啊”,而后又朝小奴神秘地一笑,从腰间摸出了一个做工精致的钱袋,将其扬起来给小奴看了看,懒洋洋地应道:“罢了,给便给了,这里边儿多得是。”

“啊?”小奴将那钱袋细细看了一番,满心疑惑,“这不是朝夕被人偷走的钱袋吗?”

阿叶在手心掂了掂那袋子银子的分量,回头望了望不远处正朝自己走来的朝夕,而后丝毫不在意地别过脸,笑应道:“我偷的。”

小奴哭笑不得……就算真想把朝夕打发走,也不至于去偷他的钱袋吧?

故,真相便是:阿叶一个顺手牵羊将朝夕的钱袋偷了,本是想让身无分文的他知难而退,不再跟着他们。不料这家伙不仅不走,且对小奴“一把鼻涕一把泪”连蒙带骗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更是着实无赖地跟阿叶“借”了五次酒钱。

正所谓,一个是懒鬼;另一个是赖鬼。

而这两个……又都是聪明鬼。

“小奴,”阿叶微微眯着眼睛,将手当做扇子,勉强挥了两下,觉着无用,便又停下了,扭头问道,“你生于江南,可知这东领的穆家庄在何处?”

小奴稍稍一愣,而后欣喜地笑了:“穆家庄便是小奴自小生活的地方啊,离这儿不远,再走个二里地便是了。”

阿叶不料竟是这般顺利,转过身子便要上马,却被小奴一手牵住了衣角,他心中不解,回头望着小奴:“嗯?”

小奴看了看朝夕,微微踮起脚来,附在阿叶耳边小声叨念:“我们骑马走了,他怎么办?”

阿叶听罢瞅了瞅朝夕,慢悠悠地走到他身边,一脸事不关己的淡然表情:“喂,你不是有银子了吗?去雇辆马车吧。”说到此,又散漫一笑,眼中闪现出一抹狡黠之味:“嗯,六次了,我可是会要债的哦。”

朝夕无赖地一笑,用挑衅一般的目光回望着阿叶:“可……我没打算还。”

阿叶懒得理会他,沉下心思想了一会儿,继而又朝小奴道:“听闻穆家庄在四年前遭了一场灾荒,有一对穆淳夫妇亦在这场灾荒中不幸丧命,小奴可知这户人家的旧宅在何处?”

小奴听罢身子一僵,继而后退了两步,轻咬着自己唇角,如此愣了半晌,竟湿了眼。她就用这晶莹的双眸怔怔地盯着阿叶,迟疑了许久,方才慢慢地吐出一句话:“您……您要找的……”

“嗯……”阿叶淡然一笑,温和应道,“我寻之人,是穆淳夫妇的女儿。”

小奴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她只轻声呢喃着:“他们的女儿……一直都在您身边。”

阿叶默默地回望着她,一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身子一颤:“难道……”

这二字一出口,阿叶心头猛地一痛,便再没了声音。

当初只因太后一句“秘密行事”,便使得自己一人暗暗揣着公差,踏上了江南之路。

却不知……

东领街头,喧嚣如故。

一场千回百转的佳人梦,早已在这片繁华之中,悄然落幕。

我们早就注定了,自当年东领桥头初遇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我如此寻着你,你亦如此寻着我。

却不知,我们从始至终走的都是同一条路。

只是……背对背而行,各自忘记了回头。

“是穆念奴,他们的女儿,名叫穆念奴……”小奴抹净眼泪,缓缓道出这一句话,而后安静地看着阿叶。

那一如既往素净的脸上,浅浅地绽出了梨花般纯美的笑颜。

阿叶缓缓抬起手来,摸摸她的头,眼中诧异渐渐隐去,转而换上了她再熟悉不过的,慵懒的笑意。

他微微仰起头来,淡望江南朗朗晴天,随意的腔调中透出几许温柔:“穆念奴……真是好听的名字。”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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