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仙草冻

一杯仙草冻

每一个男人的身体里

都藏着一个小男孩。

不管这个男人长到多大，

每隔一段时间，

那个小男孩就会偷偷跑出来

顽皮一会儿。

傍晚。下了公交车，阿植在马路边站了好一会儿。

好累啊。阿植想。他把挤皱了的衣服拉了拉，抓着公交包，向着家的方向慢慢走去。

这座城市楼房都很高，他一边走，一边仰起头望了望，开始有点发蓝的天上已经出现了两颗星星。他的脖子有点不舒服。他伸出手揉了揉，继续向前走。

路上没有人，也没有车，他走啊走，觉得好无聊。

这样的生活一天又一天。这样的路，这样的路灯，这样的人行道，都太熟悉了。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以前和现在走在这条路上有什么分别呢。

往前走，过了天桥，向下走长长的阶梯，然后往右走，再往左转，过两个路口，就到家了。

在家里，确子一定已经在等着自己。当然，还有小粒，小粒虽然还常常拖着鼻涕虫，可他已经会打酱油啦，也会缠着阿植，“爸爸爸爸”叫个不停。

想到这里，阿植就加快了脚步。

过了天桥，阿植一级级走过长长的阶梯。远远地听见几个孩子的声音，他们在叫着“冲啊”、“冲过去”。这是在干什么呢？阿植想了一下，没有想出什么结果。那些声音还是在继续。等到阿植再往右走时，发现是一群孩子，在弄堂里踢足球。

哦，原来是西泽他们家的孩子。阿植想，他们怎么会想到这里来踢球呢？“喂，你们在这里踢球，很不安全啊！”他朝他们喊。

“放心吧！”西泽家的孩子说，“我们早就看过了，这个路口，一天都没有一辆车经过。”

“哦？是吗？”阿植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他想这是为什么呢？他不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吗？”西泽家的孩子说，“因为前面是长长的阶梯，没有一辆车可以开过来。”

阿植先是站了一会儿，然后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来。他把公文包也放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把领带也松开了。

“喂，你们认真踢，踢得好一点儿！”阿植朝孩子们喊，“让我看看你们的本事！”

其实阿植以前踢球踢得不错。那是小学的时候。他可以从下午一直踢到天黑。直到操场上下起一阵大雨，所有的球伴都跑回去了，他还在那里不肯走。他对走掉的每一个人喊：“别走，雨很快就会停的，马上就要天晴了！”

他们还是头也不回地跑掉了。雨也越下越大。

那时候，阿植还是个孩子嘛。阿植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想起了自己当年爱踢球的样子。可是现在呢，真是烦死了。每天都要工作。要给客户陪笑脸，还要揣摩上司的情绪说话。那个身材很像“加肥猫”的美国老板，真是烦透了。什么时候给我加薪呢？鬼知道。他说过好几次了，可是一次也没有兑现。这个老家伙！阿植想，跟高中时候比起来，自己现在的生活简直糟透了，是的，当个大人真是没意思！

阿植抬起头，看见天上的两颗星星，在对他眨眼睛。他不明白，天色还很早，为什么星星就出来了呢。

这个时候，“砰”的一声，足球砸到了他的下巴上。孩子们大笑起来。

当确子和小粒找到阿植的时候，阿植正准备射门。他左冲右突，脚下带球，闯过小五子、小六子，又耍了一个花招，骗过了西泽家的孩子，这时他瞅准胖子把守的两个书包当门柱的球门，一脚抽射。

皮鞋就飞了出去，球还在原地。

胖子已经笑得瘫到了地上。他仍不忘记自己的使命，把两个书包拉到了自己身边，一左一右。他用自己的身体把球门死死封住了。

阿植的西装挂在一棵小树上随风飘荡。阿植的公文包就躺在小树下面。阿植的领带还在他的脖子上，像是一条汗巾，他随时可以抓起来擦一把脸上的汗。

现在球在小六子脚下。小六子的技术不错，可惜足球总是没有方向。小六子个子只有阿植一半高，阿植不得不弯下身子来阻挡小六子的进攻。后来，小六子直接从阿植的胯下把球传了过去，然后，球出界了。

阿植终于带球进攻了，小五子和小六子一人抓着阿植的一只手，让阿植不能动弹。不过，球还是被阿植牢牢控制着。这时，西泽家的孩子绕到阿植的身后，纵身一跳，整个人像只壁虎一样，趴在了阿植的背上。

阿植左手抱着小五子，右手抱着小六子，背上背着西泽家的孩子，脚下带着球，一步一挪，越来越靠近胖子的球门。胖子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那个足球。阿植一脚射门。胖子像条鱼一样跃起，又像死鱼一样“啪”的一声落到球门左侧的地面。足球却仍然在原地没动。刚才阿植用了一个假动作。这时，阿植抬脚轻轻一碰，足球就滚进了两个书包之间的球门。

场边的小粒拼命地鼓掌。

胖子沮丧地抱起了他的足球，小五子和小六子背起了自己的书包，他们要回家了。

阿植拉着西泽家的孩子不放。他说：“你们别走，再陪我踢一会儿，再陪我踢一会儿嘛！”

西泽家的孩子说：“球都没了，还踢个球啊。天都黑了，我妈喊我回家吃饭了！”

果真，西泽小姐的声音从遥远的街道尽头传来：“宝贝，快回家吃饭啦——”

别的孩子都走光了，阿植还是不愿意走。

就像读小学的时候那样，就算下起大雨，阿植都不愿意走。何况今天是个好天气，星星没有几颗，但是月亮出来了。月光把整座城市照得跟落霜一样白。

确子说：“好啦好啦，是该回家吃饭啦。”

小粒也跑过去，拉着爸爸的手，说：“爸爸爸爸，咱们回家吃饭吧。”小粒一边说话，一边扯起阿植的领带，擦了一把鼻涕。

阿植站在弄堂里，一言不发，他还在赌气。他忙里偷闲地从一个大人变回一个小孩，还没有玩够呢。他在想，才踢了这么一会儿球，为什么时间过得这么快，为什么大家就要走了呢？为什么不能多玩一会儿呢？

阿植转过身，对确子和小粒说：“那，你们俩来陪我踢球！”

确子笑了。确子从高中时候起，就没有拉下过阿植的任何一场足球赛。阿植，加油！阿植，加油！阿植是在确子的加油声里开始和她谈恋爱的。

确子知道，阿植现在工作辛苦，他每天压力好大哦。

确子说：“好啊，你一定渴了吧？我让小粒去买一杯饮料来给你喝。”

小粒手上捏着两个硬币，神气十足地往街上走去。到了赖阿婆的饮料店里，小粒就拼命踮起脚尖，可他仍然够不着柜台。

小粒用硬币一下一下地敲着玻璃。“咔”、“咔咔”、“咔咔咔”……

赖阿婆正在织毛衣。她抬起头朝柜台外面望了一眼，没有人，继续低头打毛线。她第二次抬起头，发现声音是从柜台下面发出的。她摘下老花镜，站起身，看见柜台下面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哦，原来是小粒呀。”赖阿婆说，“你要买什么呢，小粒？”

“赖阿婆，我妈妈让我来买一杯仙草冻。”

“啊，仙草冻，味道鲜美的仙草冻。不过，小粒，小孩子不能吃仙草冻哦。”

“我知道啦，赖阿婆，不是我吃，是给我爸爸吃！”

“乖，那就对了。”

然后，小粒手上捧着一杯仙草冻，神气十足地从街上走回来。到了妈妈跟前，小粒把饮料递过去。确子把仙草冻递给阿植，阿植“咕咚咕咚”几大口，就把一杯全都喝下去了。喝完了他抹抹嘴，说：“味道真是鲜美啊。”

仙草冻，是神奇的仙草冻。喝完了仙草冻的阿植，又从一个小孩恢复到一个大人的状态了。赖阿婆早就说过了，每一个男人的身体里都藏着一个小男孩。不管这个男人长到多大，每隔一段时间，那个小男孩就会偷偷跑出来顽皮一会儿。这个时候，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等他玩累了，给他递上一杯仙草冻。

阿植解下领带，让衬衫领子完全敞开来。他一手牵着确子——确子把他的西装搁在手臂上，一手牵着小粒——小粒手上拎着一个大大的公文包。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地走回家去了。

夜晚的天空是湛蓝的，星星没有几颗，但是月光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