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语的兴衰

语言的变化是惊人的，然而又是悄无声息的。就像我们看不到草正在生长，却会猛然发觉它已经遥接天边一样。

假如现在我们问一个在广州出生和长大的中学生什么是“开片”，他必定是一脸的茫然。若是再问一句，什么是“片沉你”，他更是摸不着头脑。

不懂得“开片”，实是一件幸事，是可喜的进步。三十多年前，也就是“文化大革命”后期，虽然早已“复课闹革命”，但学生普遍无心向学，打架、打群架之风甚盛。“开片”即打架之意，“片沉你”即为打败你。未曾深究“开片”的来源。我小时候去看电影，总是提早进场，在等待电影即将放映时，总是问大人：“开片未（影片开始放映了没有）？”“开片”是否源自看电影，有待粤语专家去考究，但我曾有过一种异想天开的猜想：“片”从战斗故事片而来，“开片”即引申为“开始打仗、打架”之意。另外，“片”可作动词用，“片你”即打你。

现在有不少的中学生热衷于追星、消费、交友，早已不屑于“开片”，于是“开片”这个词汇消逝了。

类似这样的词汇还有很多，例如：

“较脚”——兼有“离开”和“逃港”（偷渡到香港）之意。

“兵”——钱。

“钢”——粮票。

“摆场”——打群架。

“点灰”——告密。

“晒命”——过夜。

“卸货”——大小便。

“钉人”——抓人。

“串仔”——男阿飞。

“串女”——女阿飞。

这些粤方言词汇正是“文化大革命”后期的青少年精神“垮掉”的反映。这些流行语从社会语言学的角度看，尚不同于黑话。它们有较广的传播范围，使用者也并没有因此而获得某种身份或团伙的确认。它们只是属于亚文化语言群落，在生活中的应用比较随便，可以归入“流行俚语”之类。

这些流行语今天已经死亡了，当然也没有必要去救活它们。当年的“串仔”、“串女”，今朝可能已是经理一族的中年男女；当年“较脚”去了香港的，有些或已成了回来投资的“老细”（老板）甚至“荣誉市民”了。现在与他们谈起“前朝旧语”，真是恍若隔世。

和这些“反面语言”同样死去的是另一类流行语——政治的流行语。然而，政治流行语并不具有粤方言的特征，纯然是北方话的移植。这种移植又是极忠实的，不敢有任何方言的改造。例如，“子女”在粤方言中一般都称“仔女”，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却从来无人敢说“仔女”。

正面的和反面的语言都很容易强加给每一个人，这是流行语的力量表征。有一件事很有趣：20世纪70年代初，我读中学时常要去农村分校。有一次在分校集会，一个同学在队伍中正得意忘形地大讲“串仔”们如何“晒命”，冷不防连长（年级的负责老师，相当于级组长）猛然把他喊起来，狠批几句之后问道：“你这样发展下去会变成什么？”他答曰：“变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全连大笑不已。

粤方言中流行语的兴衰，正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文化的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