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王哈努曼

出金边北向十余公里有座寺庙，金碧辉煌，雕门画梁。在一扇关闭的门板下半截，我发现了孙悟空的异国形象：侧身半蹲，头戴金冠，手持刺戟，还有一条长长的尾巴，这是神猴哈努曼。

这座庙不过是遍布柬埔寨的普通寺庙之一，是当代柬埔寨人节日礼佛布施的去处。

对于到过柬埔寨旅行的人，最容易记住的还是暹粒女王宫内的哈努曼雕像。距大吴哥城40多公里的女王宫以举世无双的红沙岩精美雕刻享誉世界，湿婆主神、护卫女神都是嵌在壁上的深浮雕，但哈努曼却是完全的三维雕像，一尊一尊地蹲坐在女王宫内廊的石阶上。

哈努曼是印度史诗《罗摩衍那》里的神猴，被赋予的使命是辅助罗摩王夺回被魔王罗波那抢走的妻子悉多。史诗形成的时间据考证是在公元前300年左右。吴承恩1800年后写出了一个孙悟空，保护唐僧西天取经，与哈努曼的使命相似。更相似之处是，他们都是超越时空束缚的神灵，都能腾云驾雾，有多重化身，是当代科幻电影里的天行者（Skywalker）和蚁人（Ant-man）。

哈努曼是印度的原生神猴无疑，但文化在传播中发生的再造和重构，其影响力和稳定性往往超越母题。高棉传统舞蹈离不开印度教的神话母题，如果阿布萨拉女神舞稳居第一，那么接下来就该是神猴哈努曼的舞蹈。他们都是印度教里的次神。阿布萨拉舞又被称为柬埔寨宫廷芭蕾，已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似乎没有什么人为印度鸣不平，以为这项遗产非安到印度头上不可，反例倒是有一个。

2012年3月，一家印度信托公司在印度东部的比哈尔邦（Bihar）计划仿建一座吴哥寺，并在恒河河岸举行了奠基礼，此举冒犯了柬埔寨上上下下。柬埔寨文化艺术大臣亨卿立即正告：“全世界只有一座吴哥窟，就是柬埔寨的吴哥窟。”

柬埔寨吴哥寺在1992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印度此举看起来完全不占理。但吴哥寺的确是一座印度教神庙啊，当初是为膜拜印度主神毗湿奴而建造。所以印度这边不理会，还在建它的神庙，而且计划投资2000万美元。又过了三年，到2015年6月，柬埔寨政府再次警告，写信给印度政府呼吁停止仿建吴哥寺工程，印度政府回话说，我们造的是世界头号的印度教寺庙，不是吴哥寺的“复制品”。

从历史源头看，柬埔寨确实属于印度文化圈，吴哥古迹全部是大大小小不同时期的印度教神庙。再远一点儿扩展到距吴哥近百公里的高盖地区古遗址（年代相当于中国五代十国时期或宋初），那里有一座叫“震”或者“陈”的神庙，名字是“中国”的意思，但它还是一座印度庙。寺内原本建有著名的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人物群雕像，20世纪70年代被文物贩子劫掠，辗转落脚到美国大都会博物馆。2013年，大都会博物馆归还给柬埔寨其中两尊雕像：般度家族的无种和偕天两兄弟。现在它们都安放在柬埔寨国家艺术博物馆里，作为珍贵文物在专室展出。

在现代的高棉佛寺里，有各种醒目的雕刻造型：比如哈努曼、格鲁达、那迦、南迪、辛哈，它们分别是印度教里的次神：神猴、金翅鸟、龙、神牛、狮子，也对应着十二属相中的动物。

十二属相之说不是中国的专利，印度有，柬埔寨也有。大吴哥王宫斗象台对面的景观就是十二属相塔，虽然对其用途众说纷纭，但十二属相作为柬埔寨风俗之一是早就有的。比如中国猴年从中国农历初一开始（2016年2月9日。另外中国生肖年也有从立春日算起的说法），柬埔寨的猴年则是从柬埔寨新年（2016年4月14日）开始。柬埔寨新年的隆重之处在于，新年的起始时间精确到秒，由国家宗教部、僧王推算出来并正式向全国发布文告。此外，在名物上与中国还有一点儿差别。2013年是中国蛇年，北京总部要求当时派驻柬地的我写一写关于柬埔寨的那迦——编辑以为是蛇年图腾。但实际情况是，在柬埔寨，蛇年图腾没有什么特别，龙年图腾才是那迦。那迦在柬埔寨的神力犹如龙在中国，所以虽然它的形象与眼镜蛇有几分相似，但它就是柬埔寨的龙。古代高棉人自认为是那迦神的后裔，柬埔寨的那迦座佛像比莲花座佛像更为普遍。

上丁省湄公河西岸的塔拉保拉维古城遗迹。此处曾是真腊王朝时期重要的贸易城市。

塔拉保拉维一处无名塑像

柬埔寨首都金边附近一处现代佛寺门板上的哈努曼形象

关于属相的源头众说不一。中华文化圈内的中日韩讲属相，越南也讲属相，只是猫替兔位；印度的属相品种与中国风俗稍有变异，金翅鸟（格鲁达）替代鸡，狮子（辛哈）替代虎，大蟒居龙位，那迦居蛇位。

有人考证说十二属相源于印度，也有人坚持十二属相的风俗源于中国本土，并追溯历史，认为在隋代就已形成。实际上，文化交汇在历史上的起点和范围超出当代人的想象。地球村并非由当代科技第一次打开，在此之前有张骞、玄奘、马可·波罗、达伽马及哥伦布等人；在这些人之外，还有那些无名的商旅、冒险家、流浪汉。

以今天的眼光看，孙悟空是穿越时空的产物。肉身的唐僧只有一个方向——西方天竺，而孙悟空四方八维、海底空中，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可把地球绕出一圈儿还多，两者完全不在同一维度。当代香港电影《大话西游》最先悟到这一点，所以至尊宝成为一种经典。关于数百年前吴承恩刻画的孙悟空形象给当时文化语境造成的颠覆性，我们今天能得到的信息有限，只能充分脑补。那么哈努曼神猴呢？印度史诗《罗摩衍那》存在的历史更为悠长，那只不受地球引力束缚、量子化存在、护佑人类智慧的猴子，在人类的想象中究竟存在了多久？或者他在现实中是怎样的存在？

唐僧往天竺，一路向西，途经的那些妖怪国脱去神话外衣，我们知道描述的是现在世界版图的中国新疆境内、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和印度等地的叠嶂山峦、莫测气象。这条取经路线，也是艰险的古代通商路线。

文明到底在何处交汇？

柬埔寨不在玄奘的取经路线上，但此地人民对于来自中国的孙悟空不仅熟悉，而且喜爱：他们不怪罪孙悟空盗版哈努曼，高棉佛寺里也会排列出唐僧师徒四人的塑像。在脱不掉印度教风格的柬埔寨，《西游记》真正呈现出一派彻底的中国风。柬语版《西游记》在柬埔寨最受欢迎的广播节目中播讲。孙悟空甚至还是一个文化中介元素，翔青曾跟我说，“如果你要向柬埔寨人介绍桃子这种北方产水果，只需告诉他们就是‘猴子吃的水果’”。

2013年至2014年间，为了在柬埔寨寻找海上丝绸之路的痕迹，我数度从金边上溯湄公河，探访湄公河上的重镇：磅湛、桔井、上丁。上丁是湄公河进入中下游段平缓水域的第一个渡口城镇，西岸的塔拉保拉维（Thala Boravit）曾经是真腊王朝时期著名的贸易城市。此处向西，是古代伊奢那城，即玄奘所述《大唐西域记》记载的真腊国都，现在叫作古真腊遗址三波坡雷古。如果旅者往返暹粒吴哥与金边之间，也会经过通往它的岔路。向北，是老挝边境，湄公河就是那条悬挂在山崖上的瀑布。

如果塔拉保拉维算是古代湄公河中下游段航运的起点，那么离现今胡志明市不远的Oc-Ec文化遗址可视为其终点。Oc-Eo位于现在越南的安江省，其名称在古代高棉语里是“水晶之河”的意思，被认为是柬埔寨扶南王朝的属地。这个当时位于湄公河三角洲的重要通商港口，据学者考证，就是古罗马的托勒密（公元90年—168年）在其著述《地理学》中提到的喀提嘎拉（“Kattigara”据考出自梵文，意为“强大的城市”）。它在托勒密时代就名声远扬至欧洲，已经够让今人惊讶的了；更让今人惊掉下巴的是，在1983年至1993年这十年的考古发掘中，人们在此地发现了与中国、印度、地中海，乃至中亚地区相关的文明遗存。当年该是怎样壮观的文明交汇图景！

在柬埔寨上丁省，我乘船渡到湄公河西岸的塔拉保拉维。如今这里只有简陋的村庄和破败的真腊寺庙残迹，一尊唐人（或越南人）样貌的古老石像顶着烈日，接受偶然的供奉。这座曾经繁华的城市现在寂静无声。

与金边王宫隔河相对的干拉省寺庙中唐僧师徒取经的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