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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合与阶级霸权

时间:2022-10-01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概要地说,阿尔都塞认为,所有意识形态的基本功能就是将个人召唤为主体。人总是生活在对他真实生存状态的想象关系中,正是这种想象关系将个人塑造为现实生活中具体的主体,阿尔都塞将这种塑造机制称作召询。可以说,拉克劳是在类比的意义上使用阿尔都塞的召询理论。主体被召唤,被质询,被构成,但同时意识形态的一致性达成了!这种“接合”的转换,表明拉克劳把普兰查斯的要素分析与阿尔都塞的召询融会在一起了。

第三节 接合与阶级霸权

意识形态现在被拉克劳支解成了一个个碎片,这些碎片又被割断了阶级支配的牵线,于是我们便可能产生这样的想象:意识形态的这些碎片像断线的风筝在空中飘曳,或者像凌乱的花絮四处飞舞,但这绝不是拉克劳希望达到的状态,在后来的《霸权与社会主义战略:走向激进民主政治》中拉克劳也一直在竭力抵御这一倾向,因为在政治实践中,具体的意识形态总是以整体的姿态产生效力。拉克劳并不像欧克肖特那样对政治意识形态持有深深的偏见,他基本上还是把政治理解为意识形态层面的东西,这样一来,拉克劳就面临一个难题:意识形态的差异性要素在脱离了阶级性的完全决定之后是如何达到统一的?更进一步,意识形态是如何变化(变形)的?

一、召询与意识形态的统一性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拉克劳借助于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召询(interpellation)学说。对于在意识形态上尽力摆脱经济主义影响并且基本上在其师阿尔都塞的问题框架内运思的普兰查斯,竟然不启用他老师关于意识形态中最为重要的召询理论,拉克劳感到十分惊异,在拉克劳看来,普兰查斯之所以在意识形态何以变化这一问题上一筹莫展、裹足不前,原因就在于普氏没有运用这一独特的理论资源。我们姑且先看看阿尔都塞意识形态召询理论的主要内容。概要地说,阿尔都塞认为,所有意识形态的基本功能就是将个人召唤为主体。“主体范畴是所有意识形态的构成因素,但同时我立即要补充的是,只是在一切意识形态具有把具体个人构成为主体的这一功能的限度内,主体范畴才是所有意识形态的构成因素,一切意识形态的作用都存在于这种双重构成的相互作用中,意识形态只不过是以物质的形式存在着它的功能而已。”[25]人天生就是意识形态动物,就像黑格尔说人不能脱出自己的皮肤一样,阿尔都塞说人无法走出意识形态。人总是生活在对他真实生存状态的想象关系中,正是这种想象关系将个人塑造为现实生活中具体的主体,阿尔都塞将这种塑造机制称作召询。为了使召询更容易理解,阿尔都塞解释道:“意识形态以这样的方式起作用或产生功能:它在个人中征召主体(它征召所有的主体),或者说,它把个人改造为主体(它改造所有个人),我恰恰是把这种征召的方式称之为召询或招呼(hailing),这种情形就好像在最琐碎的日常生活中,警察(或其他人)在打招呼:‘喂!喂!叫你呢! ’”[26]

对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召询理论,我们在这里姑且不作深入考察,我们关注的是,拉克劳从阿尔都塞的召询理论中到底借鉴了什么东西呢?其实,拉克劳自己说得相当明白:“意识形态体系不同方面的统一被特定的召询所赋予,这一特定的召询形成了所有意识形态的轴心和组织原则。”[27]很明显,拉克劳侧重的既不是意识形态的虚幻性,也不是意识形态对单个主体的作用,而是意识形态的召询功能对意识形态本身的作用,在此意义上,阿尔都塞关于意识形态与主体之间的双重构成作用被拉克劳集中到、投射到意识形态本身之上了。可以说,拉克劳是在类比的意义上使用阿尔都塞的召询理论。尽管拉克劳煞有介事地说,谁是被召询的主体乃是意识形态分析的关键问题,但我们要搞清楚,他所说的这个“主体”已不是阿尔都塞所意谓的具体的个人,他把作为主体的具体的人悄悄置换成了意识形态的构成要素。既然每一个意识形态要素都表示召询,那么意识形态也就是由不同的召询构成,意识形态不同要素的统一于是转化成不同召询的统一,换言之,也就是不同召询之间的召询问题。实际上,拉克劳仍然在普兰查斯的问题框架之内运思,他只不过把意识形态要素作了动态化的处理,他使这些一度沉滞、呆板、僵死的因子化作活动性的“单子”。

赋予意识形态以统一性的究竟是什么?在引入阿尔都塞的召询学说并对之进行了一定的“改造”后,拉克劳顺理成章地得出了结论:“构成意识形态话语之一致性原则的是通过话语被召询因而被构成的‘主体(subject)’。”[28]一个带引号的Subject,我们不要以为这是阿尔都塞双重构成说的无聊重复——意识形态构成主体,主体又构成意识形态,我们也不要以欧克肖特的意识形态观念来理解这句话,认为意识形态总是跟在政治活动的后面。话语的统一性通过话语的活动而实现,这是要害所在!主体被召唤,被质询,被构成,但同时意识形态的一致性达成了!意识形态既不是政治活动之前的预先策划,即欧克肖特所说的“半神圣的父亲”,也不是尾随而至的活动效果,即欧克肖特所说的“尘世的继生子”。[29]意识形态的统一性存在于构建主体的活动中,离开了活动本身而在它之外寻求意识形态的组织原则,如果只限于对意识形态进行抽象的理论反思,尚无可厚非,但如果将其确立了意识形态本身的原则,则无异于扭曲了、扼杀了意识形态的活动机制。

无论如何,拉克劳重构了召询结构,就如米歇尔·巴丽特所说:“拉克劳拉提出了一个不同的、完全独创的方法。”[30]何种意识形态主题在某一具体历史情境下能获得暂时的优先地位,即确立自己的霸权,这是意识形态斗争至关重要的问题。按拉克劳的观点,有各种不同类型的召询,政治的,宗教的,家庭的,美学的,性征的,生态的,等等。各种不同的召询何以趋于统一?此时,接合概念再度出现——不是要素的接合,而是召询的接合。这种“接合”的转换,表明拉克劳把普兰查斯的要素分析与阿尔都塞的召询融会在一起了。召询的接合构成了具体意识形态的统一性,但接合何以能完成如此严峻的任务?也许是拉克劳感受到了这个沉重的压力,抑或是他自己也觉得这个统一性还不甚明了,所以他要作进一步的说明:“我们一定不要必然地将此种统一性理解为逻辑的内在一致性——相反,话语的意识形态统一性完全相容于大幅度的逻辑非贯通性——而是理解为每一召询要素实施缩合(这一缩合考虑了其他要素)作用的能力。”[31]首先,意识形态要素的接合是非内聚性的、松散的、激起性的,它无需严格的逻辑关联性,更没有先验性的内在决定;其次,一种召询引发了其他召询,它们好像串联在一起,每一个都成为其余的象征,这个激发性的召询构成了支配性话语,在它取得这样的效果后,相对的统一性常常以显明的方式被理性化,但是,意识形态话语的相对统一性的基础总是后天的尝试和发动。这种统一性的维系、保持取决于这一支配性话语吸收其他矛盾及要素的能力,在社会形态比较稳定的时期,这种统一性甚至可以表现出逻辑的内在一致性,但是,在社会形态面临支离的关头,统一性的外在性突显出来,它的理性伪装会暴露,它的合法性受到挑战。

二、意识形态的变化机制

意识形态的不同要素之间的统一性既然是通过召询的接合而达成,那么意识形态的变化也就取决于召询的接合能力与效果。召询接合的成败受什么影响?它的运作机制是什么?当然,拉克劳提到了具体历史条件会对特定的召询产生作用,但只是为了说明某一召询的随机可变性,由于他对基础决定有一种敏感的警惕和防范,所以他尽量规避从生产方式、从经济基础来解释意识形态变化的根据。在一定程度上,拉克劳一直在为意识形态的自决定、独立化而努力,按照他对意识形态要素阶级归属的尖锐批判以及对意识形态非阶级召询的积极认定,他给我们造成的印象似乎是他正渐渐远离阶级的概念,他的接合概念的酸性腐蚀力也越来越强。拉克劳对接合的非逻辑性的强调也暗示接合的理论化可以有更大的期望值。但是,我们不要产生这样的错觉:在我们跟着拉克劳走了一段解构阶级还原论的路程之后,拉克劳终于就要抛出最后解决方案了,我们大可长长出一口气,轻松自如地等待着拉克劳与阶级概念彻底决裂,将阶级与阶级斗争的话题毫不留情地抛进历史的垃圾堆。其实这正是米歇尔·巴丽特的想法,她曾不无讽刺地说:“拉克劳用另一只手拿走了他刚刚给我们的东西。”[32]

拉克劳刚刚给了我们什么?他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与阶级全无瓜葛的接合概念了吗?巴丽特所以如此评价,是因为她把此时的接合概念放在了80年代它所能达至的位置上去了。拉克劳确实在解构阶级还原论上跨出了关键的一步,而且在增大意识形态活动的建构性方面富有新创意,但是要看到,欧洲共产主义正处于方兴未艾的上升阶段,拉克劳基本承认它的斗争策略,他此时根本没有离开阶级立场,也没有告别阶级政治,阶级斗争仍然是社会构形的动力,工人阶级在拉克劳对社会主义战略的构思中依然保持着显要的地位。只有在这个基本判定的前提下,我们才能准确把握《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政治和意识形态》中的接合概念的恰当性质和地位——此时的接合是在阶级霸权的框架内产生效力,而不像后来在《霸权与社会主义战略:走向激进民主政治》中那样,接合完全在非阶级的霸权层面上运作。

当然,从后往前看,我们也可以说拉克劳由于“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政治和意识形态》中努力不在根本上背离被人接受的马克思主义智慧”[33],从而影响了他的接合概念解构维度的激进化,也可以说,拉克劳的接合概念的话语化程度受了他阶级立场的阻滞。这种带有事后判断性质的描述不应过分遮蔽拉克劳接合概念已达至的成效,虽然拉克劳没有以召询接合的非逻辑性关联吞没掉阶级,但阶级概念在接合的理论威势的涤荡之下毕竟有所“收敛”,因为拉克劳有一个基本看法:并不是所有对抗都是阶级对抗,并不是所有矛盾都是阶级矛盾,并不是所有意识形态都是阶级意识形态。拉克劳甚至说,在一些对抗中,阶级性并非总是内在于冲突本身,他只将基于生产方式层面的冲突看成是内在于其阶级性的对抗。一如艾伦伍德指出的:“在他的分析中,阶级保留了其理论的纯洁性,但却失去了其历史性意义。”[34]

正是基于对阶级概念的限制,拉克劳提出有两种召询:阶级召询与人民—民主召询。这两种召询具有何种关系呢?“人民—民主召询没有明确的阶级内容,但它是意识形态阶级斗争的绝好场所。每一阶级在意识形态层面上同时作为阶级与人民而进行斗争,更确切地说,每一阶级通过把它的阶级目标描述为民众的目标而试图赋予本阶级的意识形态话语以一致性”。[35]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拉克劳与普兰查斯有何不同,普兰查斯用双重标准划出一个庞大的新小资产队伍,这样一来,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斗争就是争夺新小资产阶级的斗争;而拉克劳在意识形态层面划出一个“人民—民主召询”的宽阔地域,留出一个非阶级的、中立的空间,无产阶级的斗争策略就是在这个区域进行意识形态召询的激烈竞赛,就像美国民主党与共和党在人民中为拉选票而进行的你争我夺一样。普兰查斯断言,阶级存在于阶级斗争之中,而拉克劳则宣称,在非阶级的人民身份的栖居地,阶级之战正紧张地展开。回到意识形态何以变化或改造这一问题上,拉克劳十二分肯定地断言,意识形态的变化是“通过阶级斗争,这一斗争通过主体的生产以及话语的接合或拆解而实现”。[36]所谓主体的生产,也就是一个阶级的意识形态话语将“人民”召询为其阶级队伍中的一个分子,所谓阶级斗争也就是意识形态的殖民与征服,意识形态变化的动力是斗争,但这一斗争的格局与意义已不是一方消灭一方的暴力取代和政权摧毁,而是一种意识形态的熏染与陶铸,是阶级霸权的营造与建构。

在漫长的非阶级意识形态的战线上,在广阔的人民—民主召询的竞技场上,阶级召询为了扩大自己的魅力与亲和性,不得不运用种种策略和手段,不得不采取更加灵活的姿态。这使我们真切地领悟到,拉克劳如何秉承了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对意识形态高度重视的传统,又在何种意义上将这一宝贵的遗产以富有独创性的阐发推向新的境界。在阿尔都塞那里,意识形态第一次获得了清晰的本体论维度,人无可逃避地生活在意识形态中,主体与意识形态的双向建构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实际生活状态,阿尔都塞描绘了一张疏而不漏的意识形态之网,他的侧重点是凸显人存在的意识形态性。而拉克劳则把一张大网改造成许多结实而精致的小网,它们在一个共同的浩淼的水面上纷纷然各自张开网眼,各自在水下悄悄搜索、捕捉、挟裹、潜行。我的意思是说,拉克劳将意识形态的召询活动进一步特殊化了,意识形态对主体的建构顿时变得既紧张又充满高度的伸缩性,意识形态召询的内在张力被拉克劳通过一种竞争性氛围戏剧性地展现出来。相对于普兰查斯而言,拉克劳更注重的不是分解而是综合,不是意识形态在阶级划分中作为一个因素的作用,而意识形态冲突在阶级斗争中的枢纽地位。

我们再一次看到接合概念理论承载的增加,最初,它是在消解意识形态要素的必然的阶级归属的消极意义上被提出,继而在意识形态要素何以成就其一致性的层面上,它成为一种积极性的整合手段。现在,它达到了这样的理论化程度:在政治话语层面上,它内在于阶级霸权斗争的实践操作之中。虽然拉克劳把所有意识形态要素都动态化了,每一意识形态要素都履行召询的功能,但是,拉克劳此时还很少论及非阶级的意识形态对阶级意识形态的召询作用,也没有提到边缘化的意识形态之间的互相渗透,他着重分析的是占支配地位的阶级获取霸权、维持霸权的过程。在拉克劳的心目中,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在生产方式层面上形成的两极对抗仍然是言说霸权的基本预设,因此消解阶级还原主义的本质性接合,并不意味着全部废黜阶级关系和阶级利益,正如他自己表白的:“我们希望表明的是,社会再生产的过程不仅仅是支配性生产方式的再生产,也是它的条件的再生产,而意识形态是其条件之一;那些并不直接参与支配性生产关系的部分在社会构形中的作用越重要,对于作为整体的社会再生产而言,意识形态过程的相对自治与价值便越大。”[37]这就是说,拉克劳致力的还不是意识形态的完全独立,而只是相对独立,在这个限度内,他还没有超出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的最底线,这也是米歇尔·巴丽特所说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政治和意识形态》的论点远远要比后来的《霸权与社会主义战略:走向激进民主政治》“更能让大多数马克思主义者接受”的原因之所在。[38]

三、意识形态的阶级性

让我们更详细地探讨拉克劳对阶级霸权接合的阐述。我们已指出过,拉克劳并不否认作为生产方式结构关系承担者的阶级的存在,但是,它仅仅作为固定的背景放在那里,拉克劳从未质疑这一阶级的“阶级本性”;对于非阶级的意识形态部分,他也没有细问深究,只是断言它确实存在。这两个“存在”像两个X构成了拉克劳论述的两个终极端子,但问题并不在每一端子本身,而是集中于这两个端子之间的相互作用,两个X间的区域构成了拉克劳的理论地平线。这两个X间的区域就是拉克劳所说的“意识形态与政治层面上的阶级”。首先要弄清什么是意识形态与政治层面上的阶级?

拉克劳认为,传统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之所以在意识形态的阶级性上陷入误区,根本原因在于没有将意识形态的阶级决定与这一层面上的阶级存在形式区分开来,也就是说,断定上层建筑的阶级决定并不意味着确立这一决定在其中运作的形式。如果每一意识形态要素都具有必然的阶级归属,阶级也就必然通过如此的要素而获得表达,阶级的政治与意识形态存在形式作为必然的环节被还原为阶级本质的展开,在这种情形下,意识形态的阶级决定与意识形态层面上阶级的存在形式就完全重叠了,也就谈不上阶级“决定”政治、意识形态上层建筑了,因为意识形态已成为阶级的本质环节,和阶级本身浑然一体了。在拉克劳看来,第二国际和第三国际的马克思主义将意识形态当作生产关系的反映以及卢卡奇和柯尔施的上层建筑主义将阶级意识当作阶级本身的构成性环节,都是这种还原主义的表现形态。

如果我们不再以还原论的方式思考意识形态层面的阶级存在,那么意识形态的内容与该层面上阶级存在的形式区分就不会混淆。拉克劳区分了意识形态的内容与意识形态的形式,并认为意识形态的阶级性是由意识形态的形式所赋予的,而意识形态的形式取决于它的召询接合的原则。所以结论是:“意识形态话语的阶级性在我们称之为具体的接合原则中被揭示并展现出来。”[39]拉克劳拿出一个他经常使用的例子——民族主义,他说,如果孤立地看,民族主义的话语具有何种阶级性?它是封建主义意识形态还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抑或是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这取决于它的具体接合原则:它可以与一种旨在维护传统的极权主义等级秩序的封建主义纲领相连接,或者与为发展统一的民族国家而向封建的特权主义宣战并将缓和阶级冲突作为呼吁民族统一的方式的资产阶级纲领相连接,它也可以与谴责资本家背叛了民族主义事业的共产主义话语相连接。这三种具体的民族主义具有某些共同的意义内核,但不同的接合使它们表现出存在形式上的差异。就作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民族主义来说,这一具体的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层面上的阶级就是这种具体意识形态中表现出来的阶级,这一层面的阶级和生产方式层面的阶级是不同的,后者是阶级“本身”,而前者是这一阶级本身的“现象”。

十分明显,拉克劳在这里玩弄起康德哲学来了,在康德那里,物自身与现象有严格的区分,物自身与现象不是一回事;而在拉克劳这里,由生产方式决定的阶级是纯粹阶级本身,而在意识形态层面上的阶级则是阶级本身之“现象”。既然现象不是由物自身决定,那么阶级本身也就决定不了阶级的“现象”,现象是通过直观和范畴进行建构的产物,而意识形态层面上的阶级也是召询接合的结果。拉克劳对康德哲学的这种挪用,手法一点也不高超,客观效果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我们要明白的是,拉克劳的主观意愿何在?我认为,拉克劳将阶级本身与其在政治、意识形态层面上的存在区分开来,核心意向是为了突出意识形态的建构性。可以说,这是拉克劳在不否认意识形态的阶级决定的前提下对意识形态的自主性进行最大程度的提升所作出的最大努力,也是在马克思主义理论框架内他所达到的最远点。

不可否认,通过这一区分,拉克劳多多少少达到了这样的效果:阶级与阶级存在形式不完全重叠,意识形态的内容与其形式不完全重叠。就像中国当代政治经济改革在公有制与公有制的实现形式间所作的重大区分给我们现实的体制结构的调整带来策略上的灵活性一样,拉克劳这一区分为无产阶级霸权的有效运作、为左派的政治规划提供了一个策略转换的理论辩护。这一理论图景清楚地昭显了拉克劳的政治立场:一边要在理论上维护阶级的纯洁性和正统性,一边要在政治与意识形态的实践上尽可能将阶级目标隐蔽起来,以便使阶级意识“润物细无声”似地悄悄潜入民众之中。正像拉克劳自己宣称的,他的这一论证以非阶级的意识形态召询为前提,“接合要求非阶级内容的存在,因为它构成了阶级意识形态实践赖以操作的原材料”。[40]在拉克劳看来,意识形态实践不仅由内在于既定阶级的生产过程的世界观所决定,也被这一阶级与其他阶级的关系以及阶级斗争的实际水平所决定。马克思说:“任何一个时代的统治思想始终都不过是统治阶级的思想。”[41]拉克劳并不怀疑这一判断,他只是补充说,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之所以占统治地位,不仅在于它能够召询本阶级的成员,而且也能召询被统治阶级的成员,长治久安的关键就在于统治阶级能够部分地吸收或中立化被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内容。由此,拉克劳在接合概念与阶级霸权之间引进了新阐述:“一个阶级行使霸权,与其说在于它能够将一种统一的世界观念强加于社会中的其他阶级,不如说它能够将各种不同的世界展望如此地接合起来,以至于它们之间潜在的对抗被中立化。”[42]

这里我们明显看到了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ISAs)学说对拉克劳的影响。在阿尔都塞看来,ISAs的本质就在于将控制与支配不着痕迹地掩饰起来,使正遭受统治的被统治者感到他根本没有受到外在强加的宰制,ISAs是抚慰的灵剂,是自愿臣服的良好诱导。阿尔都塞不仅揭示出意识形态作用的隐密机制和“乔装”手法,而且已经把ISAs的功能与葛兰西的霸权概念联系起来,他断言:“任何一个阶级,如果不同时在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中并对之行使其霸权,它就不能长时期地掌握国家权力。”[43]这些思想均被拉克劳摄取过来蕴积在自己的接合概念中。其唯一的改动在于,ISAs始终在阶级层面运作,而拉克劳的接合可以在非阶级层面上一展雄风,正缘乎此,拉克劳说,统治阶级行使霸权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把被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话语加以吸收或同化,一种是将非阶级的意识形态话语接合进来。相比之下,接合远远比ISAs更平易、更灵活,也更淡出阶级意味。也就是说,在拉克劳那里,霸权接合并不表现在阶级决定论的扩张或谮妄上,而是取决于它对本身游离于阶级之外的中立性的意识形态的争夺和同化,在非阶级的意识形态和阶级的意识形态一同出现的历史际遇之下,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斗争的关键点乃在于将非阶级的意识形态从资产阶级的霸权整合中剥离出来并令人信服地重新界定这些因素以适合于自身的特定要求。阶级霸权的建构不可或缺的统一的外在表征不可能由阶级决定的意识形态单独完成和取得,在此处,霸权性的效应归属于阶级,但霸权的建构过程似乎越发淡出阶级意味,霸权的悖论状态反映了拉克劳与莫菲理论的困难,也折射出了他们当时社会主义战略的摇摆不定。

拉克劳论断的最核心之处是确立了非阶级意识形态的存在,并将其设定为阶级意识形态处心积虑要蚕食的目标。像拉克劳自己总结的那样,在这一视域之下,“尽管阶级决定的范围缩小了,但阶级斗争的场域却大大地被拓宽了,因为它开辟了把多种多样的要素与召询(它直到现在还显现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构成成分)整合成革命的和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话语的可能性”。[44]尽管在拉克劳的论述中,他一点也不否认生产方式层面的严格意义上的阶级之存在,他也申言他丝毫不去怀疑生产关系在历史过程中最终决定的优先地位,然而,他所谈到的阶级斗争已与传统马克思主义所指称的阶级斗争意味殊然。艾伦·伍德在评论这种多少有点走味的阶级斗争时说过很精彩的话:“通过把阶级斗争的担负置于自主的意识形态‘召询’的‘接合’和‘拆解’之上,他使阶级斗争在很大程度上显得像一种‘自主的’智识训练,在这种训练中,每一阶级‘自主的’学术精英为争夺非阶级的意识形态要素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斗争,如果一个阶级的知识分子能够最令人信服地重新界定这些意识形态要素,使之适合于自身的特定利益,那么这一阶级就会赢得胜利。”[45]

这是霸权的游戏,其中确定的阶级身份与可变性身份形成了鲜明对比:一些人好像是坚定的老牌阶级分子,他们在行使召询的职责,一些人在倾听,在等待召唤,在选择哪些召询他们可以置之不理,哪些召询他们乐于接受。拉克劳没有解释清楚,老牌阶级分子与新召募来的分子在阶级身份的生成机制上有何不同,更深一层的考虑是,阶级中立性的“人民”在接受某一召询的斟酌与选择过程中,主观的因素、随机的成分会有多大?拉克劳同样没有说明的还有,一种非阶级的意识形态召询在何种程度上对阶级召询产生反冲效应,一种中性的意识形态是否能取得霸权地位?如果非阶级的意识形态获得了霸权地位,它是否在霸权接合取得成功的同时会朝着阶级意识形态的方向演化?这些都是拉克劳关于阶级霸权接合理论的内在困难所必然衍生出来的问题,拉克劳只能面临两种选择:要么霸权接合在阶级与非阶级之间无止境地纠缠;要么干脆抛开阶级性的幽灵,让偶然性逻辑完全成为接合的原则,使阶级霸权接合变形为非阶级霸权的接合。而后一条道路正是拉克劳与莫菲的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轨迹。

【注释】

[1]Ronald H.Chilcote:The Retreat from Class in Latin America,Latin American Perspectives,Vol.17,No.2,1990,p.11.

[2]拉克劳这篇论文最初发表于New Left Review,No.67,1971,后来此文收入拉克劳的第一部理论著作《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政治和意形态》(Politics and Ideology in Marxist Theory,1977)。

[3]拉克劳的这部著作由四篇论文构成:《拉丁美洲的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最初发表于New Left Review,No.67,1971)、《政治的特性》(最初发表于Economy and Society,No.1,1975 )、《法西斯主义和意识形态》、《走向民粹主义理论》,最后两篇是专为本书而写。

[4]Ernesto Laclau:Politics and Ideology in Marxist Theory,NLB,1977,p.13.

[5]Ibid.,p.141.

[6]Stuart Hall:On Postmodernism and Articulation——An Interview with Stuart Hall,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Inquiry (1986),10 (2),p.53.

[7]Stuart Hall:On Postmodernism and Articulation——An Interview with Stuart Hall,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Inquiry (1986),10 (2),p.56.

[8]Stuart Hall:On Postmodernism and Articulation:An Interview with Stuart Hall (ed.L.Grossberg),in David Morley and Kuan-Hsing Chen (ed.),Stuart Hall:Critical Dialogues in Cultural Studies,Verso,1996,p.141.

[9]Ernesto Laclau:Politics and Ideology in Marxist Theory,NLB,1977,p.7.

[10]Ernesto Laclau:Politics and Ideology in Marxist Theory,NLB,1977,p.9.

[11]Ernesto Laclau:Politics and Ideology in Marxist Theory,NLB,1977,p.10.

[12]Ernesto Laclau:Politics and Ideology in Marxist Theory,NLB,1977,p.8.

[13]Ibid.

[14]Stuart Hall:On Postmodernism and Articulation:An Interview with Stuart Hall (ed.L.Grossberg),in David Morley and Kuan-Hsing Chen (ed.),Stuart Hall:Critical Dialogues in Cultural Studies,Verso,1996,p.141.

[15]Ernesto Laclau:Politics and Ideology in Marxist Theory,NLB,1977,p.10.

[16]Ibid.,p.11.

[17]Ellen Meiksins Wood:The Retreat from Class,Verso,1986,p.25.

[18]Ellen Meiksins Wood:The Retreat from Class,Verso,1986,pp.47 -48.

[19]Ernesto Laclau:Politics and Ideology in Marxist Theory,NLB,1977,p.97.

[20]Bob Jessop:Nicos Poulantzas:Marxist Theory and Political Strategy,St.Martin Press,1985,p.191.

[21]Ernesto Laclau:Politics and Ideology in Marxist Theory,NLB,1977,p.142.

[22]Ibid.,p.98.

[23]Ibid.,p.97.

[24]Ellen Meiksins Wood:The Retreat from Class,Verso,1986,p.51.

[25]Louis Althusser:Lenin and Philosophy,NLB,1971,p.160.

[26]Ibid.,p.163.

[27]Ernesto Laclau:Politics and Ideology in Marxist Theory,NLB,1977,p.101.

[28]Ernesto Laclau:Politics and Ideology in Marxist Theory,NLB,1977,p.101.

[29]迈克尔·欧克肖特:《政治中的理性主义》,张汝伦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第43页。

[30]Slavoj Zizek (ed.):Mapping Ideology,Verso,1994,p.241.

[31]Ernesto Laclau:Politics and Ideology in Marxist Theory,NLB,1977,p.102.

[32]Slavoj Zizek (ed.):Mapping Ideology,Verso,1994,p.242.

[33]Ibid.

[34]Ellen Meiksins Wood:The Retreat from Class,Verso,1986,p.50.

[35]Ernesto Laclau:Politics and Ideology in Marxist Theory,NLB,1977,p.109.

[36]Ibid.,p.108.

[37]Ernesto Laclau:Politics and Ideology in Marxist Theory,NLB,1977,p.135.

[38]Slavoj Zizek (ed.):Mapping Ideology,Verso,1994,p.241.

[39]Ernesto Laclau:Politics and Ideology in Marxist Theory,NLB,1977,p.160.

[40]Ernesto Laclau:Politics and Ideology in Marxist Theory,NLB,1977,p.161.

[41]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43页。

[42]Ernesto Laclau:Politics and Ideology in Marxist Theory,NLB,1977,p.161.

[43]Louis Althusser:Lenin and Philosophy,NLB,1971,p.139.

[44]Ernesto Laclau:Politics and Ideology in Marxist Theory,NLB,1977,p.110.

[45]Ellen Meiksins Wood:The Retreat from Class,Verso,1986,p.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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