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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罗素做翻译(赵元任)

时间:2022-09-2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8月19日我在南京的时候,我从胡敦复、胡明复及胡适处听说,梁启超、张东荪等人领导的进步党要我为罗素做翻译,罗素即将来中国作学术讲演。为了请罗素来中国讲学,特别组织了一个“讲学社”,由蒋百里和清华校长金邦正交涉“借”我为罗素做翻译。在湘督谭延闿请宴席上,我为谭翻译,杨端六则为罗素翻译。11月,蒋百里创刊《罗素月刊》,由瞿世英任编辑。

赵元任

8月19日我在南京的时候,我从胡敦复、胡明复及胡适处听说,梁启超、张东荪等人领导的进步党要我为罗素(Bertrand Russell)做翻译,罗素即将来中国作学术讲演。三位胡先生警告我不要被该党利用提高其声望,以达成其政治目标,并告诉我不可让他们把我仅仅当作译员看待。我同意小心将事,同时也欢迎有此机会会晤这位学者并为他任译员,他的著作对我在哈佛的工作具有极大影响。因而我在清华任教的事便发生了变化,我在北京城的时间倒比在清华园的时间多(译者注:清华大学在北平西直门外,距市中心约一小时车程)。惟在罗素来到之前,我还有时间北上在清华教书。我在清华西偏院的西南角,称为学务处的建筑,找到一间房间。后来有人告诉我,那间房间是个幸运房间,任何单身汉住在那里,不久便会结婚——我也不例外。最初我本定教代数和英文,以后教务长赵国材要我改教中国史和哲学,最后决定教心理学和物理。可是我还没有教多少天,就得南下去接罗素。为了请罗素来中国讲学,特别组织了一个“讲学社”,由蒋百里和清华校长金邦正交涉“借”我为罗素做翻译。蒋氏咨询的著名学者有蔡元培、丁文江、陶履恭、秦景阳等人。我请我的朋友王赓在我离开清华期间,用我的讲义大纲,代我授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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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南下迎接罗素了。我先到汉口,由赵大夫介绍她两位党兄弟赵缘生和赵雨生招待我,他们陪我参观汉阳铁厂、黄鹤楼等处,黄鹤楼很让我失望,被火焚毁之后,重修成方顶西式建筑。经过九江时,我短暂停留,纪录当地的方言。经过南京时,我不须纪录南京的方言,我在1907-1910年,曾在那里住过三年。10月13日我看到“波诌”(Porthos)号轮船停泊在上海,料想罗素一定大驾已到。我在日记上记载罗素极像我从照片及描述中所想的模样,唯看起来比我想象的更强壮、更高、仪态更优雅。由于我们在哈佛有共同朋友,所以我易于结识他。当天在上海,次日在吴淞有盛大的宴会和欢迎会。在欢迎会上,随同罗素来的勃拉克女士(Dora Black)也讲了话。欢迎词以及罗素和勃拉克的答词都由我翻译,通常是讲完一段翻译一次。我发觉客气话极难翻,不过以后翻译学术演讲就比较容易,尤以事前我能看到讲演大纲的时候为然。

在上海短暂停留后,我和罗素一行经杭州、南京、长沙,然后北上去北京,沿途趣事颇多。在女子高等师范讲演的时候,人们兴趣浓厚,有一千五百人挤不进讲堂,那个年头并没有有效的音响设备将讲词播放于场外。我利用这种机会演习我的方言。在杭州,有名的西湖便在城外,我以杭州方言翻译罗素和勃拉克的讲词,杭州方言实际上是一种吴语,因曾为南宋(1127-1279)首都,故带官话语汇。在我们去湖南长沙途中,在江永(S. S. Kiang Yung)船上有杨端六,他是湖南赞助人之一,我从他那里学了一点湖南方言。10月26日晚,我翻译了罗素的讲演,讲完后,一个学生走上前来问我:“你是哪县人?”我学湖南话还不到一个星期,他以为我是湖南人,说不好官话,实际上我能说官话,而说不好湖南话。次日有几次集会和餐会,我得有机会晤见蔡元培(以后任北京大学校长和中央研究院院长)和比我年长的同乡吴稚晖。在湘督谭延闿请宴席上,我为谭翻译,杨端六则为罗素翻译。那晚月全蚀,罗素在讲词中特别提到两位古代天文家因未敲打盆锅和放爆竹,吓走试图吞下月亮的天狗,而被处决。可是杨端六只翻译他说的客气话,而未翻月蚀的事!

回到北京,活动频繁,讲学社的蒋百里在东北城(编者注:以内城及当地习称而言,应为东城)遂安伯胡同二号找到一所住宅,由我和罗素同住。他和勃拉克小姐住在北上房,我睡在东厢房,书房则在西厢房。在那个年头,结婚前,青年男女见面都有悖传统(《自由结婚》小说是1900年代印行的),而罗素先生和勃拉克小姐同宅而居竟未引起议论。校长金邦正同意将我“借与”“讲学社”一年,于是我便从清华搬进城内。11月5日进步党领导人梁启超先生来访,那是我第一次会晤这位著名学者和大人物,在1900年,每个月我们都引颈盼望阅读他所主编的《新民丛报》。

罗素在北京大学讲演,通常是在三院,在师范大学则在顺治门(编者注:又称宣武门)外。第一次演讲,约有1 500人前来听讲。我在11月10日第二次讲演后的日记上写道:“我照着己意大加引申说明……以译员的身份讲,比主讲人讲,更有乐趣,因为译员讲后才引起听众反应。”在师范大学讲哲学问题,讲到老问题:什么是物质(Matter)?不足挂齿(Never mind)!什么是心意(Mind)?无关重要(It doesn’t matter)!我翻译起来颇觉困难,只能说那是一种英文文字把戏。“需要大加思考以证明没有思考”(It required a good deal of thought to prove that there is no thought)这句话还较易翻译。有一次勃拉克小姐在师大演讲,提到未婚男人和未婚女人。中文的“婚”字,男子是“娶”,女子是“嫁”,我给翻拧了,成了“男不嫁、女不娶”。听众当然大笑,勃拉克莫名其妙,我只得小声对她说:“现在没时间解释,以后再告诉你。”和罗素讲演有关的一连串活动开始进行了。11月,蒋百里创刊《罗素月刊》,由瞿世英任编辑。不久,罗素赞助人之一的傅铜创立一个“罗素研究组”,第一次聚会是在“西方回国学生俱乐部”举行的,有时也在其他处所。

我既搬进城内和罗素住在一起,和我两位女医生朋友在森仁医院见面的机会更多。她们常请我吃涮羊肉,或在医院,或在附近的小馆。有一次罗素在师大演讲,我和杨大夫迟到了,罗素站在台上呆看着,毫无办法。看到我和女孩子进来,他低声对我说:“坏人,坏人!”照那时的发展情形看,我觉得我确知我爱谁,或开始爱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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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素大部分演讲是在北京,1921年3月,100里以南的保定(编者注:北平距保定名义上400里,至少350里)育德中学请他去演讲。附带在此一提,我曾到我儿时住过的元宝胡同和肩担胡同一观旧居。像通常一样,儿时到过的地方,时隔多年之后,现在看起来,至为矮小。尽管罗素思想激烈,在日常习惯上,他却是一个完全可尊敬的英国绅士。他在不生火的大礼堂讲演,一向坚持脱掉大衣。结果,他回到北京即发高烧,住进德国医院,由狄博尔(Dipper)大夫诊治。到了3月26日,左右两肺均发炎,身体极为虚弱,朋友们考虑请他签字委任状给勃拉克小姐,因为他们还未正式结婚。杜威(John Dewey)为他拟好草稿。他虽然虚弱,可是却颇清醒,口中喃喃而言,“委任状?”然后试着签字。医生恐怕他办不到(er kann nicht),可是他还是潦草地签了B. Russell。他仍然认得我,小声叫我“尺先生”(Mister Ch’)。他叫杜威的名字说:“我希望所有我的朋友不离开我。”翌日,艾瑟(Esser)大夫说罗素先生情况“更坏了”,但是杜威夫人则说鲁滨逊(Robinson)大夫不那么悲观。到了4月17日,他已无危险,5月3日已能接见访问者。同时伦敦报纸报道说罗素业已逝世。听到这个消息,他说:“告诉他们,我的死讯太过夸大其词。”他的健康恢复得很好,在回英国前,还作过若干次讲演,并参加几次盛大宴会。

(节选自赵元任著《从家乡到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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