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者反之动

第十四则　道者反之动

老子说，反者道之动。其实道者亦是反之动。是与不是的法，都从反之动而出。历史是那么好判对错的吗？前两日在书店里翻看高中生的课本，说秦始皇、李斯推行的是暴政，列举出了种种苛捐严政。焚书坑儒、灭天下之兵真可如此一笔带过？秦的焚书坑儒是儒学的重生。儒学兴于礼，但不知变即迂。秦要有家天下到王天下的气魄，就要举得起时代之机。秦始皇铸十二金人是成毁皆有，以毁灭毁，焚书坑儒又何尝不是如此？只可惜秦的眼界气魄短浅了，只做到了王天下，交给了汉兴天下。刘邦能兴，因他本身就生于汉文明，所以名为汉朝。汉朝是先有了汉文明，才有了朝代。是汉扫涤了秦吗？我想汉倒是生在了秦里，汉是秦的反，所以秦只有二世，汉却有四百年。这样的纪录才可谓是历史的浩浩汤汤。

孔子煌煌春秋，何为？反还是拘于匡，畏于宋，饿于陈、蔡，就像孙行者虽是法身，但上天下地却无处可以收留他。云门说“六不收”，真正的法身无处可留，只能汲汲混于一片世俗之中。禅宗可以说是佛教的一大反，其实也还是那个法身，只是把释迦牟尼的妙法庄严解放了。吴道子的画正是拾得了这份发想，是要这样的纪录也才能得妙相。

镜头中的人生也不该有个安顿，只能有个神往。最开始拍《角色》的时候，师父曾与我笑谈，片子已经把主角的一生打了一个总结，这却生出了一个遗憾。成片后每每重看，都觉得事事圆满，让人有了世俗的名利，却少了人世的位份。历史浪淘中的真人物，往往处境没有个着落，无论如何割舍，都有一份遗憾。苏轼说“月有阴晴圆缺”，亦是他的处境没有个着落，然而苏轼的位份是在千百载诵者心里，亦即是在赤壁夜游的风景里了。这是苏轼懂得历史的正反。

社会要升华为人世，社会学之上即有人世的礼乐风景。社会是复杂的，人世却是绝对与无限的。所以学习记录社会的最终初级读物却是《礼记》。

《史记》里记载汉高祖刘邦是这样开始的：“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骊山，徒多道亡。”高祖为官数年，失于一场大雨，按秦法，本该受重责，高祖一生的总结本该至此，可下文却道：“自度比至皆亡之，到丰西泽中，止饮，夜乃解纵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高祖一脚跺碎了秦朝的法身庄严，这才有了之后汉家的四百年天下。我一直认为，一位好的纪录片导演要多读读《史记》，一定要具备太史公的变化气质，一定要秉承一支曲笔，才能从反中为道开辟出一条路来。性即是诚，诚之即是反之，纪录者的真诚即是反之。

我不常看片，因为一部好片要你在一定时间内想透你的前世今生，会让你气血逆动久久不能平息，片子未完你早已热泪盈眶。道者反之动，有的文字虽短，却可让你在月光油灯之下，静默良思几生几世，且听雪窦法师诵来：“牙爪开，生云雷，逆水之波经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