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中的“易道”

二、《周易》中的“易道”

我们把《周易》中的哲学理解为“生命之道”，这与《周易》要解决的人的生命问题直接相关。《周易》中的“道”非常丰富，很难用某个具体的词语表达，只能用“易”本身来表示。因而，《周易》中的道在总体上说就是“易道”。“易道”从不同的层面来说表达的是不同意义的“道”，我们对此分别进行简要解说。

1.“易道”中的“生存之道”与“生命之道”

《易》作为占卜的书，就是对人自己不能做出判断的事情进行预测，通过预测的结果为人的选择提供判断的依据。由占卜得来的“道”是具体的，这些“道”关联着所要预测的各种事情，各种事情源于人的具体生活，因而这些“道”是生活中各种具体事情如何处理和解决的“生存之道”。之所以说是“生存之道”，是因为日常生活当中需要做出判断和选择的问题多半解决的生存问题，比如现实生活中人们对财运、官运、婚姻及事情的吉凶的预测，大多直接和生存相关。生活是属于整体上的生命活动过程，这种生活意义上的生命状态，其中有着很大的张力，并不是需要急迫的做出选择的。如果说到“生活之道”，往往表达对待生活的一种总体性理解与选择，在这一意义上的“道”通常上不会通过预测的方式做出选择的。因而，直接可以通过预测的方式做出判断和选择的方向属于“生存之道”。

从“生存之道”的角度来说，用卜卦的方法得到的每一个结果都是一条“道”。这样来看，六十四卦就是六十四条“道”；六十四卦的每个爻都是一条“道”，即384条“道”；如果再加上卦辞和爻辞相配合的解释，一共就是512条“道”。由于在占卜中会出现每一爻的“变爻”情况，这样可能得到的选择就又大大增加了。这上百条的“道”就意味着一件事情几乎所有的可能都包含在《周易》当中了。这就充分表明了《周易》作为预测工具的强大及长盛不衰的原因。在这数量庞大的“道”中，所有的“道”都是平等的，因为都是一种判断。因而，无法将其中某种“道”作为“易”的代表，即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乾”和“坤”都不能。这样说来，“易”当中的“道”都只能统一说成是“易道”，在这个意义上的“道”指的是“道”的来源是“易”。

人的生活中的各种问题在根本上来源于人的特殊生命，在如何对待人的生命的意义上理解《周易》，就是要把握其中的“生命之道”，这种“道”是具有根本性的“大道”，在这个意义上的“道”才是哲学所关注的“道”。在义理方向上研究《周易》，在根本上就是要把握和人的生命相关的生命之“大道”。

上面所讲的“生存之道”如果仅仅是解决生存问题，那么这些道就都是具体的道。但是，在这些具体的道的解释当中还蕴含着更深刻的道理，这些道理就是各个卦所蕴含的“卦性”或“卦德”，“卦性”也就是每一卦的基本属性。《易经·杂卦传》对六十四卦的卦性进行了说明：

乾刚，坤柔，比乐，师忧。临、观之义，或与或求。屯见而不失其居。蒙杂而著。震起也，艮止也；损益盛衰之始也。大畜时也。无妄灾也。萃聚，而升不来也。谦轻，而豫怠也。噬嗑食也，贲无色也。兑见，而巽伏也。随无故也，蛊则饬也。剥烂也，复反也。晋昼也，明夷诛也。井通，而困相遇也。咸速也，恒久也。涣离也，节止也；解缓也，蹇难也；睽外也，家人内也；否泰反其类也。大壮则止，遁则退也。大有众也，同人亲也；革去故也，鼎取新也；小过过也，中孚信也；丰多故，亲寡旅也。离上，而坎下也。小畜寡也，履不处也。需不进也，讼不亲也。大过颠也。姤遇也，柔遇刚也。渐女归，待男行也。颐养正也，既济定也。归妹女之终也。未济男之穷也。夬，决也，刚决柔也，君子道长，小人道忧也。

六十四卦的卦性都可以成为一种具有普遍性的道理，因而可以成为解决人的具体生命问题时的“生命之道”。甚至这些卦中的爻辞也蕴含着和人的生命相关的道理，因而这些卦和爻都可以作为“生命之道”去理解。

作为“生命之道”的“易道”不仅蕴含在具体的卦辞和爻辞当中，还蕴含在《周易》的整体当中。下面我们就对于这些具有整体性的“生命之道”进行解说。

2.作为“生命之道”的“三易”道

从总体上理解“易道”也有不同的角度，我们分别来说。

从对“易”的字意上来说，郑玄所说的“三易”就是三种“易道”。

“简易”。从表面来看，是《易》的方法上的特点。但是这种简易也表达一种方向，因而可以理解为一种“道”。从《易》本身来说，简易之道是以简单容易的方法去预测整个宇宙当中纷繁复杂的各种事情。这种方法的实质是化繁为简，化难为易。在这个意义上，这种方法可以普遍化为一种方式方法意义上的简易之道。也就是说，对于任何一种涉及方法的问题，都可以按照《周易》这种简易之道去处理和解决。正是在普遍性的意义上，这种简易之道是具有哲学性的方法。这种方法用《说文解字》中关于“道”的理解就是“一达之谓道”，“一达”按照现代科学方法论的价值追求，就是寻求最佳方案。

单纯从方法上来说，似乎简易之道与人的生命关系不大，因而很难直接说简易之道是一种生命之道。的确，如果从科学研究本身来说，对于解决事物之间的关系的研究方法，简易之道与人的生命之道确实无关。但是，如果把人的全部活动都理解为源于人的生命本身的需要，那么，即便是科学这种研究也和人的生命有关。科学对人的生命活动的影响对于现代社会来说随处可见。据说莱布尼茨正是受到《周易》的启发才发明了二进制，而二进制正是今天网络世界的数字运算基础，网络世界对人的生命活动的影响毋庸置疑，这正表明了简易之道对人的生命活动的影响。正是因为对于科学研究而言的简易之道最终也关联和影响着人的生命活动，因而，这种方法意义上的简易之道最终也从属于人的生命之道。再者，从人的生命活动本身来说，也涉及如何处理和解决人的生命问题的方法问题，在这种直接关联意义上的简易之道当然也属于生命之道。《周易》在方法上的简易直接对人的生命活动产生影响，因而也是简易之道作为生命之道的直接体现。

“变易”。变易直接表达的是整个宇宙的变化与人的生活本身的变化。这些变化是进行预测的前提。宇宙本身的变化如果不和人发生关系，那么这些变化就只是自然本身，无所谓变与不变。人的特殊生命不仅使人与自然宇宙发生相互性的关系，这种关系使得宇宙的变化对人的生命活动产生影响，而且人的特殊生命使人的生命活动出现了可能性的向度。这样，人的生命活动本身就充满了各种变数。这些变数既与自然宇宙有关又与人的自身活动有关。因而，变易就不仅仅是人的生命活动的背景，而且是人的生命活动本身。在人的生命活动本身的意义上，是否变易以及如何变易就成了生命活动的一种方向，因而成为一种生命之道。从是否变易的意义上说，其前提是人的生命活动存在着稳定不变的情况，这种情况如果影响了人的生命活动，那么变易就成为一种解决问题的生命之道。《易传》中所说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正是这种变易之道的体现。在人类历史进程中的变革、改革以及革命在根本上都是顺应变易之道的表现，而变革、改革与革命对人的生命活动的影响是显见的。因而，“变易”本身也是一种生命之道。

“不易”。不易就是不变的、恒常的，或者说是不确定中的确定。《周易》的根本价值追求就是通过一套简易的方法去预测和确定那些不变的、恒常的东西。通过这种预测帮助人们做出正确的判断和选择。因而，通过占卜得到的每一卦以及其中的爻，都具有这种不易的性质。否则，占卜就不成立了。这样说来，占卜的结果就是一种不易之道。但正如上述对于“生存之道”与“生命之道”的区分，这些占卜的结果通常只是“生存之道”，只有在关涉人的生命活动本身的具有长久性和普遍性的意义上，这些不易之道才是生命之道。从人的生命本身来说，生命本身的无常性决定了人总是希望能够把握无常生命当中的恒常的东西，这种恒常所指示的方向就是生命之道意义上的不易之道。老子所说的“道可道，非常道”当中的“常道”就是这种不易之道，而且也是在生命之道意义上的不易之道。

3.“三极之道”

“易道”涵盖整个宇宙中的存在，但“易”是以人为主体，解决人的问题的，因而“易道”首先是人道。由于人存在于天地之间，人与天地（生存环境）存在着内在的关联，因而人道不是孤立的，而是关联着天地的。在《周易》的观念中，人道是以天地之道为根据的。这样，《周易》中就必然包含天地之道。天、地、人作为“三极”，其各自的道就是“三极之道”。《易传》认为：“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就是说，卦的六个爻的变化，蕴含着天地人“三极之道”。《易传》中还说：“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这也明确地表明，《周易》当中蕴含着天道、地道和人道。

天地，其实是一种象征的说法，指的是“易道”的广大涵盖着天地之间的所有存在。《易传》中明确地说：

夫易，广矣大矣！以言乎远，则不御；以言乎迩，则静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

还说：

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

因而，天地之道从广义上说并不是具体的天地实体之道，而是除人以外的天地间的各种现象中的“道”。也可以说，在广义上，天地之道就是自然万物之道。《易·说卦传》中对天地之道的解释表达的是天地的属性及其对易的卦爻结构的影响。

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

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神明而生蓍，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於阴阳，而立卦，发挥於刚柔，而生爻。

这种解释也表明，天地代表着万物的阳阳与刚柔的属性，这些属性构成了自然万物的“道”，《易传》说：“一阴一阳之谓道”。这也表明，天地之道即万物之道。

在《周易》中，天地也是具体的存在，这种狭义的天地是通过乾坤二卦表达的。乾和坤并不仅仅代表天和地，还代表其他一些具有刚和柔属性的事物，但乾和坤首先表达的是天地的属性，乾代表的是天的健行不息的属性，坤代表的是地的无限延伸的属性。按照牟宗三的解释，乾代表天的创生，坤代表地的“终成”^[1]。乾坤之外的各卦，虽然不直接表达天地之道，但在广义上也表达天地之间的各种现象中蕴含的道，因而也可以视为天地之道。

从人道方面来说，各卦表达的是其中蕴含的与人的德性相一致的倾向，即从人道的方面看，各卦中蕴含着人的德性。《易·说卦传》中讲的“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是这种人道在于人的德性的总体理解。《系辞传》中讲的“履，德之基也；谦，德之柄也；复，德之本也；恒，德之固也；损，德之修也；益，德之裕也；困，德之辨也；井，德之地也；巽，德之制也。”是具体的卦与人的品德的关系。虽然从德性意义上理解各卦是《易传》儒家倾向的体现，但从人的生命本身来说，符合人的本性的人道只能是蕴含在人的德性中的倾向，可以说，这种人道是符合人的生命本性的生命之道。

对于具体的人道，《易传》还认为，《周易》中的人道是圣人之道。《系辞传》中说：

是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

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惟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惟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子曰：“易有圣人之道四焉”者，此之谓也。

这里说的圣人，并不是后来儒家意义上的道德圣人，而是在各个方面达到极高境界的人。因而，《易传》认为，《周易》作为圣人之道，是达到了对宇宙万物的极深把握和对万物之“几”的把握，而且这种把握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因而这种意义上的圣人能“通天下之志”“成天下之务”“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这样的圣人具体又有四种，“尚辞”的、“尚变”的、“尚象”的和“尚占”的。这里所说的具体的圣人之道是对《易》的整体而言的，在《易》的各卦中也蕴含着人道，这些人道是与天地之道相一致的。

按照《易》中的“三极之道”观念，天地人三极并不是彼此独立互不相干的，而是统一的整体，特别是人道是从属于天地之道的。比如，乾坤之道既表达天地之道，也表达人道。从人道方面讲，乾道是人的“自强不息”之道，坤道是人的“厚德载物”之道；从具体的人道方面讲，乾道是代表男性、父亲之道，坤道代表女性、母亲之道。对于其他各个具体的卦来说，也是既表达天地、自然之道，又表达人道。《易传》的《象传》就是对各个卦的天地人三极之道的解说。

《说卦传》开篇就指出：

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神明而生蓍。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

这段话表明了《周易》是圣人所作的圣人之道，是圣人在体悟天地、宇宙基础上发明的以天地为根据，以道德为义理，以通过探究天地之理和穷尽人的生命本性，从而达到对人的生命运行轨迹把握的人的生命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