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我回来过

我，在天空下选择梦境——以为自己趋于成熟，有意无意将故园和与故园有关的事忘却，或能记起却不愿记起……耳边传来父辈们讲述往事的声音……其实，身处繁华，无处逃避，只是，莫忘记，繁华深处是感恩。

在英国原本两年的培训期莫名其妙地提前三个月结束了，我终于可以回国了。跟Sunny辞行，她骂我没良心，说没见过辞行还这么兴奋的。Sunny的话说得我鼻子有些酸，她是我在英国认识的最好的朋友，自然是舍不得分别的，但是一想到马上回国要见到爸爸了，再多的不舍得，都显得那么单薄。

Sunny笑笑说：“没什么，知道你盼归心切。”

我坏笑一下，自不必说，在当前阶段，回家成了我最大的梦想。因为家里有灯，有热饭，有爸爸，还有一扇就算我从来不用带钥匙，也会永远敞开的家门。

Sunny为我送行，说：“别忘了和爸爸拍合影Email给我。”

我笑，小事一桩。

但这桩小事，我却永远永远都无法完成了。

我五岁那年，妈妈因为一场重病离开了我们，从那以后，我一直和父亲一起生活。那时候的父亲，年轻、英俊，而且工作不错。所以，每天都会有相熟或者不熟悉的人找上门来，要给父亲介绍对象。但父亲都一一谢绝了，他没有再娶，他学会了做饭，洗衣服，照顾我的一日三餐和生活起居。

父亲还学会了一件事情，就是下象棋。

其实一开始，父亲并不喜欢象棋，他喜欢篮球。小城里只有体育馆才有像样的篮球场。妈妈在的时候，父亲一有时间就抱着篮球去体育馆。妈妈走后，爸爸低落过一段时间，但偶尔还是会去体育馆过过球瘾。

有一次，爸休假，他做好饭菜后又去了体育馆。他知道我有钥匙，放学后我会自己开门回家吃饭的。但恰巧那天早上因为晚了我走得急，忘记带钥匙了，结果在门口饿了一个中午。还有一次，是因为我粗心把钥匙弄丢了，后来在自己家门口淋了一个多小时的雨。

从那以后，爸爸不再打篮球了，他每天下了班就在巷子里陪一些老爷爷下象棋。多数时间是别人坐着下棋，他蹲在一边看。

邻居们都以为爸爸喜欢上了象棋，其实只有我知道，爸是不想让我在回家的时候进不了门。因为爸说过，他说咱们家就只有咱们两个人了，我必须照顾你，没人跟我倒班了。

就因为没有人跟他倒班照顾我了，所以爸连他唯一的爱好也放弃了。

印象里，从那以后，无论是什么时候，只要我回去，家里的门永远是开着的。

从北京下了飞机，坐上回小城的出租车，我一直在矛盾着，要不要打个电话给爸爸，告诉他，我回来了。我甚至能想象得到爸爸知道这个好消息后的表情，他一定会呵呵地笑，然后不住地说回来好呀！回来好呀！

但最终，我还是克制住了想要打电话给爸爸的冲动，想要给爸爸一个惊喜。我想重温一下小时候的情景：我回来了，我走进窄窄的小巷，远远地就看到围拢在一起下棋的人们，我悄悄走过去，绕到爸爸背后，然后用双手蒙住他的眼睛……

我就这样迫不及待地进了小巷，下象棋的人都在，只是少了父亲。有认识的伯伯抬头跟我打招呼，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我开始有些莫名地紧张，说不清为什么。

急匆匆地进了小院，门锁着，爸爸不在。但爸爸还是在门上留了纸条。

“楠楠，钥匙在张阿姨家，你要回来了先在家等着，爸一会儿就回来。”

我读着纸条上的字，不觉地微微笑了起来。肯定是公司有同事向爸爸告了密，要不然爸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这会儿，他肯定是去菜场采购了。不觉得开始想爸爸做的饭，甚至能嗅到空气里的饭菜香。

“楠楠。”张阿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身后。我回过头去，她满眼是泪。

她告诉我爸走了，在我回来前一周……

我坐在张阿姨家的沙发上，手里捧着爸爸留下的纸条。我盯着纸条上一周前的那个日期看，我希望它能突然变过来，变成今天这个日子。泪水把纸条湿透，那几个阿拉伯数字却固执得没有丝毫要变化的迹象。

我从张阿姨家拿了钥匙，家里一切如故，只是墙上多了一张父亲旧时照片翻拍出来的遗像。照片里的父亲笑得如此温暖，我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冷。

没有灯，没有热饭，没有等待的爸爸，没有开着的家门。

再也没有了。

我不甘心，我比谁都不甘心。我疯了似的锁上门，我去菜市场，去体育馆，去环城公园，我去一切父亲有可能去的地方。我觉得我能把他找回来，我只是做了个梦，做了个噩梦，爸爸没走，他还在。

我回来了，你在哪里？

平静下来后，我才有耐心听完整个故事。半年前的一个傍晚，父亲如往常一样和邻居们在巷子里下棋，巷口一阵急刹车的声音过后，便渐渐地围拢起很多人来。父亲和棋友们便也凑过去想看个究竟，却原来是一起交通事故。肇事方逃逸，被撞的女孩躺在血泊里不省人事。

父亲和邻居们报了警，又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之后长达半年的时间，那个女孩一直昏迷在医院里，因为家里无钱救治，病情也没能得到缓解。而这半年里，父亲一直在干一件事情，就是替那个不幸女孩寻找目击证人。

父亲自己制了块牌子，寻找某年某月某日某条街上那场车祸的目击证人。他每天举着这块牌子走街串巷，但却一直一无所获，而父亲却因此上了电视。主持人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那个姑娘和我女儿很像，我女儿在英国，举目无亲……

余下的话，父亲没有说出口。

张阿姨说那会儿是冬天，不管天气怎么冷，雪多么大，手上的冻伤多么痛，他都没有放弃寻找。夏天的时候，他每天就带一大瓶水和几个烧饼，一出门就是一整天。

张阿姨说：“你爸脾气太倔了，后来天气特别热，他身体也越来越差。我们都劝过他，但他谁的话也不听。”但我知道，那不是倔强，只是父亲对爱的执著罢了。但父亲的执著却永远永远把他从我身边带走了，在我回来前一周，父亲因为心肌梗死在离家只有几百米的路口倒下了。

是几个邻居们一起找到公司说服老总，才和英国那边取得的联系，并很婉转地为我办了回家的手续。

三天后是父亲的追悼会。在殡仪馆里，我最后一次见了父亲。那天，我没有哭。

因为我们家只剩我一个人了，没有人照顾我了，我只有自己照顾好自己，让爸妈放心。

从殡仪馆回家后，我学着父母在时的样子，把家里打扫干净，把父亲的衣服都洗了，叠放整齐。我给爸妈买了新的牙刷毛巾还有杯子，我想父母一直在我身边，我会像他们那样。给他们开一盏灯，做一餐饭，留一扇开着的家门。

只是这一生，我再没有如此机会。

后来，整理父亲的遗物，在抽屉里找到了163张纸条，都是父亲留给我的，同样的内容，楠楠，钥匙在张阿姨家，你要是回来了，在家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不同的，只是落款处的日期罢了。

虽然我一味地坚强着，但也无数次地崩溃过。我想爸爸，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想他。我会在明媚的街头泪如雨下，会在有风的夜里痛哭失声。但再也不会有人用温热的毛巾和温暖的手掌为我擦去眼角的泪了。

爸，我回来过，那时候你还在。在英国的五百多个日子，我夜夜梦回，我迫不及待地走进小巷，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你背后，我用双手蒙着你的眼睛，我说：“爸，你猜我是谁？”

爸，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生命，给了我一切，给了我一个永远有灯、有热饭、有笑脸的家。这一切，我都会留存在记忆里，视若珍宝。而对您的这一声称呼，成了我这一生唯一的家。

爸，您如烟火划过岁月，明亮着，绚烂着所有过往。所以我们务必强大，因为，我如此富有。

无论你处于什么境况，至少你有个家可以回去，这是应该去感恩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房子很多，但可以称为家的那个居所，却永远只有一个。那个家不是普通的砖瓦建筑，它是父母用手臂和身躯搭起的港湾。那么，有一天，当他们同样需要这样一个港湾的时候，你是责无旁贷的。学着父母当初那样吧，帮他们做一餐饭，开一盏灯，留一扇不用钥匙就可以回去的家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