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不安是因为欲望超出了可能

◎文/讲述/阎连科　采访整理/郑雄

世界上没有心安的人。

我想，不光中国人心不安，全世界的人都是心不安的。发达国家很富裕，有很高的文明水准，生活比我们自由得多，但他们也有他们的烦恼，他们的焦躁。只不过烦恼和焦躁的内容不一样。

人的欲望不断膨胀，不断变化。有了欲望，人就没有了心安。欲望小，人的心里可能会更踏实一点；欲望太大，心就要焦躁得多。发出“中国人心安何处”的感慨，那是因为今天的中国人内心深处的欲望确实是有史以来空前膨胀。每一个人都在欲望中生活。想要心安，我想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我们的欲望缩小再缩小，减少再减少。

但这其实是做不到的。你没有这样的欲望就有那样的欲望。每个人的欲望都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你不能说谁的欲望更加高尚，谁的欲望更加低下。一个知识分子，他的欲望可能是有更多更好的研究成果；一个农民，他的欲望可能是让自己的土地有更多的收成；一个工人，他的欲望可能就是自己的工资能够再高一点。我们都在欲望中生活——甚至一个一百岁的人，他的身体如果足够健康的话，他可能想要活一百一十岁、一百二十岁。这同样是一种欲望。

我想，“心安何处”的问题不仅仅是中国人的问题。它是整个人类的问题，是人的欲望所决定的。没有欲望可能就不会有人类今天的文明。但有了欲望我们就不可能心安。这是一种矛盾，一种悖论。

我不太赞成从道德的角度去批评人的欲望。人们往往会从道德的角度来批判一个人对金钱的欲望，但好像从生命的角度又会去理解一个活了一百岁的人想要活一百二十岁——其实，凡是超出可能范围的欲望，我们都是需要进行克制的。

关键是看可能不可能。一个人对于金钱、房子、汽车有欲望，想要过得更好点，我们很难简单地说这好不好。我甚至觉得它是合乎常理的。但如果它超出了可能的范围——当然也包括社会规范的要求，那一切都是荒谬可笑的。

人如果没有欲望，就不成为人了。不过，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的度如何去把握，是需要每一个人的理性、道德感，他的智慧，他的感悟，种种原因起作用的。如果把握不好，内心就会失去平衡感，就会没有“度”，就会发出“心安何处”的疑问。

在中国，在今天，太多人的理想、欲望超出了可能的范围，所以出现了太多让人们从道德的角度无法理解的东西，在世界范围内还招来了许多嘲笑。我想我们所有的道德感，所有的法律常识，都在帮助我们更好地去把握和平衡这种度。人的内心都是在平衡的度的附近徘徊，有时候往左一点，有时候往右一点，不左不右，所谓中庸之道，也许会有，但应该是非常少的，一般人做不到。正因为我们做不到，我们才下大力气提倡它。现在为什么老提“和谐”，正是因为我们很难做到。

所以，“心安何处”这个问题没那么复杂，没那么神秘。每个中国人其实都在按照自己的逻辑在可能的范围内产生欲望、理想，进行生活。不必对这个问题做带有焦躁感的思考，不要高估了我们现在的烦躁和不安。因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面对整个人类，面对未来，都在焦躁着，不安着——不是这样的焦躁，就是那样的焦躁；不是这样的不安，就是那样的不安。我们可能是为汽车，为房子，一些已经完成了基本物质生产的国家，可能是对世界和平的担忧，对人类未来的不确定。我举个例子，挪威人日子过得很好，有很高的收入，有很高的社会福利，但他们的不安，程度上和我们一样。我正在北欧时，国际救援组织被袭击，十几人死亡。当时那么多挪威人都聚集到饭店里——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们对事件的关注。表面看来，他们的不安可能比我们的要“高尚”，实际上是因为他们已经走过了追求房子、汽车、权力的阶段。对于我们来说，超越了眼下的焦虑，就会有另一种焦虑在等待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