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圆帽和匕首

队伍继续向雪峰挺进。大家笼罩在死亡的氛围里，没有人说话，喘气声和脚踩雪地的嚓嚓声交织在一起，凝重而忧郁。

“都跟上！都跟上！”克达尔一边搀扶着一个体力不支的士兵，一边回头嘱咐着。他明白，欢信已经永远留在这座雪山了，剩下的责任，带领队伍走出雪山，要靠他了。这个小伙子一脸刚毅的神情，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

“师傅，给我们讲讲佛祖的故事吧。”道明显然想打破沉闷的气氛。

玄奘转头看了看道净和道灵。“你们也想听吗？”

“想听！想听！”道净憨笑起来，好像要享受一顿大餐似的。

道灵瞟了玄奘一眼，不言不语。

“道灵，你有什么心思？”玄奘关切地问。

“师傅只喜欢大师兄和二师兄，对我和道净漠不关心，好像我俩是后娘生的，爱理不理。”道灵的目光游移不定，好像不敢正视玄奘的目光。

“哈哈，老娘们儿似的！”道净笑了起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有什么话只管对师傅说，哪来的那么多讲究！”

“大师，讲讲佛祖的故事吧。”克达尔也饶有兴致地催促着。

“道灵，你想听佛祖的故事吗？”玄奘一边走，一边等待道灵回答。

“我要，要，我要听师傅讲佛祖小时候的故事。”道灵说话的神情有些扭捏，就像一个大姑娘向婆家提条件。

“这不是废话嘛！”道净乐呵呵地说，“这不是一回事嘛！”

“师傅，你就讲佛祖小时候的故事吧。”道明说，“我也很好奇。”

“好吧。”玄奘的声音总是不紧不慢，抑扬顿挫。“古印度有个释迦王国。一天，王后回娘家，在路上忽然觉得天气燥热，汗如雨下。当她路过一个池塘旁边，就有了下去沐浴的念头，左顾右盼，不见一个人影，于是就走入池塘里，痛痛快快地洗了身子。不久，她生下一个王子，取名乔达摩·悉达多。这个王子就是后来的释迦牟尼佛祖。悉达多在宫廷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又被立为太子。但是他总觉得人生无常，生老病死是每一个人难以避免的轮回，人如何才能摆脱这种可怕的轮回呢？疑惑在他的心里滋长，他开始厌倦尘世的生活。29岁那年，悉达多走出宫廷，走了一百多里，来到一个大森林，命令仆人回去。他脱掉了宝衣，剃光头发，离家出走。他决心逃出牢笼，寻找人生无常的根源，寻求解脱之道，从此开始在恒河平原上修行。一天，他进入一个大森林，苦心悟禅。当他走出森林时，已经瘦骨嶙峋，弱不禁风，饥渴难当。这时来了一个牧羊姑娘，端给他一碗乳粥，他喝了乳粥顿时觉得有了精神。这一天是腊月初八，后来人们在腊月初八这天喝腊八粥，就是为了纪念牧羊女端给佛祖乳粥。佛祖来到一棵菩提树下，打坐悟禅，终于悟得真谛，修成正果。”

“佛祖真是了不起啊！”道净显得很神往，“如果能到佛祖的诞生地，看看佛祖的样子，也是莫大的幸福！”

道灵瞟了一眼道净，“你也不吃不喝，到森林里悟禅，那才与佛有缘呢！”

“哈哈！”大家都笑了起来。

“师傅，”道明显然沉浸在玄奘讲述的故事里，“佛祖有没有涅槃呢？”

“当然涅槃。凡人肉体，岂有不涅槃的道理？”玄奘说，“80岁那年，佛祖知道自己的生命将要耗尽，在一个叫拘尸那迦的地方，他在两棵娑罗树之间安置了神床，沐浴更衣，枕着右手，头向北侧卧。他告诉弟子，自己将要涅槃。弟子们有的抓着胸口，悲痛欲绝；有的摸着佛祖的脚，默默诵经。地上的鲜花枯萎了，树上的鸟儿不再啼叫。他的一生，留下了浩如烟海的佛学，为千千万万迷途的人们指点迷津，他是佛学宗师。”

“师傅，为什么佛祖又叫如来佛呢？”道明的修为远在道净和道灵之上，思考也深邃得多。

玄奘说：“佛祖反对偶像崇拜，只要心中有佛，佛如亲来，救苦救难，所以佛祖又叫如来佛。”

大家听了玄奘讲述的故事，忘记了雪山的险酷，忘记了死神的威胁，忘记了死亡氛围的笼罩，沉浸在对佛的向往中。

山口已经遥遥在望，翻过山口，就进入下坡了。

在坐下歇息的时候，道明又一次拿出了阿依古丽送给他的小圆帽和匕首，轻轻地抚摸着。此时的他，嘴唇泛黑，脸色苍白，因为在把玄奘拉出雪坑的时候，他皮袄里面的棉衣已经脱下来，撕成了布条，而越接近山顶，越寒冷难当，他时不时猛烈哆嗦着。

玄奘仔细端详了道明一会儿，把罩在皮袄外面的皮马甲脱了下来，递给道明。“快穿上。”

“不!不!不！”道明急忙把马甲推了回去。“师傅，您的智慧就是一百个道明也抵不上，把您冻坏了，那是大逆不道！您赶快穿上！您赶快穿上！”

“你还是我的徒弟吗？”玄奘生气地说，“如果是我的徒弟，就听我的话，马上把马甲穿上。”

道明跪了下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果一件衣服，让我选择给父亲穿，还是给自己穿，我宁愿冻死，也不让父亲挨冻！”

“好兄弟！”玄奘在心里大叫，但脸上仍然平静如水。他说：“如果你再不穿上，我会很不高兴！你愿意看到我气坏了吗？”

“穿上吧，大师兄！我也脱一件给你！”道净也脱下皮马甲，递到道明面前。

“我也脱！”道灵也不甘落后。

“你们都别争了，还是穿上我的吧。”玄奘说，“我里面穿得厚实，抗得住。”

道明接过玄奘的皮马甲，穿到了身上。不过，他已经感觉到死神在向自己一步一步逼近，脑海里经常出现幻觉，一会儿是阿依古丽可爱的脸庞，一会儿是阿依古丽凄切委婉的歌声，一会儿感觉周身暖流阵阵，一会儿感觉心脏在不停地收紧，收紧，几乎到了喘不过气来的地步。他告诫自己，一定要挺住！要把师傅送到印度！阿依古丽在苦苦而殷切地等他，他不能倒下，千万不能！

风一阵紧似一阵，雪花沸沸扬扬。

道明的脚仿佛有千斤重量，每抬起一次，要紧咬牙关。他在心里默念着“佛祖保佑！嗡嘛呢叭咪吽！”

“大师兄，我和道灵架着你吧。”道净来到道明身旁，搀扶着道明的胳膊。

“使不得！使不得！”玄奘连忙说，“他不走动，更容易僵硬。你们推着他行走吧。”

道净和道灵扶着道明的臂膀，推着他向前迈步。

然而，道明走着走着垂下了脑袋。

“道明！道明！”玄奘大声呼唤着！

“大师兄！大师兄！”道净和道灵带着哭腔呼喊着。

“你们，你们，让我躺下吧。”道明的声音非常微弱，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不能啊，大师兄！阿依古丽等着你回去！”道净声音开始抽咽。

“我就是驮也要把你驮下山！”道灵泣不成声。

“你们把他放平吧。”玄奘紧锁眉头，仿佛苦不堪言。

道明平躺在雪地上，眼睛望着龟兹国的方向。他的手里紧紧抓着小圆帽和匕首。他仿佛看到一张妩媚而生动的脸，扁平的脑门，黑珍珠似的眼睛楚楚动人，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是她，阿依古丽，她在朵朵白云间向他微笑，唱着深情的歌：

啊……

天山的水呀，

长年不断。

葱岭的葱呀，

年年翠绿。

菩萨的心啊，

大慈大悲。

佛陀的法啊，

教化人类。

如果人类没有来源，

天山的水会枯竭。

如果人类断了后代，

葱岭的葱不再翠绿。

如果心爱的人像一潭死水，

空气也会悲泣，

雨水是上天的泪滴。

菩萨的心啊，

大慈大悲。

佛陀的法啊，

教化人类。

菩萨爱人啊，

佛陀不会毁灭人类。

道明永远留在了雪山。他对阿依古丽的思念也溶进雪山，化为永恒……

自从送走了道明，阿依古丽无论是刮风下雨，也无论是霜冻雪飘，她都要来到送别道明的那座砾石山上，静静地眺望远方，唱起啊字歌，虽然歌词只有一个字，但歌曲凄婉，悲凉，仿佛一个少女望眼欲穿，九曲回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