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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却巫山不是云

时间:2022-08-0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除却巫山不是云——苏轼与王朝云邹佳茹往往爱一个人,便容易爱其所爱,因为你想让距离在感觉上不再遥远——无论这种距离是时间的,抑或是空间的。尽管历来对此赋主旨的争论颇多,但毫无疑问,赋中的神女与襄王显然是妾与君的关系,赋予其神女身份,或者是为更加彰显帝王至高无上的地位。有人便认为王朝云是其妓名,但恐怕可能性不大。其中伊人无疑是朝云了。

除却巫山不是云——苏轼与王朝云

邹佳茹

往往爱一个人,便容易爱其所爱,因为你想让距离在感觉上不再遥远——无论这种距离是时间的,抑或是空间的。

素来偏爱“山为樽,水为沼”的“酒徒”,本来人生一世,不过俯仰,当歌便歌,醉又如何。故而嗜酒之人总多是可爱的,他们更加坦荡,更加真实。譬如苏轼。也正是因为爱他,朝云这个“钱塘小妓”自做了苏轼侍妾之后便一直伴其左右,无论风雨。胡兰成的《生死大限》起笔便是清淡的一句“苏轼南贬,朝云随侍”,这简单的八个字,却细水流长地描述了朝云的一辈子。中国古代女子的命运向来是确确凿凿的“天定”,例外如卓文君、红拂女者少之又少,但我以为朝云也算一个。而于情义的坚持,大约是她最为可人之处了。一起来看这个女子。

一般来说,寻一名逝者,最好从他的墓志铭开始。王朝云的墓志铭甚简,不过百字,东坡作,曰:

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如一。绍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丰湖之上栖禅山寺之东南。生子遁,为期儿夭。盖常从比丘尼义冲学佛法,亦粗识大意。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

——《朝云墓志铭》

方始发现朝云姓、名、字俱全,大为欢喜。史上有名亦有字的女子实在不多,大约是我中华太过泱泱,不是忙于金戈铁马,便是要修诗书仪礼,也无暇给女儿们一个名号了。幸而有一个东坡在,将原名“二十七娘”的第二位夫人名作闰之(约是因其生于庆历八年的闰正月),又因喜爱朝云至极,以高唐神女名之,取自宋玉的《高唐赋》:

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崒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所谓朝云者也。”王曰:“何谓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

尽管历来对此赋主旨的争论颇多,但毫无疑问,赋中的神女与襄王显然是妾与君的关系,赋予其神女身份,或者是为更加彰显帝王至高无上的地位。而于东坡而言,朝云的侍妾身份与之正似,且苏轼也尝每每以襄王自喻,如《南歌子·云鬓裁新绿》:

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

趁拍鸾飞镜,回身燕漾空。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勾引、嫁东风。

整首词是在写一个姿仪妙曼的舞女。古人称乌黑柔亮的头发为绿发,而“新绿”便是小女孩儿的发髻了,由此看来,这位舞者的年龄尚小,却已然有了神女之态,她霞衣披身,凌空飞舞,一个回身甩袖,早已让观者忘却了天上人间。或者其中已经暗寓了朝云的名与字(云、霞)了。

而写于朝云逝后的《雨中花慢》确是悲切了许多,道:“嫩脸羞蛾,因甚化作行云,却返巫阳?但有寒灯孤枕,皓月空床。”可见此时“襄王”的清寂与绵思实在悠悠难断,试图“醉中忘了”,又无奈“酒后思量”。

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亦曾赋诗于朝云,其中便直称己师为“襄王”:

霭霭迷春态,溶溶媚晓光。不应容易下巫阳。只恐翰林前世、是襄王。

暂为清歌驻,还因暮雨忙。瞥然飞去断人肠。空使兰台公子、赋高唐。

——秦观《南歌子》

其实关于朝云之名,也非仅有一说。有人便认为王朝云是其妓名,但恐怕可能性不大。身为青楼姬人,纵然有姓,也多随“假母”,宋人罗烨的《醉翁谈录》中便有记载:“年及十二三者,盛饰衣眼,即为娱宾之备矣。皆用假母姓,从便呼以女弟女兄,为之第行。”亦可见妓人之名大多起得随便,如徐州歌妓马盼盼,极擅模仿苏轼笔迹,又有“素娘”(陈公密侍姬)、“柔奴”(王巩之妾)等,名字皆不似朝云般寓于深意。

那么既然东坡为朝云取了名,便断无仍留用假母之姓的道理了,故仆随主姓,其王姓该是随的闰之。为什么说其“主”是闰之呢?若我们从“事先生二十有三”推断,便可知朝云“来归”之时不过十一二岁(按实岁或虚岁来推算,尚难定论),未到嫁娶之龄,苏轼“于熙宁七年在杭州纳其为妾”(三联书店《苏轼诗选》)是不可能的。故朝云初始只能是夫人之妾(譬如苏轼之母程夫人便有侍妾杨氏,东坡后来还为她作了墓志铭)——林语堂先生甚至直言是闰之买回的朝云——此时适逢子苏过降生一二年,买回这样一个体贴可人的小丫头,一来是可以侍候闰之,担待家事,二来是待到花开便“直须折”了,也再无了这朵“彩云”被“杨花勾引、嫁东风”的顾虑。

但纳朝云为妾究竟是何时之事,却并无明确的文字记录,只有一首《南乡子˙有感》或可见些端倪:

冰雪透香肌,姑射仙人不似伊。

濯锦江头新锦样,非宜,故著寻常淡薄衣。

暖日下重帏,春睡香凝索起迟。

曼倩风流缘底事?当时,爱被西真唤作儿。

其中伊人无疑是朝云了。“冰雪香肌”乃是她独有的体貌特征,此后文再论。又有“姑射仙人”语,《庄子·逍遥游》有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这等姿容,也只有巫峰神女能比之了。“西真”本指西天王母,此处当指闰之——她的忠厚性情众所周知。“曼倩”是东坡自喻。王母曾将三次偷她仙桃的东方朔(字曼倩)称为小儿,而东坡亦曾道“一般滋味,就中香美,除是偷尝”。一个“偷”字,实在是不着痕迹而尽得风流,恐怕也说出了众多男士的心声吧。如此来看,词义便很清楚了,分明是东坡在向夫人讨要朝云为妾,语词戏谑之极,让人嗔笑不能。

那么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竟能让东坡惊为天人呢?

既是艺妓,自然通才艺。而古之音乐、舞蹈等“艺术家”恐怕也多出于姬人之中,朝云所善即是琵琶。与秦观同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后来便在诗中有言:“尽是向来行乐事,每见琵琶忆朝云。”“每见”便有“忆”,足见朝云琵琶技艺之精湛。而苏轼的《减字木兰花·赠小鬟琵琶》又仿佛将我们带回到了他们初见的场景:

琵琶绝艺,年纪都来一十二。拨弄夭弦,未解将心指下传。

主人嗔小,欲向东风先醉倒。已属君家,且更从容等待他。

古来琵琶总是最关情——“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说得真是恰分。题中“小寰”是小丫鬟之意,正是刚入苏家的小朝云。虽年仅一十二的她还未能深解曲中之意,只一般拨弦,闻者却已是神失心醉了。但究竟年纪太小,需要主人“从容等待”,反正是“已属君家”了,也不急于一时的。

而朝云逝后,东坡一次见一小童弹奏琵琶,思之旧人,便再也难掩心中悲凉之绪:“断弦试问谁能晓?七岁文姬小。试教弹作辊雷声,应有开元遗老、泪纵横。”(《虞美人·琵琶》)若非因相思故人而怅然哀伤,一个七岁孩童的演奏,不说琴艺定不至如何高超,再是动人,也是不至催人泪下的。

再说方才提及的“冰雪香肌”,在苏轼为其所作的悼亡词《西江月·梅花》可以得见: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杨慎在《草堂诗余》中评之为古今第一梅花词。其中“玉骨”、“冰姿”等语直接道出了朝云美肌的非常之处。素来人们总以为“肤如凝脂”是极致了,却不知人间还有一个朝云,她的冰肌玉骨,是远非“凝脂”的腻态能比的。世间美人无数,但有别,窃以为冰清为上,温婉次之,而娇媚最下。故无论多少歌姬舞伎弄姿于台榭,东坡也只是逢场作戏,不动于心的。

其实说了这半日,是在讲一个“真”字,而这也是苏轼一眼便认定了年仅十一二的朝云的重要原因之一。现代有研究说四十左右的男子大约都会有这种感情偏向,有说成“恋童”的,实在太难听,中国传统文化把它叫做“幼齿之恋”,还稍稍好些。放开些看,也不过是人们对于纯真美追求的表现方式之一罢了。人生行至不惑之年,世事经历得必是很多了,权术谋策、心机攻防之累是难于言说的,到此时便觉得“真”之可贵了,而这种无邪而青春的气质,总也只有在十多岁的少年们身上寻得到。用《洛丽塔》作者纳博科夫的话说,她们有着“惹人发狂的优雅,难以捉摸的、诡诈的、灵魂分裂的、阴险的诱惑力”,她们是“皮肤冰冷”的“山林女神”。于是羡慕之情转为喜爱,也因自己丧失而妄图通过占有来重新获得,还是可以理解的。

而于东坡来说,“真”也是他一生在坚持与维护的东西。王水照先生曾说“保持一己真率的个性,追求无饰的人格,是苏轼人生观、文学观构成的核心”,俨然不错。实际上,早在少年,其父苏洵便注意到了这一点,并在《名二子说》里解释了苏轼名字的由来:“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即,轼是车上用做扶手的横木,暴露于外,故其人其心是“不外饰”的。虽然这率真之性让他一生流离,居无定所,但也是他不羁于世的独特的人格魅力之所在。这样的苏轼,也才是人们所爱的苏轼。譬如他反对把“情”和“性”完全割裂开来讲:“儒者之患,患在论性,以为喜怒哀乐皆出于情,而非性之所有。”(《韩愈论》)甚至大胆地肯定情欲:“情爱著人,如黏胶油腻,急手解雪,尚为沾染。若又反复寻绎,更缠绕人矣。”(《与蔡景繁》)在处处仁义道德、儒教盛行的大宋有此言论,也只有苏轼了,恐怕放在今日,也要有许多人嗔之“不惭”的。

朝云身上的“真”显然是不言自喻的,不说她玉容仙姿,脱尽俗气,后来更是慧质灵心,从师学佛去了,故苏轼又爱称她“天女维摩”,以“表示纯洁不染之意”。“天女”即是“天女散花”一语里的“天女”,《维摩经·观众生品》里说:“时维摩诘室有一天女,见诸大人闻所说法,便现其身,即以天华散诸菩萨大弟子上,华至诸菩萨即皆堕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堕。一切弟子神力去华,不能令去。”曰:“结习未尽,固花着身;结习尽者,花不着身。”意思是说,大弟子的修行还未圆满,五欲犹在,故花沾身而不可去。东坡也是好佛之人,他与朝云同心谐趣,共参佛法,除了炽烈的爱恋之外,更有“共同追寻仙道生活的友谊”。在南迁惠州后,便有作《朝云诗》,曰: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首句的“杨枝”是指白居易侍妾樊素,她因善唱《杨枝词》而得此名,但却在白晚年多病时离他而去,故乐天有诗云“春随樊子一时归”。而“通德”即是范通德,本为汉成帝所宠的宫女,后成为刘伶玄之妾,二人朝夕相处,共话诗文,著有《飞燕外传》。东坡用“不似杨枝”、“恰如通德”来赞朝云,说的正是她的坚贞相随与动天情义。“阿奴络秀”之典出于《晋书·列女传》,络秀姓李,不顾阻力做了心上人周浚之妾,生有三子,最小的周谟即是“阿奴”,也只有他“平淡冲和,碌碌无为”,一直伴在母亲身边。从这里仍然可见东坡的丧子之痛,朝云之子苏遁生下不久便夭折了。苏轼名子为“遁”,显然是取了《易经》第三十七卦卦名,上乾下艮,爻辞曰“嘉遁,贞吉”,寄托了他望子远遁世外而“无灾无难”的期望。(在苏遁满月而举行的洗儿会上,苏轼尝作《洗儿戏作》,云: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然而朝云究竟不能像络秀一样,有爱子常伴左右了,此恨固深,亦是绵绵,只留下了“天女”朝云仍做东坡这个“维摩诘僧”的仙伴,二人相事佛理,参解禅意,也炼丹试药,只待功成,便乘风飞去,尽了红尘因缘。

只是自古红颜多薄命,朝云终究还是先苏轼而亡,如其爱妻王弗一样。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于苏轼而言,朝云可以看做是王弗的延续与扩展。东坡的梅诗梅词寄怀的仿佛就从来只有她们二人。她们同样青春,同样聪敏。东坡在《亡妻王氏墓志铭》中说她“敏而静”,而在朝云墓志铭中称她“敏而义”,这个“敏”字,相信用得并不随便。王弗是知书而能识人,而朝云则颇知先生之心,宋人费衮的《梁溪漫志》便载有这样一则趣事:

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有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识见。”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乃曰:“学士一肚子不合时宜。”坡捧腹大笑。

人生有知己若此,很是难得的。故朝云逝后,东坡在她墓旁建了一座六如亭,“六如”取自《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想必是甚合朝云心意的。亭上镌有一副楹联,曰:“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读来伤切得很,卿本佳人,又知君最深,只是向来缘浅,奈何情深。

但世事却偏偏如此。朝共执手的人,暮已成霜,只能徒留相思意,说在琵琶弦上。

朝云虽早亡,但她这一场,与东坡逐浪,已是不枉了;而坡亦常念其于心,总有枕边珠泪,万点又千行。

想来朝云暮雨,总还是只有巫山。再如何醉墨狂歌,再如何花间把酒,也不及相知难忘的。然而今生毕竟缘尽,然而往事终究如云,只好盼得来生路,但是相思,莫相负。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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