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海湖到瓦尔登湖

从青海湖到瓦尔登湖

题记：有时候我们读看得到的书，有时候我们必须读看不到的书

张　妍

某一日，在青海省共和县的青海湖渔场一侧，而不是马萨诸塞州的康科德镇，我看见一辆喷涂着大幅婚纱写真的汽车深陷辽阔草原的淤泥，在不知名的野花丛中如同一匹野马溅起强劲的泥浆。推车的少年一身冰冷，面对天空和扑面而来的雨丝，有种莫名的肃穆。两边无垠的青稞地整齐地指向天空，长满荆棘的铁丝网对大地诗章完美划分。天阴着，波浪送来湖水最中心的冷，湖水里的鳇鱼耐得住寂寞也耐得住寒冷，它们生存在那里，也消失在那里，它们显然就是隐居的圣人，就是1706年某一个寒冷的日子里独行的高原圣子，就是1847年蜷缩在冰冷壁炉旁的大胡子沉思者。如果不是远处的地平线上一个穿着白色婚纱的女子冒着蒙蒙细雨在风中行进，如果不是低垂的阴云显得天地狭窄，如果不是一种人性中与生俱来的信念或者坚守，如果不是高原的风把那瘦弱女孩的洁白婚纱吹出一种悲壮，我就不会莫名地想起这两个人：仓央嘉措和戴维·梭罗，他们都是与这蓝色湖水距离最近的人，他们都是纯净若处子的人，命运多舛，却始终坚守着那份天然的本真，不惜为之奋斗、抗争乃至牺牲。

这地方，是结束也是开始的地方。

1706年，在多派政治斗争中成为牺牲品的雪域诗佛——仓央嘉措，在押解进京的蒙古大军层层包围中来到了寒冷的青海湖畔。带着无尽的才华、无限的伤感和苦楚……从万民敬仰的宗教领袖的位置顷刻间落入民间，就像一颗星斗穿过剧烈的大气层坠入湖水。这一刻，他望着天空，心却匍匐在大地。

对于一个诚恳的读者而言，无论后人坚持怎样的说法，隐遁？病逝？自溺？都只有一种相信，那就是：诗歌永存，那些属于生命中最美、最有意义的璀璨的光芒也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就像此刻眼前的青海湖一样。湖水荡漾，显然就是生命在涌动；大浪跌宕，分明就是激情的澎湃；水声洪亮，已然就是纯美的吟诵。你不可以说，那个穿着白色婚纱的女孩不是玛吉阿米，你也不可以说她身旁的那个男孩不是宕桑旺波（注：仓央嘉措曾用化名），有些时候，分清楚谁是谁难道真的那么重要吗？多少年前，多少年后，多少年轻人都行进在那条勇敢的路上，这是探索发现之路，也是修行哲思之路，是一条布满荆棘险阻的坎坷之路，仿佛徒手攀越最高的须弥山，是挑战也是境界。

看看那多少年不曾被风吹走的句子吧，听听那多少年不曾消失的传唱吧，“为了民谣的韵律人们奋起反抗”，为了更加真实的人间烟火，仓央嘉措——人民心中反复传颂的伟大活佛如是说：

　　　　　　用一朵莲花商量我们的来世

　　　　　　再用一生的时间奔向对方

　　　　　　……

　　　　　　那个女子

　　　　　　满身都是洗也洗不尽的春色

　　　　　　眸子闪处花花草草

　　　　　　笑口开时山山水水

　　　　　　但那块发光的松石

　　　　　　却折射着她一生的姻缘

　　　　　　她坐在自己的深处避邪

　　　　　　起来后再把那些误解她的人白白错过

　　　　　　一挥手

　　　　　　六神境界到处都是她撒出的花种

——《仓央嘉措诗歌选》

人类的情怀中，总有一些东西刻骨铭心，令人处处动容，教你内心柔软却又变得更加坚强。有人说仓央的诗是违背佛法的，殊不知在那草原上的质朴是我们无法达到的高度。那些关于爱情的句子，那些宁叫生死做相思的泪水，刻画出了一个真挚的诗人，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虽然我知道它们属于宗教诗的可能性更大，但是我更愿意浅显地曲解它们。

在高原的冷雨中，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每一块土地上应有的曲折传奇，就像那个瘦弱的准新娘一样迎风奔跑，不惧寒冷。很多时候，好些事情多么脆弱啊，就像一株青稞敌不过一粒冰雹，一朵野花逃不过一场暴雨，一只羊斗不过一场大雪，一头牛躲不过一把尖刀。然而，那些柔美金黄的油菜花却奋勇地开在令人呼吸都有些困难的高原，如同高山上垂落下来的巨幅唐卡，展示了大片大片的金黄，把一种生命的粲然和庄严，慷慨地呈现给一路的过客，它们经历了多少？又有谁能细致地记录在案？又有谁能说清其中原委？

我想，在细雨中冒着寒冷朝着幸福前进的不只是那个露着双肩的准新娘，还有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当然也有那个曾经在远处朝着你的婚纱一步步走来，此刻却站在眼前的人。对于每一个触及了那一刻情景的人而言，何尝不是内心澎湃，热泪盈眶呢？

面对着浩淼的烟波和远山，迎着强劲的水波，任由湖面上的风吹过来，突然想起遥远的美利坚马萨诸塞州一个叫做戴维·梭罗的人，那距离康科德两公里的瓦尔登湖畔，那独自在自己建造的小木屋旁渔猎、耕耘、沉思、写作的简朴生活。1845年7月4日，那一天阴雨绵绵，有一种冷未必来自天气，这个踽踽独行的大胡子男人走向一个注定不平凡的湖——一个必将融入他生命的瓦尔登湖。从1845年到1847年，戴维·梭罗——瓦尔登湖畔一个孤单的灵魂，在大自然的湖光山色中将思想和文字精心地打磨。读他的文字，一股清凉的湖水已然汇入心间，澄澈见底，将心境荡涤得如一泓秋水，不染纤尘。梭罗说：“我喜爱我的人生中有闲暇的余地。有时，在夏季的一个清晨，我像往常一样沐浴之后，坐在阳光融融的门前，从红日东升直到艳阳当头的正午，坐在这一片松林，山核桃树和漆树的林中，坐在远离尘嚣的孤寂与静谧中，沉思默想。”“所谓明天，即使时间终止也永不会来临。使我们视而不见的光亮，对于我们就是黑暗。当我们清醒时，曙光才会破晓。来日方长，太阳只是颗启明星。”“不论你的生命如何卑贱，你要面对它，生活它；不要躲避它，更别用恶言咒骂它。你要爱你的生活……夕阳反射在济贫院的窗上，像射在富户人家窗上一样光亮；在那门前，积雪同在早春溶化。我只看到，一个安心的人，在那里也像在皇宫中一样，生活得心满意足而富有愉快的思想”（摘自《瓦尔登湖》）。尽管我们不能够像梭罗那样去体味孤寂的山林生活，尽管瓦尔登湖已经永远地消失，但这些都不能阻碍我们在自己的内心里拥有一泓清澈的瓦尔登湖，时刻都能让心灵得到淘涤，按梭罗所说，到你的内心探险去吧！

梭罗特立独行的生活中始终体现着一种对已经丧失的世界的追寻，一种对人生的纯澈的追求，这种追求体现了回归，是美好的净化和沉淀，最终将呈现给人们以无限的希望。当然，在他看似孤独的路上，有很多人同行，仓央嘉措，还有那个在风雨中流露出巨大生活勇气的新娘，他们都走在一条充满了独立追求和精神慰藉的路上。

在这个浮华的年代，面对湖水，我们应该惭愧，我们一直寻求永恒真挚的情感，却缺少信仰和热爱自然、创造生活的勇气。本是人类最真切的情愫，夹杂了太多的庸俗、浮躁的意味。然而，在青海湖畔，你可以发现自身灵魂的缺失，也可以洗涤被俗世浆染的灵魂。

青海湖面晶莹透彻，宛若高举的圣杯中清澈的水。从高原脚下的地方抬头望去，它是安静的，柔美的，像归宿一样，尘埃落定，涓涓细流汇入湖泊。在寂静的夜晚，如果你想起这些安卧在大地一隅的水，并对这水产生无尽的遐想，那么你就一定能够理解这世界上现存的每一个美好传说，每一首催人泪下的诗作，每一句直抵内心的歌谣……你就不再为那些甘于寂寞的伟大灵魂，长夜徘徊的孤独暗影，深居简出的桀骜隐者感到费解……

作者单位：兰州市国家税务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