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学潮的意见

我们对学潮的意见^[1]

在学潮如火如荼蔓延全国的今天，我们这些从事教育工作的人，鉴于局势的异常严重，已不容安于沉默，无所表示了。我们现以国民的身份，一述我们对当前全国学潮的意见。

自5月20日京沪苏杭等地专科以上学校的学生，在首都举行“挽救教育大危机”的游行，并与军警发生冲突以来，全国各地的大学生便纷纷响应，先后都罢课、请愿、游行。这个学潮，现在已是一个全国性的学潮了。学生们除请求政府改进教育设施，增加副食费以外，另一个最明确、响亮而普遍的要求，便是停止内战，实现和平。经过八年的艰苦抗战，我们国民莫不盼望有一个长久的苏息安定的机会，好让国家走上建设复兴之路。然而，抗战结束，不到两年，大规模的内战，竟以凶猛无比的姿态，在全国过半数的省份，广泛残酷地进行起来。请闭目想想:在今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之内，有多少善良无辜的男女同胞，在漫天炮火之下，白白的死于非命！因为内战，通货膨胀，物价飞涨；因为内战，交通阻塞，工商凋敝；因为内战，征兵征粮，农田荒芜；因为内战，除了少数特权人物以外，生活的压迫使得每个国民都喘不过气来，于是教师“罢教”，工人“罢工”，军人“哭陵”，穷人“抢米”；因为内战，我们的国际地位已一落千丈，不必说什么“四强”“五强”，我们早已无分，就说对日本反动势力的潜滋暗长，意图卷土重来，我们虽以战胜国的一员，虽以利害关系最为深切的一个邻邦，也只有坐视我们的盟国任意安排，而不敢出一声怨言，提半句抗议。像这样的内战，若继续进行下去，除了杀戮无辜同胞，断送国家前途，把全国国民一起拖到死亡的边缘以外，还有什么？我们扪心自问——也请有良心的人们扪心自问——我们对于这些学生深恶战争、渴望和平的心情，有什么充分理由能说他们不是？老实说，在今天，反对内战，祈求和平，已不仅仅是他们大学生的要求，而实已成为关心国家前途的国民的共同要求。我们站在教育工作者的立场，当然不愿意看见学生们浪费他们求学的宝贵光阴，去罢课、请愿、游行。我们应该劝导他们赶快复课，并力戒他们感情用事，做任何无谓的举动。然而我们对于他们反对内战祈求和平的呼声，却不能不寄以无限深切的同情。

这次学潮发动以后，政府唯一的对策，似乎就是颁发一个“维持社会秩序临时办法”，要以武力加以镇压。我们替政府着想，本深切了解政府不得已的苦衷。但我们从彻底有效的平息学潮方面着眼，却不得不指出:用武力镇压学潮，决不是一个最妥当的办法。学生们的动机如属纯洁，目的如属正当，而他们的行为，又仅限于罢课、请愿、游行，并未毁坏公私财物，伤害他人身体，或对行政长官实施强暴胁迫，实在是说不上“行为越轨”或“扰乱社会秩序”，也就用不着“采取紧急措施”，调动大批军警，以如临大敌的阵势，横加干涉，更用不着以木棍、铁棒、皮鞭、水龙或其他武器，对手无寸铁的学生包围痛击。纵然学生们的行动，间有失检之处，政府如要执法以绳，也尽可由各地负责治安的当局，依照违警罚法办处理，何须特别颁发一个“临时办法”，在“紧急措施”的名义之下，授各地军警当局以生杀予夺之权？青年的感情，是最容易激动的。各地军警当局，措施稍一不慎，便易激起学生的反抗情绪，酿成轻则伤身，重则丧命的流血惨案。5月20日首都的一幕悲剧，就可说是这样演出的。日前政府假如不愿取消这个临时办法，确应令饬各地军警当局，对学生的罢课、请愿、游行，必须以极审慎的态度处理，万不可动辄用武力干涉，庶可避免发生意外。我们切盼任意伤害青年逮捕青年的种种措施，不致发生于今日国民政府的统治之下。

说到彻底有效的平息学潮一点，我们觉得政府方面对这次学潮发生的根本原因，应该很虚心地作一番深切的考虑。学潮发生以后，政府高级负责人员往往表示说，这些学生是被“奸人”所“利用”，被“少数野心分子”所“鼓动”。姑不问这次学潮是否由“利用”、“鼓动”而起，假定“奸人”或“少数野心分子”，居然在数日之内，便能“利用”、“鼓动”一个这样汹涌澎湃的学潮，那就是证明“利用”和“鼓动”的背后，必有一些实实在在可供“利用”可供“鼓动”的重大事故，值得当权在位者的深切考虑。我们认为这次学潮发生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青年对国事的极度忧闷，对现状的极端不满，尤其是对目前在剧烈进行的内战的深恶痛绝。当权在位者如果真想彻底有效的平息学潮，断不宜对这个根本的原因漠视不顾，断不宜专从消极的武力镇压上下功夫，而宜从积极方面，对解救当前国家的危机，认真努力，使得全国学生以至全国国民，都对国家前途尚有一线光明，而不致被内战的魔掌推入黑暗无底的深渊。倘能如此，不但像这样全国性的学潮，不平息而自平息，就是全国国民对政府当局的信任，也必可因此而加强。我们现愿乘此机会，一方面恳切地希望全国各地的大学生，必须珍惜自己的学业，赶快复课，不可长久罢课下去，浪费自身求学最可宝贵的光阴，更不可让感情支配理智，做出任何轻率的举动，致受不必要的重大牺牲；另一方面热切地希望政府负责当局，于慎重处理学潮之外，目前对于以下几点，必须迅速作最真实的努力:

一、以和平求统一，而不以武力求统一。

二、政府应邀同第三方面，力谋与共产党恢复和谈，停止内战，并以最大的忍让，以政协决议，成立联合政府，而共图宪政之实施。

三、切实保障人民的身体、居住、言论、出版、集会、结社种种自由，尤须严禁非法的逮捕和干涉。

四、一切经济措施，必须以人民的福利为前提。必须切实平抑物价，安定民生。必须彻底清除豪门资本，官僚资本，使其不能危害于国家健全的经济生活。必须改组各项国营事业的上层机构，使其政策的决定，业务上的经营，能真正以大多数人民的福利为目标。

五、教育经费应确定为不得低于国家总支出百分之十五。政府应指拨充足数量的外汇，以供购买图书仪器之用。一切党团机关，必须退出学校。学校应有讲学和研究的绝对自由。

（5月28日）

武汉大学教授:金克木　张培刚　曾炳钧

邓启东　韩德培　萧文灿

【注释】

[1]本文原载于《观察》第2卷第15期，1947年6月。为韩德培教授执笔，其他五位教授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