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朝晖
每当我读起《红楼梦》这部文学巨著时,总为贾宝玉与林黛玉那刻骨铭心、生死不渝而又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而感动。“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字字皆血,句句催泪。一个是水中浮月,一个是镜中虚花,正是这“水中月”与“镜中花”才使宝黛的爱情具有“永久的魅力”,成为千古流传的佳话,也使《红楼梦》这部伟大作品具有永恒的生命力,可使天地共存,与日月同辉。
贾宝玉与林黛玉,出现在封建社会末期,资本主义开始萌芽,民主主义思想已展露了一丝曙光。这,给出生于沉闷的末世而又憧憬自由的青年人以希望,他们的思想和行动感染了微弱的新思想的时代气息,以致于一个被称之为“行为偏僻性乖张”,一个被誉之为“世外仙姝寂寞林”。他们叛逆的言行难逃封建统治者犀利的目光,最终被浓重的封建黑暗所淹没。他们的爱情悲剧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也是向封建统治者发出的战斗檄文。
一
林黛玉是作者极力歌颂的正面形象,是《红楼梦》的主角之一。她出身“钟鼎之家”,却因父母早故,而沦为贾府的寄居者。她美丽聪慧,在贾宝玉的眼中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她的外形美丽,“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她的体质怯弱,似“弱柳扶风”;她的心灵纯真,从不掩饰自己的言行。
她渴望自由,向往自然,憧憬爱情,从不遵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信条。她从宝玉那里得来《西厢记》“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直至将十六出俱已看完,仍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的唱词,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这些幽怨、凄婉的名句,引起了她对感情和朦胧理想的强烈追求。
她蔑视权贵,从不劝宝玉立身扬名,不说“仕途经济”的混账话。她的内心积蕴着反抗封建世俗的情绪。在共同叛逆的基础上,她视宝玉为知己。她把全部的热忱和人生理想都寄托在这真挚的爱情之中。然而,“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矛盾,封建礼教的束缚和身世的凄凉,使她终日以泪洗面。她寄情于落花,寓情于流水,然而落花流水依然驱不走她满腔的悲怆和幻灭。“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等诗句中无不隐喻着她对自己不幸命运的悲悼,对不合理封建制度的控诉。她多愁善感的性格,旖旎缠绵的感情,仿佛一股无法排遣的苦闷,在胸腔中冉冉升腾。
她品格高洁,内蕴丰富,“行止见识”高出流俗,使读者不自觉地爱她之所爱,感她之所感,与她同忧同乐,同笑同哭,在她的自吟自咏中,读者听到了她的心声,感受到了她的凄凉心境。“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是她内心情感的表露,也是她对“偕隐”的“知心者”的期望。
然而,高鹗的后四十回续书中,却歪曲了林黛玉的形象。从不说混帐话的她居然也说起了混账话,血肉丰满的人物形象至此而突变,这不能说不是一个显著的缺陷。
二
贾宝玉是《红楼梦》的主人公,居于宝、黛、钗爱情婚姻悲剧的中心。他是“百年望族”贾府的继承者,也是这个贵族家庭的叛逆者。他的外在特征“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他的内在却是“潦倒不通世故,愚顽怕读文章”,“腹内原来草莽“,他外在与内在的悬殊落差不正是对这个豪富显贵之家的影射吗?贾府“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花园子里的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然而却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不正暗喻着日薄西山的封建制度终将灭亡吗?
贾宝玉把如何对待“仕途经济”的态度当作评判人事是非的准则,他骂薛宝钗对他讲“仕途经济”为“混账话”,从此与她“生分”了,独有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而视为“知己”,他视功名富贵为“禄蠹”,这是对封建社会最高理想的否定。
他的一个最显著的特点是尊重女性,这种尊重不是来自理性的认识,而是来自亲身的感受。他把女人当人看,为女性唱颂歌,唱悲歌,他的“水泥骨肉说”看似荒唐,实是对封建社会男尊女卑观念的有力反驳,是一种新的觉醒的社会意识的反映。他亲见一幕又一幕女性的悲剧在眼前毁灭,他倍感悲凉,直至觉醒。但这种觉醒的微光更反衬出周围的无穷的黑暗。他在日常生活中,贯穿着这种观念,在大观园“内帏厮混”时,与众姐妹无亲疏远近之别,更无嫡庶、尊卑、主奴等名分。他给平儿理妆,甘心为丫头充役,为香菱感伤,表现了他对女性的敬爱。
他最为突出的就是他的爱情观:尽管薛宝钗“艳冠群芳”,“金玉良缘”说深入人心,然而他只记得“木石前盟”,他曾在黛玉面前说:“你死了,我当和尚”,这不是一般的爱情誓言,而是人生最高价值理想的体现。爱谁,他坚持了自己的选择。这种选择是当事人的个人意愿,没有家世的利益,也无功名富贵的束缚,体现了贵族阶级叛逆者身上强烈的自主意识。
不过,贾宝玉终究脱胎于封建社会的母体,他追求的人格理想是有限度的,心中的幻想多于实践,他最终成为封建统治者的牺牲品。
三
宝黛的爱情故事贯穿着一种美的力量,给人以美的享受。他们建立在“相知、相通”基础上的爱情,在封建气氛浓重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理想成分更加浓重,特别是具有神话色彩的“木石前盟”说,不自觉地给读者一种虚幻美。贾宝玉和林黛玉都是贵族阶级的叛逆者,他们以反对“仕途经济”为共同的思想基础,一起走上了叛逆的道路,这种叛逆性是情绪的渲泄,也是美的升华。宝黛爱情的主旋律不是快乐,而是痛苦;不是笑声,而是泪滴。他们背离封建家庭的要求,背弃了封建宗法的规范,当爱情之花尚在襁褓中时,便已宣判了死刑,注定了他们的悲剧结局。尽管如此,我仍然认为,宝黛爱情具有一种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
(一)虚幻美
爱情是一种理想,是双方心灵交融时互放的光亮。相爱的双方敏感且矛盾。林黛玉“情重愈斟情”的特异的爱情心理,给宝玉制造了许多误会和痛苦,黛玉的假情试探,宝玉的暗中留意,皆因封建礼教的束缚,使他们心灵越靠近,现实的距离越遥远。
脂砚斋的批语中“何非幻,何非情,情即是幻,幻即是情”,就说明了“情”与“幻”的关系。建立在理想化的基础上,脱离了现实土壤的爱情是虚幻的,正如作者所叹的“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想“水中月”与“镜中花”吧,它们犹如空中楼阁,海市蜃楼。尽管他们是不现实的,带有浪漫主义的色彩,但他们是美的,是一种被毁灭的虚幻美。
(二)叛逆美
林黛玉的叛逆与贾宝玉的叛逆有着本质不同。贾宝玉是由自己对整个人生的直觉感悟而走上叛逆之路的。他坚决抗拒家庭和社会为他规定下的那条“仕途经济”的人生道路,并由这种抗拒而选择了与林黛玉的自由爱情。在叛逆的过程中,他曾有过无穷的犹豫彷徨,常常表现出退让和妥协的态度。但是,他最终还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地在叛逆的道路上不回头地走了下去,最后在人生幻灭的悲怆迷茫中保持住了自己人格的独立和意志的刚强,在叛逆的道路上独立发展自己的个性,实现人生的真正价值。林黛玉则是由个人的放纵天性和自由恋爱而逸出了封建礼教的轨道,她的叛逆是不自觉和无意识的,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一些偶然的因素造成的。如双亲的早逝,使她还来不及接受严格的封建教育;与贾宝玉青梅竹马耳鬓厮磨的相处,又使她很早就具有了对自己人格价值的高度自尊。她在童年相当自由地发展起来的天性,形成了她颇为独特的个性。“她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以对付“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险恶环境,捍卫自身做人的尊严,执著地追求她那“质本洁来还洁去”的人生理想。
在这种叛逆思想基础上,他俩视为“知己”,互尊互爱,共同在叛逆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表现了反封建的初步民主思想的熠熠光彩。
(三)悲剧美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悲剧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无价值的东西的毁灭不是悲剧,有价值的东西的毁灭才是悲剧,价值愈高悲剧愈大。《红楼梦》的悲剧之所以特别震撼人心,不只是由于宝黛爱情本身,更重要的是在于由贾宝玉、林黛玉所代表的初步民主主义的社会人生理想,遭到了封建统治阶级的无情毁灭。所以,尽管宝、黛的爱情故事缠绵绯恻,回肠荡气,富有情趣美,但林黛玉的凄怨悲吟,贾宝玉的爱博心劳面临着封建统治风雨如磐的无情压迫和摧残,必然要遭受到无穷的磨难,落个舍身丧命的悲剧结局。因为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不像《西厢记》中张君瑞与崔莺莺,《牡丹亭》中的柳梦梅与杜丽娘那样,仅仅在爱情婚姻上争自由,叛逆于封建礼教,封建家长在一定的条件下可以达成妥协,即要求男方在得科举功名后,便能成婚。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则是建立在整个人生道路叛逆于封建统治的政治基础之上的,他们不只是赤诚相爱的一对情侣,更重要的还是在政治上、思想上、理想上志同道合的知己。他们要求的不只是爱情婚姻的自由,更重要的是反对科举功名、仕途经济、奴婢制度等封建的道道路障。因此,封建统治阶级如果成全他们的爱情,那就势必助长他们在叛逆的道路上愈走愈远,如贾政说的那样:“明日酿到他就君杀父”的地步。既然这是个危及到封建统治阶级生死存亡的问题,那就没有妥协的余地,而只能以悲剧告终。于是,就导致了林黛玉之死、贾宝玉出走,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使他们的爱情悲剧升华为整个社会人生悲剧,这就深刻揭露了整个封建社会吃人的罪恶本质,庄严地宣告封建社会必将灭亡,一个比较合理、自由、平等的新社会即将到来。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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