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与行动的创造力

一、语言与行动的创造力

很少有政治家在语言与行动两方面同时极具才干，然而毛泽东是个例外。在语言文字方面，他既是出色的写作者和意识形态的创造者，也是成功的演说家；在行动方面，他是军事与政治战略家。集两方面天才于一身，毛泽东成功地操纵了中国人的情感。

重视语言文字的力量，是中国政治文化的传统。中国传统文化赋予语言文字极高的价值，精通语言文字的知识分子——“士”，在社会阶层划分中位居首位。尊崇书本与文字的力量，是中国人社会化内容的一部分。中国政治文化将精通语言文字作为政治精英的标志。毛泽东卓越的语言文字运用能力显然适应了这个传统。这是他在公共生活领域获得尊敬、取得成功的基础。

作为意识形态的创造者，毛泽东为走向现代化的中国人提供了一种可供替代的意识形态——“毛主义”(Maoism)。毛泽东既以正统马克思主义者自诩，又对马克思主义大胆革新，使之与中国国情相适应，创造了“毛主义”。在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初期，儒家文化一再受到批判时，“毛主义”的传播，为转型中的中国提供了替代儒家文化的意识形态，解决了转型社会常见的认同焦虑或者说文化认同问题。^[16]这是毛泽东超越许多转型社会领导人的地方，也是他的世界影响力所在。

不过在白鲁恂看来，毛泽东更大的成功在于他对语言文字的天才运用充分煽动起了中国人的情感。他认为，毛泽东是一个擅长演说的情感“鼓动者”^[17](agitator，即“以震撼和挑起听众的情感为目的”^[18])。他敏锐地意识到中国传统文化压制情感的特征，善于开掘、引导人们心中久已压抑着的情感，总是“努力让听众将压制得最深的情感以公开抗议的方式表达出来，借此，将人们内藏于心的愤怒合理化”^[19]，满足了大众渴求将压抑的情感释放出来的心理。他对反叛与革命、兄弟般的平等与“义”的精神的赞美，迎合了广大弱小民众的愿望，“将弱小无助者渴求一个公平世界的情感极其充分地挖掘出来”^[20]。他通过语言传达出来的个人的自信与伟大感，唤发、振奋、激越了在现代化过程中受人忽视、倍经挫折的中国人复兴历史伟大感的要求。他对大众情感的深刻理解，使他不仅成为全世界反叛者的偶像，而且成为中国人敬仰的魅力型领导人。

作为军事和政治战略家，或者说行动上的指挥者，毛泽东的创造力首先来源于他对于意志力(willpower)的信念。毛泽东非常坚持意志力的重要性和人在世界上的主动性。他在青少年时期通过“风浴”、“雨浴”、“日浴”和冬泳刻意磨砺意志，并在《新青年》上发表《体育之研究》，呼吁人们“文明其头脑，野蛮其体魄”，通过体育运动增强意志。在他看来，“意志也者，固人生事业之先驱也”^[21]，坚持“意志力的恰当运用可以改变现实”^[22]的信念，甚至达到了浪漫的程度，认为只要是有意识、有目的行动，没有什么不能达成。

毛泽东在行动上表现出的创造性天才，从他对战争、暴力与冲突的战略性运用上也可见一端。尽管大部分领导人都接受战争与冲突的现实，毛泽东对于暴力也大加赞扬，但毛泽东的特别之处在于他并不嗜暴成性。相反，在别人都被激怒起来要求行动时，毛泽东往往主张冷静和理性，而在别人以为应该和谐与平静的时候，他又常常出其不意地使用战争与冲突的手段。他总是“不以常规行事，设法迫使他人改变步调”^[23]，不使自己受控于人。

为什么毛泽东具有如此出色的煽动情感的能力、对意志力抱有如此强烈的信念、对行动的主动性如此敏感，并且常常以出其不意改变步调的方式获得主动权从而避免被他人控制？白鲁恂认为，这些问题归根到底，源自于毛泽东在情感领域的高度敏感性以及强烈的情感操纵欲望。不过读者接下来不免要问，为什么毛泽东对于情感如此敏感，他的情感操纵欲望又是怎样形成的？这当然也是白鲁恂试图解释的问题。笔者将在下文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