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都是天使

这儿都是天使?

我发现我们是非常在乎获奖的一群。除了“两奥”（奥运和奥斯卡）情结，做文字工作的，多少年来眼巴巴地望着军火商人诺贝尔的遗产，那模样简直有点可怜了。哪个外国作家一得奖，搞出版的甚至连作品都没读完，遑论是否形成自己的判断，紧赶慢追找人翻译成中文，占领书市的制高点，管它有无读者，或者虽有读者，又有几人读懂。至于和平奖，老是涉及凋瘵和恺悌的政治判断，常闹得蜩螗大噪，那是另一回事。

近日，有个美籍华裔作家在大洋彼岸得了个什么终身成就奖，鼓噪又起。其实这位女士的大作我在上世纪90年代教过，那时用的教材是诺顿的《文学新天地》（New Worlds of Literature）。其时，“政治正确”正大行其道，强调“otherness”（异质，也有人译作“他者”）和“alternative”（另类的）成风，少数族裔的作品尤受重视，华人家庭里的什么媒妁之言、姑嫂勃?、手足阋墙、男尊女卑、雀战斗智等等描写，无不被赋予挑战白人男权的社会意义，同时又有身处边缘而要进入美国主流文化的迫切甚至躁狂心理。有个少数族裔作家写过一首“镜子”诗，译成中文是这样的（英文恕不引，标点是我擅加的）:

“大家老问我，我的老家在哪里，

儿子这样说，

问题是，从内心说我是美国人

从外表看我是东方人。

不，达格，

把那外表藏到里面去，

这才是美国人的模样。

我替美墨女作家Sandra Cisneros的《芒果街的小屋》中译本写过一篇短序，其中最后一段也是告诫中国学生在学英语之初，还是追求准确为要，勿盲目学用另类英语的瑰奇。责过不忽于细微，在我是想尽过来人之周。叵料出版社怕这“蛇足”一添，会影响销售，给删去了。

扯远了！本文要说的这位作家正是因“异质”加“另类”而成名。但是拿她的作品来教中国学生学英语，我试验过后的唯一观感是:谢谢一家门。后来有些改革开放后从中国大陆去的新移民也用英文写作，我也找来读了。内容且不论，单就语言而论，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巧丽过人之处，居然在网上看到被青年朋友轻易尊奉为“当今华人英语作家第一人”等等。反正，作为英语教书匠，我要劝学生，与其读什么“美”啊、“金”啊等人的英文作品，还是读读传统主义者书单里适合你自己选择兴趣的篇什。

一个很奇怪的事实:我们在国内看到不少令人沮丧甚至愤怒的事情，往往火冒三丈。跑出国门，距离一拉开，反而发现比较有容忍的雅量了。但始终不能认同的是，那些从未在这儿长期生活过的人，今后也不准备在大陆扎根落户的，或道听途说，或匆匆走马看花之后，把这儿看作人间天堂。第一次去美国适值北京审判“四人帮”，我在加州伯克莱亲见有人戴着江青的像章招摇过市（那是少不更事的美国青年学生），当时就想“要是你在‘五七’干校养过猪，还戴这像章吗?”对美国佬还可以“不知不罪”的理由打发，对于跟大陆仍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藕断而丝连的华人，像某位从瑞典军火商遗产中曾分得过一杯羹的某公，好像就不能这样代为开脱了。又像这位最近获得老美终身成就奖的作家，说什么大陆所到之处，她碰到的全是“天使”。作家啊，请你留下来往深处体验，属于“非天使”一类的贪官奸商还少吗?

最后送这位作家一句古话:言虽至工，不离是非。更何况你言非工，至少我不敢拿这样的英文去教我的学生。

（原载2008年10月19日《东方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