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的异与同

二、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的异与同

由于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有着十分紧密的关系，两者在许多方面存在相同或相似的特征，以至于在许多人的观念中，都轻易地将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等同起来，或是用社会科学取代人文科学的地位，不承认人文科学是一种与社会科学可以区别开来的独立的科学类型，认为只存在与自然科学相对应的社会科学，而不存在既区别于自然科学又区别于社会科学的独立的人文科学。更多的时候，人们是将人文科学视为社会科学的一部分，将文、史、哲、艺术学、宗教学、美学、伦理学等也归入社会科学的行列之中，与经济学、政治学、法律学、社会学学科一起统称为社会科学。这个时候，人们是采取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两分法，将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混同起来，在有些时候，人们将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一起通称为“文科”，以区别于“自然科学”的“理科”。也有一些比较模糊的概念，如“人文社会科学”，它既可以表示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是两大类型科学，也可以表示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是同一类型的科学，还有所谓的“哲学社会科学”，将“哲学”与“社会科学”并列在一起，却不清楚这一并列概念是指哲学与社会科学是并列的两大类型学科，还是表示哲学与社会科学是一回事，或者说哲学是高居于社会科学之上的领导者或指导者。总之，这些概念都是比较混乱和模糊的。

出现上述这些混同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的现象，具有复杂的原因。主要的是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在许多方面确实存在着紧密的联系，存在着相同相似的地方，要将它们明确的区别开来并不容易，因为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的界限并不像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的界限那样清晰，那样容易划定。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相同之处，至少可以从下述分析中得到说明。

首先，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在历史上曾经是一种母与子的关系，社会科学在作为一种独立的现代科学类型产生以前是被包容在人文科学之内的，只是到了19世纪以后，社会科学才逐渐形成为独立的科学类型而从人文科学中分离出来，而这种分离的时间并不太长，分离在有些方面也是有限的。同时，社会科学在与人文科学发生分离以后，两者却又在许多方面发生了新的紧密联系，出现种种相互渗透融合的现象。

第二，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在研究对象和研究领域方面存在重叠或相同之处。社会科学研究的对象是社会，社会具有人的属性，是人的历史与现实活动的产物。社会与自然的区别就在于社会不是一个完全纯客观的世界，它是人的主体活动的结果。人是社会的主体，就此来说，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在研究对象上所面对的都是人。经济关系是人的经济关系，政治体制是人的政治体制。因此，人们是很容易将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等同起来，作为一种科学类型来看待的。

第三，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在研究方法、研究手段和研究过程方面存在着许多相同与相似的地方。比如，在社会科学也往往存在着与人文科学相似的研究者主体观念或价值渗透现象，社会科学家并不能像自然科学家成为价值中心的研究者。

然而，尽管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有十分紧密的联系，在许多方面也很接近，但两者有联系，有相似之处，却并不意味着就可以将两者等同起来，就可以将两者混为一谈。我们说，正确理解和把握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的差异，以及它们不同的功能与作用，将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作为两种不同的科学类型区别开来，既是可能的，更是十分必要的。因为这种区分，对于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的健康发展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的区别与差异，至少也可以从下述方面得到说明。

首先，现代社会科学是随着现代工业化社会的形成而逐渐兴起的，而人文科学却是十分古老的学科，它虽然在近代以后发生了许多变化，现代人文科学与传统人文科学也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但总体上来看，社会科学是一种年轻的学科类型，具有与现代化工业化社会的发展相适应的现代学科特征，而人文科学却具有更为古老的传统与历史积淀，它作为古老的人类知识体系与学科形态，具有更为浓厚的古典主义精神或古典学科的特征。尽管这种现代与古典的区别只具有相对的意义，但从总体上来说，现代社会科学的兴起是在现代自然科学兴起的大背景下，由自然科学所提供的知识、理论与方法作为现代社会科学的知识背景而得以发展起来的。没有现代自然科学所提供的科学理性、科学思维方式和科学精神，特别是实证形态的认识论与方法论，人类不可能产生如此强烈的用科学理性和科学方法去研究把握人类社会的信心。来自现代自然科学的理论与方法，特别是自然科学通过技术中介而在现代社会生活中的巨大功能，使人们相信人类的社会也是可以用科学来加以认识和控制的。在这种背景下兴起的现代社会科学，具有浓厚的理性分析和经验实证的特征，具有更突出的经验分析、数学、统计学、量化与通用化特征，从而与具有形而上思辨色彩、更多靠心性的领悟与直觉来感受人类精神与价值世界的古老人文科学形成很大的区别。

其次，与人文科学相比较而言，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的关系更为紧密更为明显。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的研究对象虽然并不一样，社会科学的研究对象是由人自身的主体行为构造起来的一个人的世界，社会的政治体制、经济结构、法律制度、社会关系及它们的功能和作用，都是一个由具有主体性的人的活动而形成的，它本质上是一个人为的世界，而与自然科学研究的外在于人的客观物质自然世界不同。从这一点上来说，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是一致的，它们都是对人的研究，而不是对物的研究。但是，社会科学所研究的社会，并不是一个纯观念形态的世界，它虽然是人的主体活动的产物，具有人的属性，但社会存在是一个具有自主性的实体，是一个具有内在发展过程和规定性的有机实体或有机形态。如果说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一样也研究人的话，那么社会科学则是把人作为群体的人、作为处在社会关系网络结构中的人来研究的。因此社会科学更多的是从社会结构、体制、关系等这些具有客观实在性的背景上来研究人的。社会科学更多的是从人的社会角色、社会属性的层面来理解人的本质、人的地位和人的生存状态的。因为从社会科学的观点来看，这个社会有机形态的运行机制，经济结构的形成和变化，经济生活中各种交换行为的发生，市场供需关系的成立，政治与法律生活中形成的各种权利和义务关系等，都是独立于个体的人的主观意志的一种客观存在，它们的形成和演变都有内在的自主性和规律性。社会形态与社会体制的这种自主性和规律性，与自然物质世界里的各种物理生物现象在某种程度上是具有相似性的。正因为这样，在某种程度上社会科学家们可以把社会形态或社会结构视为一个类似于自然物质世界一样的客观世界或物质世界来看待，来对社会进行研究分析或认识把握，这是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区别的一个重要方面。而人文科学所研究的人，则是从个体的、具体的人出发，并且关注的主要是人的精神与观念世界，是人的情感与心性世界，是一个形而上的超越性的理想王国，是社会的有形物质结构如经济体制政治结构背后的观念与意识、价值与意义。

第三，不同的认识对象或认识重点，使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与研究手段也存在着许多不同之处。虽然说，社会科学是在19世纪以后才从人文科学中分离出来形成独立的科学类型的，这使得社会科学实际上承继着许多人文科学的传统特征，包括在研究方法与研究手段方面，传统人文科学的许多研究方法与研究手段比如说思辨的、艺术的、体验与直觉的研究方法与研究手段等，在现代社会科学中也可以运用，传统人文科学的一些基本概念、思维模式与认识角度在现代社会科学中也具有重要的功能。经济学家对社会经济问题的研究与分析，就离不开人文科学的一些传统，比如经济学家们不能回避关于人的经济行为和社会经济制度方面的价值评判与理想追求。社会学家们对社会结构与功能的分析，也不能总是价值中立的或只作客观的观察与分析而不介入自己的主观意志。但是总体上说，现代社会科学的方法论体系与认识论体系是在逐渐摆脱传统人文科学的那种思辨和体验的特征，在移植自然科学的实证经验分析方法的基础上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将自然科学的概念、分析工具、研究手段引入到社会问题的研究中来，形成实证形态的社会科学学科品格和特征，并使社会科学的研究日益摆脱传统的思辨哲学、直觉体验和非实证性的形而上的人文研究模式，形成精确化、定量化、数字化的学科品格，是现代社会科学形成和发展的一个基本历史特点。因此现代社会科学比如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统计学、人类学、民族学等等，在研究方法与思维方式等方面都与自然科学有更为相近之处。这些实证性的社会科学也力图对复杂的社会经验事实进行实证性的分析，运用统计的方法、定量的方法、社会调查与社会观察和方法，对社会的经济现象、政治现象、法律现象等客观事实进行实际观察与分析，在经验事实的基础上借助于科学的逻辑体系工具、借助于清晰而确定的概念网络，运用归纳、推导、演绎等方法提出社会科学的理论假设。如关于人的经济行为、理性选择、社会关系结构、行为动因等的社会科学理论与规律，再以经验性事实或社会实践来对这些科学假设或科学规律作实证检验，如果理论与实践相一致就会被认可而得到人们的尊奉，这些理论与假设或规律，对于现实的社会生活也就具有理论的指导意义和运用价值。一般来说，社会科学并不重视单个的人，从经济学或经济统计学的意义看，一个个体的人的经济学意义是无足轻重的。而从投资与资本的量化角度来看，一个身家百万的富翁，与一个赤贫的穷人，自然是不相等的，他们在社会生活中的角度与作用，显然是由其地位规定了的。

第四，相比较而言，社会科学比人文科学有着较为明显的直接应用价值与实际经济功能，能够更直接地带来经济利益或创造财富。在这方面，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更为接近。正如自然科学的应用价值表现为各类工程技术学科的建立一样，社会科学的应用价值则可以表现为各类管理技术学科的建立。近年来，在许多综合性大学和工程技术类大学里，工商管理、行政管理、社会管理、科学与教育管理、旅游、体育、文化艺术管理等等各种管理学院或管理专业纷纷建立，正是社会科学在应用教育方面发展的重要标志。这些管理类的学科以客观存在的社会事实为研究对象，其研究过程和研究结果都具有实证、确定的特点，它所提出的理论和知识，培养的专业性人才，对于现实生活有着运用或指导作用。人们把这些科学称之为“软科学”，其工具理性特征与技术理性色彩都十分突出。它们与自然科学中的工程技术科学一样，是从社会经验事实中抽象归纳而出来的具有普遍性的理论与知识，人们可以用来指导现实生活或预测未来，获得期待中的结果。正是由于社会科学具有对于现实生活较明显的指导意义和运用价值，具有较人文科学更为广泛和直接的实用性，从而使社会科学更容易得到现代社会的重视与支持，这是社会科学在20世纪以来迅速发展的重要原因。

第五，就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相比较而言，社会科学偏重知识而人文科学偏重观念，社会科学偏重事实而人文科学偏重价值，社会科学偏重物质上的实际而人文科学偏重精神上的理想，社会科学偏重理性而人文科学偏重情感，社会科学偏重实证性的分析说明而人文科学偏重直觉性的体验与领悟。因而也可以说，社会科学更多的是一个知识系统而人文科学更多的是一个价值系统，社会科学更多的是一个用于指导现实生活的工具性系统而人文科学更多的是一个指向理想彼岸世界的精神性系统。当然，并不是说人文科学就没有实用的知识和客观事实，也不是说人文科学就不存在客观实证的研究过程和可用于现实生活的工具性作用。有许多人文科学知识和理论，比如说文学知识、历史知识、美学知识和伦理学知识，对于人们的现实生活也是有明显的实用意义或经济资源功用的，人文科学也可以为现代“文化产业”提供资源要素，可以开发出具有重要经济价值与市场价值的知识产品、文化消费品。同样，也不是说在社会科学领域里就只有知识而没有观念，只有事实而没有价值，只有现实而没有理想，只有客观分析而没有直觉体验。应该说，社会科学也离不开价值判断，也会带上社会科学家自己的情感与道德因素，社会科学中的意识形态成分也是不可完全避免的。但是，将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作比较来看的话，它们在上述这些方面的倾向性或偏重特征又是十分明显的，这正是将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分别开来的依据所在。准确区分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的这些特征是十分必要的，因为它可以使我们真正明白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相同与相异，正确把握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的功能与作用，既不把它们混为一谈，也不是将它们完全割裂对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