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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发那些“想成为自己的个体”

时间:2022-03-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如今,杜威的“进步教育”思想早已成为各国教育者的共识。而深受约翰斯·霍普金斯影响的协和,主要的教学方法同样是杜威提倡的启发式,重实践,重能力培养。据说后来成为著名神经外科学家的Harvey Cushing在哈佛医学院上第二年医学生课程时,因为课程表过于拥挤而患上了抑郁症,那是1893年的事。在协和医学院的第一年,人体解剖是重点课程。

大约一百年前,美国的实验主义教育家、哲学家杜威(John Dewey)是“进步主义运动”的最主要发言人。他提倡“进步教育”(progressive education),强调启发和能力培养多于资讯记诵的教育方法。杜威是胡适、陶行知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时的导师,蔡元培称他为“西方孔子”,1919年他曾来中国讲学,前后两年多。在《美国与中国教育》中,他说:年轻的中国人“需要西方的知识和方法,以便他们自己独立地运用它们去发展中国,而不是抄袭其他国家”。如今,杜威的“进步教育”思想早已成为各国教育者的共识。

约翰斯·霍普金斯医学院自19世纪末建立后,课程表上就有了解剖学生理学、病理学、药理学、微生物学……这些医学的新门类,同时,这个学校的教学方法也发生了重要变革。年轻医学生们,不再是被动的观察者,而变成了参与者。接受知识的方式,也从讲座、示范,变成了实验室的具体操作、病床边的见习和实习的病人负责制。在当时,有一种听起来虽偏激但能反映出潮流的说法:以前的讲座,是“一种缓慢而愚蠢的教学方式”,简直“荒唐”。由老师讲述和课本描述的心脏二尖瓣杂音,是无法代替学生拿着听诊器亲耳去听的。真正的实验室操作和病人负责制,使得约翰斯·霍普金斯的医学生们,不是坐在观众席里,而是自己站到了讲台上——这才是真正的学习。给它换一个通俗的说法,就是“在干中学”。而深受约翰斯·霍普金斯影响的协和,主要的教学方法同样是杜威提倡的启发式,重实践,重能力培养。

1919年杜威访华时合影。前排左起:史量才、杜威夫人、杜威。后排左起:胡适、蒋梦麟、陶行知、张作平

剖析当时美国医学教育所包含的先进成分中,“实验室操作”是从德国学来的,“床边教学”是从英国、法国学来的。但在这些欧洲国家,学习这样的知识的机会只有优秀的高年资医学生才能有。而约翰斯·霍普金斯希望更多的医学生得到学习的机会。当时掌管教学的内科主任奥斯勒说:坚实的基本功教育,起码要用在八分之七的志在成为医生的学生身上,而不仅是用在那些有志于从事教学和科研的医学生。

为什么到了19世纪后期,世界能够在医学教育的理念上发生革命性的转变?是因为医学教育家们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和医学有关的信息,已经可以用“海量”和“惊人的聚积速度”形容,以至当时密歇根大学医学院做出决定:图书馆不再把重点放在去购买很多的课本,而是转而开始订阅世界上主要的医学期刊。医学生们在医学院里学习的那几年,仅仅是在医学信息大海面上的蜻蜓点水。据说后来成为著名神经外科学家的Harvey Cushing在哈佛医学院上第二年医学生课程时,因为课程表过于拥挤而患上了抑郁症,那是1893年的事。在这种情况下,教育不能再是把水桶灌满,而要把火点燃。

奥斯勒曾如此表达他对医生这个职业的认识:医学是“一生的学习过程”。而和奥斯勒同样名列约翰斯·霍普金斯“四大巨人”之一的韦尔奇,在1886年则如此感叹道:“一个脑子里能装下医学界所有确定的事的年代,一去不返了。”于是,教会学生怎么面对这些海量信息,怎么处理、归纳、诠释这些信息,显得越来越重要。医学教育需要的是给学生们建立一种正确的方法:去获取所需的信息,然后评估这些信息,而不是仅仅列举事实。

真正的医学院,要培养有科学思维的医生,而不是一头扎进琐碎之中再也出不来的医生。奥斯勒将此概括为:“把医学生引导到正确的路上,给他方法,教他怎么学习,怎样尽快找出哪些是重点哪些是非重点。”而韦尔奇则把这叫作“思维的科学习惯”。在奥斯勒的课堂上,医学生们一直在对着病人进行学习。课堂从病人开始,到病人结束。而教科书和老师的讲课,只不过是个工具而已。医学生们不需知道奥斯勒所教的内科学的所有知识,但是他们要掌握重要的一点——“为医的原则”。

在当时的约翰斯·霍普金斯医学院,流传着关于一位解剖学教授的故事。这位教授上课时,会给学生们一具尸体,一个参考书目的单子,解剖的基本要点,以及如何用显微镜,然后让学生们自学。他对学生们说,尸体就是你们的课本。解剖室从星期一早上开到星期六晚上。学生们可以问老师问题,和老师讨论,教授和手下的教职人员,一直都在。以致有个笑话,说这位解剖学教授的妻子问他,如何给孩子洗澡?解剖学教授答道:把孩子放到澡盆里,让他自己去摸索怎么洗。这位教授的学生中,至少有二十位后来都成了解剖学教授。

在协和医学院的第一年,人体解剖是重点课程。1947年协和第一次复校后,张鋆教授主持人体解剖课程。在人体解剖的实习课上,四人一组,解剖一具尸体标本,两人负责一边。实验前,首先要求学生尊重尸体,对每个部位如何下刀,都有规定。这是学生接触的“第一位病人”,不允许随便做切口。

张鋆教授上课从不用课堂已有的挂图,而是自己在黑板上一边讲一边画,用不同颜色的粉笔,清楚地展现出有关部位的神经、血管的走行以及和邻近肌肉、骨骼间的关系,分毫不差。遇到有双侧对称情况,他还会展露“绝活”,两手同时握笔,左右开弓,双手画解剖图,把枯燥的解剖课教得活灵活现。上过张鋆教授课的医学生,有的也练就了画解剖线图的基本功。

1953年毕业的张铁梁教授日后回忆:张鋆教授的课讲得非常快,一面在黑板上画着解剖图,一边用英文讲,快得你无法记笔记,其实他并不要你死记,只要你听,课后马上进解剖室,去观察尸体,特别让学生注意发现每个尸体的变异。要一丝不苟地解剖,仔细地观察,做不完晚饭后再做。有人一直做到深夜,而陪伴他的只有尸体。

有一回的解剖学考试,出了这么一道考题:足球运动员一脚射门时有哪些肌肉起作用,这些肌肉的起点和着点在哪里?一些只知道把解剖学知识背得滚瓜烂熟的医学生们,却答不出。

医学生们在组织学课上

1935年毕业的叶恭绍说上解剖课时,有一件事当时很不习惯:“一天,全班二十名同学都集中起来看示教。不料,教授领进一个全身一丝不挂的活人,站在我们面前。教授从头到脚在他身上指点着,说明体表和内脏的各个部位。这比用人体解剖图当然更清楚,能让学生更好地理解,但当时却感到很不习惯。我想,这是教授有意识地要求学生习惯于这种教学。”

而张作干教授在给协和学生们上组织胚胎课时,开学时发给每位学生一台显微镜和一套组织切片。他讲大课的次数不多,大部分时间是学生自己看组织切片。

吴阶平回忆说:“一年级的生理学却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课程是由国际上有名的林可胜教授主讲,这门课我学得较好。课程结束时有八个同学的口试要由林教授亲自主持。其中四名是学得较好的,要通过口试选出最好的;另外四名是学得不好的,由他来确定谁不及格。口试的名单按姓氏英文字母排列,我是‘w’,排在最后一个应试。口试的时间按规定是十五分钟,前七个人都按时考完,轮到我时,后面已无人等候。林教授的问题接二连三,问得很活,都是生活中的常见现象,越问教授兴致越高。考了接近一小时,秘书来请他到礼堂参加一个追悼会,我如遇大赦,以为这下可以得救了,不料他却说:‘你等着,我很快就回来。’他回来后又问了半个多小时才算结束。我疲惫不堪,感到天昏地暗。走出协和东门时,细雨蒙蒙,直到五十多年后的今天,此情此景仍历历在目。正是这次折磨人的‘特殊关照’,更激发了我对生理学的浓厚兴趣,甚至打算作为自己终身从事的专业。读完一年级,我约了三位同学在二年级时选修生理学。生理学课程难,教授严,过去十年中,从没有人选修。我们的举动实属罕见。”

1934年的林可胜(左一)与生理学家们在学生实验室里的合影。在国外长大的林可胜风度优雅,1924年来到中国任协和医学院生理学教授。1928年,林可胜任中国医学会会长

这位林可胜教授,风度优雅,据说在讲课时,也可以用双手同时在黑板上画图。他最早引起他未来妻子的注意,就是给她画像。林可胜在协和时,经常强调青年人要多动脑筋,要有自己的思路。有一天,他问一位学生:“你是否经常想问题?你晚上在床上是否常因想问题而睡不着觉?”一位会引导的老师能给学习带来乐趣。在林可胜之前,生理学是一位英国教授讲,他既不善讲课又不擅长实验示范,考试却常出难题,评分苛刻。但自林可胜来了之后,学生眼中的生理学开始变得有趣起来。

1920年,吴宪来协和教生物化学。在教学中,他能游刃有余地跨越不同学科,进行原理“混搭”:他用胶体化学的原理讲蛋白质性质,用热力学原理讲能量,用动力学原理讲酶学,左右逢源。有一次在安排学生测定血、尿成分实验时,为说明膳食对代谢的影响,将学生分为两个大组。一个组学生素食三天,另一组吃高蛋白膳食三天,在最后一天留二十四小时尿,测定尿pH值,血糖含量。

在一次神经内科学的课上,学生们更是通过教授的表演领教了什么是癫痫大发作。这位教授是冯应琨,他在黑板上写出“癫痫”两个字,问同学们是否见过癫痫大发作。同学们回答没有。突然间教授倒地,四肢抽动,口角吐出白沫,吓得同学们都站了起来。教授站起来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说:“这就是癫痫发作。”

在老协和,课堂讲授时间常不超过学时的三分之一。1932届毕业生、解放后的北京市首任卫生局局长严镜清回忆说:“在协和,讲课少,每堂课后有加倍或更多的时间做实验。自己领取设备和仪器,自己照指导安排操作、观察、记录等。这样很费时间,但领会比较深刻,也能记得真切。这样的教学方法,不但在预科如此,在医本科也是如此;在基础课如此,在临床课也是如此。这使人领会到,书本上写的,老师课堂上讲的,都是从实际事物中总结归纳出来的。”

在图书馆中进行的学生独立阅读、信息的收集提炼,也从一开始就作为大学中课堂教学的补充。20世纪的20—40年代,协和医学院图书馆的藏书堪称亚洲第一。在西文书中有1665年创刊的《英国皇家学会哲学会刊》、1824年创刊的《柳叶刀》、1827年创刊的《英国医学杂志》、1883年创刊的《美国医学会杂志》、1887年创刊的《中华医学杂志》……都是从第一期就开始收藏,在日本侵华、学校停办期间,美国的洛氏驻华医社也未停止给协和图书馆订杂志,帮助续订补齐。协和图书馆不仅有英文藏书,还有法、意、瑞典、日本、荷兰等其他文字,有西洋医学史专著和外国著名医学家传记九百余种,各种疾病史料四百余册。在中文书中,有不少难得的传统医学书籍版本,比如1268年重刊本《补注释文黄帝内经素问》、明初楼英著《医学纲目》等。有人对协和医学院的医学藏书做过估价,总价值二百万美元。比金钱更重要的是,协和图书馆构成了这家医学院“最重要的知识财富”。

一位协和毕业生在回忆文章里写,“图书馆里十分安静。大家都习惯于轻脚走路,小声说话。这是一个很好的查找资料、看书、思考问题的地方。我们当学生的时候,不少时间是在这里度过的”。1943届的协和护校毕业生李懿秀,形容学生时代跑图书馆,那可真是“跑”,而不是“走”。因为每堂课,老师都会留下几本参考书作为课后阅读,先去图书馆的可以先“抢”到。因此下课或者从医院下班后,不少人不回宿舍,直接跑向图书馆,晚上差不多都在图书馆读书,直到10点闭馆。

微生物学家谢少文在上课时,会给出题目,要求学生自己去图书馆查资料,写综述。谢少文对医学生说:多去图书馆少买书,书籍内容经常更新,最好的办法是多读新上架的书,掌握最新知识和提取信息的方法。吴阶平回忆说:“在微生物学课程中,谢少文副教授要求每个学生写一篇医学综述,分配给我的题目是《胎盘抽出液在麻疹预防中的作用》。我广泛搜集资料,认真编制索引卡片……当时我只把它作为一篇作业来完成,直到几年后我才省悟,‘作业’本身恰恰是次要方面,而通过独自撰写‘综述’的实践,对学生进行查阅文献、编写卡片、分析综合等基本功的训练,才是这一教学环节的主要目的。”

叶恭绍回忆当时的内科主任、教授狄维德“每次讲课以前,他的秘书都把与该堂课内容有关的文献写在大黑板上。我们总是提前去抄,唯恐上课后再抄就影响听课。下课后还要尽快去图书馆查阅,同学们都争着去找,以先睹为快。通过查文献,确实受益匪浅:一是扩大了视野,二是学会了查文献,充分发挥了图书馆的作用”。

1964年,张孝骞在中国医学科学院、协和医学院作了一场报告,题目叫《在临床工作中学习和应用〈实践论〉和〈矛盾论〉的体会》,这次演讲一直被协和人谈论至今。在张孝骞的医学教育思想中,特别重视激发学生的主动性,培养自学能力,掌握正确的思维。在他看来,课堂讲授虽属必要,但不是主要。讲授只应介绍核心内容和基本知识,更重要的是启发诱导,突出重点,解难释疑。比如老师在临床实践中的提问,大查房中的启发和讨论,有计划地抛出一些问题,让年轻人去思考,去解决。

叶恭绍回忆四年级时,内科主任狄维德查房,到了病人的床前,他先要翻病历,然后叫四年级学生汇报病人的情况。狄教授认为有研究价值的病人,还要仔细询问,并和大家讨论。对学生提问题的范围不仅限于已做过的检查和治疗,还要讨论鉴别诊断病人对治疗的反应,以及对病人的预后怎么看。“每逢遇到自己有这样的病人时,我们这些四年级的‘大夫’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如临大战,前一夜无论做了多好的准备,第二天仍常常被狄教授问得瞠目结舌。幸亏还有各级主管医师、住院医师在场,可以帮助讨论。喜的是通过一次查房,增加了不少理论和实践的知识。”

启发式教学还贯穿在对住院医师的教育上。1956年毕业后留在协和的心内科教授吴宁,日后回忆道:“那时,我们做住院医生,每天读书都要读到深夜两三点。第二天给上级汇报病历时要在五分钟之内讲完,为了这五分钟,常常前一天晚上得看很多资料,背很多数字,病人的一切情况都得烂熟于心。对年轻医生,近乎到了严厉的程度。但是每次我听像史轶繁这样的上级大夫查房,都会深受触动。他们的问题永远是启发式的,每个问题和问题之间,贯彻着自己清晰的思维。有时,他们为了给我们提问,隔夜就开始准备,就是为了让我们能够学得更生动,印象更深刻。我至今还记得有一次,史大夫查房时,问了我们三个问题:一个心力衰竭的病人,经过你的治疗后,你怎么判断他的病情是比进病房时好还是坏?有什么具体的现象能够说明?你应该怎么做?我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说实话这样的问题我自己都没有深入思考过。然后,只见史大夫走到病人床前,把原本垫在病人背后的两只枕头,轻轻地抽掉了一只,询问病人的感觉是否仍然感觉舒服。病人点了点头。史大夫回过头来跟我们说:这就是比入院时情况好转了,原来不能平卧的,经过治疗可以平卧,这个简单的现象就能说明病人的病情经过治疗有所缓解。她这么一个抽掉病人枕头的动作,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但如何实现启发式教学?这是1964年张孝骞报告中提出的问题,今日看来仍有现实意义。并不是所有的医学机构都能收获“启发式教学”带来的果实,实施“启发式教学”有一个必要条件——在医学院和医院创造学术气氛。晚年的张孝骞,对“文革”后学术气氛不浓、不注重临床实际的现状极其担忧,他在1984年10月30日的日记中写道:“学术气氛日渐衰退,何以为四化服务……”1985年6月25日他又写道:“据云,明日为住院医讲课,又无大查房,学习气氛冷,不重视临床实际,如此下去,十分堪虑。”

在2007年的《医学与哲学》杂志上,一位叫王婷的心理学硕士,发表了《协和育才模式与创造性人格》。她在研究了协和的教育内容与教学形式之后,发现其中体现出来的开放性、灵活性、自我能动性,有利于培养医学生积极的人生态度、高度的自我肯定评价、强烈的内在动机、自主的认知风格以及丰富的情感,可促进学生创造性人格的形成。创造性人格,是个体创造力的个性特征。而传统的灌输式医学教育方法、单一的考核形式,严重束缚了临床医学生的创造性人格。

“大学是高等学府,并非高中”。大学里的学生是一些个体,他们需要具备的最重要因素不是通过考试得到表面上的高分,而是——活跃的头脑、领会问题并提出疑问的能力、思维方法的掌握。他们在大学里学到的,取决于最终在多大程度上能转化成实际的观察、实际的沉思和对周围世界的实际理解。在老协和,那些优秀的个体进入校园,具备来自内心的主动,他们希望明晰自己,明晰职业内涵。这些学生不是作为整体的一群人,不是资质平凡的一群人,而是一些冒险“想成为自己”的个体。在这里得到启发和塑造,最终获得了能力,成就了自己,向着医学世界里的高远目标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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