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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孩子,星空与爱

时间:2022-03-1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2014年夏天,邓婉馨从香港大学硕士毕业后加入美丽中国支教,此前已为这个选择做了漫长铺垫,仿佛加入前就谈了一场蜜月期超长的恋爱。24岁生日那天,她向美丽中国支教递交了申请,并在几个月后正式成为一名支教老师。2015年7月,她被分配到广东省潮州市饶平县汤溪镇汤溪学校任教。为了支教,杨潇选择从清华大学退学。他们提前举行了婚礼,然后辞去工作,一路从湖南开车到云南,一同被分到大理巍山县的鼠街小学支教。

我们来自山川湖海,为了孩子,星空与爱。

——题记

为什么要支教?美丽中国支教的几乎所有老师都会被问到类似问题。尤其是,以自身如此优越的条件。

本科毕业于中山、南开等国内一流重点大学,研究生就读于海外名校,求学期间品学兼优,做过短期支教,也有过公益实践经历,毕业后放弃高薪职位或深造机会,克服家人的阻挠,选择美丽中国支教。这就是一份支教老师的标准履历。

邓婉馨觉得,这是自己从小到大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她是2016年美丽中国支教招募海报的主角,一件红毛衣配以粉笔勾勒出的教案、博士帽和披风,出现在各大高校的校园中,身旁是招募口号:谁说支教大材小用。

身为90后,邓婉馨的外表比实际年龄小很多,身材娇小、声音软糯,与学生们站在一起,外人会一时难以分辨出哪个是老师。白皙的脸庞上,纤细的眉眼总透着笑意,却在支教的两年间哭过无数次,因为工作压力,因为学生的顽劣,也因为对自身能力的怀疑。

只是,她从未有过动摇。

2014年夏天,邓婉馨从香港大学硕士毕业后加入美丽中国支教,此前已为这个选择做了漫长铺垫,仿佛加入前就谈了一场蜜月期超长的恋爱。她自幼在父母老师的呵护下顺利长大,始终扮演着“别人家的孩子”这类角色,直到高三毕业填报志愿,才第一次发现其他同学都有想去的学校和专业,自己却从不知道想要什么,突如其来的委屈使她在母亲面前大哭起来。

考上中山大学之后,“寻找自我”成了邓婉馨在学业之外孜孜以求的目标,她参加了许多社团组织,也尝试了各种活动,大二那年的短期支教使她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一年后,她在一次宣讲会上遇到美丽中国支教,一见钟情的感觉更使她确信,这就是自己想要的。

因为父母的强力阻挠,邓婉馨没能在本科结束后立即支教,而是去香港大学读了教育专业的研究生,这是她“曲线救国”计划中的一环,2014年研究生毕业,父母终于被她的执着打动。24岁生日那天,她向美丽中国支教递交了申请,并在几个月后正式成为一名支教老师。

很多支教老师之前都有过参加公益活动的经历。本科与邓婉馨同校的许琼文曾到柬埔寨的小学支教,一个男孩在她的鼓励下喜欢上了英语课,与老师离别时还用不连贯的英语说了一句 “Suvi, you, good teacher”(Suvi, 你是好老师)。北京女孩鲁思凡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期间,加入了历史悠久的白鸽青年志愿者协会,在蓝天孤儿康复中心、香山老年公寓做过志愿者,大三的暑假又在贵州做过短期支教。当地水资源匮乏,志愿者每人每天只能用一盆水,她却过得甘之如饴。

“我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是一个有点幸福过头的女孩,所以我想把自己得到的爱,分享给那些不太幸福的人。”鲁思凡的这句话是不少老师的心声。

张桂芝的支教则带有报恩意味。研究生将毕业时,她在网上看到美丽中国支教的招募信息,连宣讲会都没参加就提交了申请。家乡位于甘肃的一个小山村,她自幼家境贫寒,亲人还一度遭遇过不幸,天津一家志愿者协会的会长给了她家不少资助,张桂芝因此和对方保持了多年联系。大学毕业时,她应会长之邀去了天津,在二十多天里参与了协会的很多活动,也体会到做公益的快乐,会长的热情和乐观更是深深地感染了她:“和阿姨相处让我彻底抛弃了过去的一切负能量,我真的蜕变了,从那以后我心怀感恩,尽自己所能去影响周围的人,也真正体会到了,助人比受助更加快乐。”

远在故乡的父母也对女儿表示了支持,张桂芝甚至不需要刻意解释,他们一家人经历了太多坎坷,父母太懂她的心情,更骄傲于女儿能有力量去回报社会。2015年7月,她被分配到广东省潮州市饶平县汤溪镇汤溪学校任教。

为了支教,杨潇选择从清华大学退学。同样来自乡村,他之前的求学经历堪称人们眼中经典的“逆袭”故事:从湖南乡村的小学,一路读到镇上的初中、省城的高中,然后考上清华大学航天航空学院,又以优异成绩保送为学院的直博生。假如没有意外,他本该从清华大学博士毕业,留在全国最顶尖的流体力学实验室,但他最终在2010年选择成为云南临沧凤庆县一所乡村学校的一名物理老师。先是办理了停学,后来索性退学,退掉博士的宿舍,交回实验室的钥匙,把北京户口迁回湖南老家??每一道手续签一个字,都像是对之前那种可预期的人生的一次告别。那几天,杨潇一边办手续一边告诉自己:“这是你的选择,你不要后悔。”手续办完,他终究没舍得交回学生证,悄悄把它留下来作为纪念。

他还记得,当年到省城读高中,第一次上计算机课,班里很多城里的孩子早参加过计算机竞赛,自己却连开机都不会,只能尴尬地坐在座位上,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好笨。这让他一直都想帮助那些和自己一样的农村孩子。

盛超然和韦亚是支教老师中唯一的一对夫妇。盛超然说,支教是自己一辈子的梦想;韦亚则想帮丈夫完成这个梦想。两人咨询过很多支教组织,只有美丽中国支教能保证夫妻俩在同一所学校。他们提前举行了婚礼,然后辞去工作,一路从湖南开车到云南,一同被分到大理巍山县的鼠街小学支教。

直到支教开始后的某一天,其他老师才得知,两人坚持被分在一起,并不只是因为感情深厚。韦亚一直有严重的睡眠问题,有时会一夜醒来十多次,只有在盛超然的安抚下才能安然入睡。为了妻子,盛超然学会了催眠的儿歌,每次出差都要当天回来,晚上出门前也都会事先在房间中走一遍,再告诉患有夜盲症的妻子,如果下床应该踩在哪里。有一晚,盛超然特意发了一条朋友圈:“希望每天都能躺在我怀里如此安稳地睡着。” 这是多年来,韦亚第一次在五分钟内入睡。

宋小东则只用了十来分钟就决定加入美丽中国支教。年近40的他原本是一名成功的商人,有着经营多年的公司,负责承接许多知名品牌的发布会。但几年前他就感到了疲惫,觉得自己的生活在不断重复。2017年的春天,他在电影院里看到美丽中国支教的公益宣传片,顺手拿出手机来搜,又顺手报了名,两天后,收到面试邮件的他马上开始为支教做准备。

“我已经站在人生的后二十年了。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钱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其实那些赚钱的事情谁不会做呢?这个发布会我不接,自然也会有人去接,也会做得很好。我希望在离开这个世界的那天,会因为自己对这个社会做出的一些改变,感到不枉此生。”

在一片震惊的目光中,他用了两三个月进行工作交接,将自己持有的大部分股份无偿分配给员工们,公司的一切维持原样。2017年9月1日,他结清公司所有的财务,没有留下一分钱的债务和利润,开始了在云南的支教生活。

“孩子是一面蒙尘的镜子,我们去教他们,是擦亮了镜子,也可以看清自己。”他如是看待自己支教的意义。

不疯魔,不成活。

暑期学院让邓婉馨感到前所未有的忙碌与充实。一个多月里,她每天备课到深夜,最少时只睡三四个小时,凌晨四五点就爬起来,蹲在宿舍过道的楼梯上,借着走廊昏黄的灯光批阅并回复每个孩子的日记,白天依旧精神饱满地上课。

那段时间,她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条信息:“我从来没有像在这里这样,无论睡多少,每一天都精神饱满,无比投入,幸福感、成就感爆棚。每一天清晨五六点就被自己热爱的工作叫醒,每一天都生活在一个有着蓝天白云、满天繁星、虫鸣蛙叫的地方。每一天都更加地坚定,对自己的感觉更好。”

她用最短时间记住了所有学生的名字,对他们每个人的个性特长了如指掌,培训结束还为每个人写了一封信。那时的邓婉馨对未来的支教生活满是憧憬:短短一个月自己就做了这么多,接下来的两年里,肯定可以对学生们产生更为深入的影响。

美妙想象在抵达幸福完小后戛然而止。学校的名字并未给邓婉馨带来好运,这里位于云南省临沧市云县,全校学生有1200多人,邓婉馨一个人要教8个班、300个孩子的英语。她的第一反应是:“疯了,我怎么教得过来?”

庞大的班级规模是云南乡村学校面临的普遍问题。大部分农村学生都集中在当地几所中心校,每班50多人的规模再正常不过。邓婉馨参加的那期暑期学院,选在了楚雄州大姚县的金碧小学,全校同样有上千名学生,每个年级独享一栋教学楼;同在幸福镇的幸福中学,全校足有2000多个学生,在这里支教的范恒桢第一次走上讲台就吓了一跳,整整70个学生塞满了不大的教室。

这还不是最高纪录,甘肃陇南的白河镇中心小学,最多的一个班级有101个学生。

潮水般的繁重工作迅速淹没了邓婉馨。最初那段日子里,她早上六点半起床,晚上十二点以后入睡,每天批改一百多本作业,还手工做了数以百计的便签、卡片和海报用作教具,编写了好几版学习手册,短短一两个月就有了腰椎间盘轻度膨出。她一度压力大到快要崩溃,连着好几天深夜把自己关在屋里,孩子一样号啕大哭。一同支教的队友哭笑不得:“没见过哪个大人像你这样哇哇大哭的。”

课堂管理也是不容忽视的挑战。“农村学生都勤奋刻苦”不过是人们一厢情愿的美好想象,希望工程海报上的大眼睛女孩只是少数,大部分孩子同样贪玩淘气。支教于昆明经开区的马莹莹感叹,面对一大群刚步入小学的六七岁的孩子,老师面临的真正问题不是他们“不听话”,而是根本“没在听”,他们不是不守规矩,而是根本不知规矩为何物。她所在的学校里,学生们永远少不了各种意外:这个女生被那个男生手里的虫子吓哭了,这个男生被那个女生骗去摸仙人掌,扎了满手的刺,这个班的学生因为一些莫名的理由“团结一致”去那个班“报仇”,以及数不胜数的“小A说小B拿了小C铅笔”之类的举报事件。

在大姚县支教的莫云雪也总结出了若干规律。课堂上,如果老师没提问就有孩子举手,一般是两种情况:一是打小报告,这样往往引来被检举的孩子立刻反驳辩解,双方随即陷入漫长的嘴仗;另一种可能就是申请去上厕所,只要老师允许第一个孩子去,马上会有一大群孩子纷纷效法,举起的手臂像小森林一样密密麻麻,如果置之不理,这些手臂就会锲而不舍一直举着。

原本活泼开朗的她因此不得不在课堂上板着脸,语气格外严厉:“课下老师和学生可以是朋友,怎么开心都可以,但到了课堂上,必须遵守纪律。”更关键的是,学生会不断试探老师的“底线”,一旦稍有纵容,课堂纪律很快就一溃千里;孩子也都很机灵,能从老师的表情、声调等细节中敏锐察觉到她的情绪,所以“表演”也必须全情投入,以免露出任何马脚。

最大的难题莫过于学生基础薄弱。第一天上课,身材魁梧敦实的范恒桢侧身勉强走过狭小的过道,教室里七十双眼睛写满了好奇,只不过关注点更多在老师胖胖的身材上。课堂上,无论他怎样神采飞扬地讲着知识点,学生眼里只有茫然,偌大的教室,一个问题问出来得不到半点回应。有的孩子上了初中,连小学就该掌握的两位数加减法都不会。

张桂芝也被学生震惊过一回。有一次化学课上照例有学生捣乱,课后她让那几个学生来办公室抄化学书,学生们试图讨价还价:“能不能去操场跑二十圈,不要抄书?”老师坚定地否决了这个提议,抄完书又让他们写保证书,初三的学生连“保证”“睡觉”“作业”等词都不会写。一个学生告诉张桂芝,从开学到现在,语文课上到哪里,自己完全不知道:“老师,我在化学课上会尽量听一点的,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类似问题几乎每个老师都遭遇过。邓婉馨的学生连26个英文字母都记不全,“那种感觉,好像天塌下来了似的”。鲁思凡的学生上了四年级,不会乘法口诀,一道应用题的开头是“小蓓蕾剧场卖票”,孩子只认识“小、场”两个字,老师只能在黑板左边写数学题,右边写汉字,解词注拼音。许琼文在保山教英语,第一次考试,班上有孩子把试卷上所有的选项都填了B,还用红笔在分数栏下面写了一行字:“万水千山总是情,多给两分行不行。”还有老师自嘲,改作业时得在旁边放一个盆,一边改一边吐血,改完了,盆就满了。

学生的成绩因此超乎想象。幸福中学的一次期中考试,学生们的数学成绩依次为:9分,8分,18分,9分,22分,12分,9分??将近40个人里,只有两人上了40分。甘肃陇南的一所中学,初三一个50人的班级,数学考试只有8个人能及格。广东潮汕一所学校,班里十几名之后的考试得分都是个位数。有老师评价,想带领这样的学生取得好成绩,难度不亚于路都走不稳,却要跑马拉松。

“有的时候,特别希望你们能进步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在美丽中国支教宣传片中,镜头前的邓婉馨红了眼圈,声音也开始颤抖,“但你们还太小,可能不知道老师为什么这么着急,想要你们基础打得好一点,打得再好一点。”她双手捂住脸,又哭了。

没人退缩。

不能因为学生不学,自己就不去教,这是老师们最简单的想法。

支教后的第一次考试,范恒桢的两个班级成了年级倒数后两名,他自嘲:“其实我没什么压力,反正未来两年,我的学生成绩也不可能更差了。”玩笑归玩笑,那几天他心情格外低落,也一度怀疑自己的能力,但终究咬牙坚持了下来。之后每天中午和傍晚,他都会带着六七个学生去开小灶,基础差的就从小学数学教起,理解慢的就不断重复课堂上的知识,学有余力的就去巩固和提高。那些日子,范恒桢每周的授课时间是13.5个小时,在此之外,他给学生补课的时间还有12个小时。

学期结束,他的两个班分别进步到年级第五和第六。两年过去,学生们从倒数第一进步到全年级前三。之后偶尔听队友说到,自己的学生好像很喜欢学数学,那一刻,范恒桢感到由衷的幸福。同样让他开心的是,原本号称“美丽中国第一体重”的自己,瘦了足足60斤。

邓婉馨还是经常哭,但更多是为了发泄,每次哭够了就擦干眼泪睡觉,第二天继续保持笑容去上课。遇到困难就换一种方式去尝试克服,克服不了就继续哭、继续尝试,“就像打不死的小强”。

她改变了思路,不再像以前那样试图全方位影响每个学生,而是先争取让尽可能多的孩子在课堂上有收获。一个年级6个班,她针对每个班级设定不同的教案,光是英语课上的游戏就尝试了很多种,还在课堂之外创办了英语兴趣班,每次都介绍当月的一个节日,以及与节日相关的单词、故事,再组织孩子们唱英文歌、表演英文节目,在月末召开的英语晚会上演出、做游戏。不少表演节目的学生一开始会紧张,后来逐渐敢于展示自己,直至乐在其中;更多的孩子则通过观看晚会对英语产生了兴趣。最后一次兴趣班,老师做了80多页PPT,用100多张照片回顾整个学期的活动,很多孩子哭了。

回顾那段时光,最让她自豪的莫过于,无论沮丧、无奈还是被气得浑身发抖,两年里她都没有放弃过300多个学生中的任何一个,支撑她的是项目主管的话:“改变不一定会发生在你教他们的时候,种子种下了,也许再过段时间才会发芽。”

好几个男生被认为“没救了”,当地老师都劝邓婉馨,不必对他们白费力气,连学生自己都会直截了当对她说:“老师,我笨,我不行,我就是记不住。”邓婉馨还是想试试。她把每个英文句子拆分成容易完成的短语,学生每答对一个就大加鼓励,如果还是不会就反复教,终于使这些学生逐渐对英语产生了兴趣。有的学生开始两眼放光地积极举手,回答问题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两年过去,全年级的英语平均成绩从50多分提升到80分乃至90分。

学生小石头分外瘦小,有着一双很漂亮却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他上课从来不主动举手,总是缩在座位上,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也总是发不出单词的读音,成绩始终在二三十分徘徊。有一次邓婉馨想和他击掌表示鼓励,刚抬起手,小石头却本能地一躲。邓婉馨心里一揪,知道孩子的内心没有安全感,也明白,自己不能像对待一般学生那样要求他。

她对小石头表现出了更多的宽容与耐心。英语课实行小组加分,孩子们主动回答问题就能为本组加分,小石头什么都不会,邓婉馨仍坚持叫他回答那些最简单的问题。他开始依旧不敢张口,老师还是反复提供机会,只要能隐约发出相近的音,她就会竖起大拇指,“great(很棒)!加分!”

几次下来,小石头开始不再躲闪老师的目光。终于有一天,他主动举起了手,站起身后第一次大声读出了那个简单的单词,依旧不标准的发音中满是坚定。邓婉馨使劲地表扬了孩子,为他们组加上了宝贵的一分,全组同学乐开了花,坐下来的小石头羞涩地笑了。老师的笑容却比孩子更加灿烂,她知道,孩子能做到这点有多不容易。

“他每次举手都好像在心里举行一次盛大的仪式,每次起立都好像使出了所有的力气。每当看到他对于表现自己并获得肯定的渴望,我的内心都会受到强烈地触动。他让我觉得,一切都是可能的。”

在邓婉馨的反复鼓励下,小石头回答问题越来越积极,声音也变得更加洪亮,手更是越举越高,举累了也不肯放下,坚持用另一只手扶着胳膊。第一年结束,他的英语成绩从二三十分提升到了及格边缘;第二年,他考到了87分。

许琼文的班上也有这样的孩子。从小练习跳舞的她,在学校组织了一支小小的舞蹈队,孩子们此前从未接受过专业训练,压腿时身子总是摆不正,膝盖翘得老高,韧带不贴地,每个孩子每个动作都需要老师逐一讲解。一节课下来,身心俱疲的许琼文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建舞蹈队的价值在哪里。

直到一个课间,她听到教学楼方向传来“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的口号声,悄悄走过去发现,是舞蹈队的几个女孩在走廊角落里练习踢腿,领头的小姑娘Vivian俨然是小老师:“Miss Xu说踢腿的时候不用踢得很高,但姿态一定要正确。脚要外开,不要内拐。”

这一幕让“Miss Xu”诧异。她记得Vivian是最羞涩的学生之一,每次在学校见到自己,她的眼神都在躲闪犹豫,如果是迎面碰上、非打招呼不可,孩子就会用方言飞快说声“老sei”(老师),然后同样飞快地跑掉。舞蹈队练习时,许琼文让她给同学做示范,孩子也十分拘谨,做一个动作看一下老师,许琼文反复鼓励:“别怕,你做得很好。大大方方去做,没关系的。”如今看到孩子主动带同学练习,她更意识到,其实自己没必要纠结于她们的动作是否标准、舞姿是否优美。在练习舞蹈的过程中,孩子们已经收获了自信。

到了后来,Vivian已敢于在同学面前大胆展示自己,动作越来越舒展自如;再在学校里碰到老师,也会满面笑容地坦然打招呼:“Hello, Miss Xu”(许老师好),连课堂上都开始主动举手回答问题。好几次,她流利说出一个有些复杂的英文单词时,脸上都会洋溢着自豪,表情和跳舞时的一模一样。

舞蹈队后来一直跳到了在上海举办的一场晚宴上,面对400多名嘉宾表演节目。至今许琼文还记得某次训练的一个瞬间,孩子们一个个背挺得笔直,腿整齐地放在把杆上,自然高举着的手臂随音乐舒展摆动。夕阳的余晖洒进教室,映照在孩子们一张张笑脸上,汗珠晶莹:“这或许就是梦想该有的样子。”

支教即将结束时,邓婉馨作为优秀老师的代表做了一次公开演讲,绘声绘色地讲了个童话。大森林里开学了,老师给小动物们举行了一次“公平”的入学考试:爬树。小猴很快爬上去了,小狗慢腾腾地也爬上去了,小象用鼻子吊起自己,勉强过关,只有小鱼费尽力气也只能跳离鱼缸。大家都嘲笑它无能,小鱼也觉得自己笨极了,以至于在后面的游泳课上也表现平庸,彻底没了自信。

“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现实中上演。我们有多少人像这条小鱼一样,被并不适合自己的标准评判着,被怀疑,被否定,然后自我否定、逐渐丧失信心了呢?小鱼虽然不会爬树,但会游泳啊。其实无论是孩子还是大人,更多的关注与肯定,更多的鼓励和宽容,也许都将让他们重新去认识自己、发现自己:原来我是可以的。”

她庆幸,学生们没失去信心,自己同样没有。

“与其说我们是来帮助孩子的,不如说是和孩子互相陪伴,一起成长的。”这是不少老师的心声。与学生日常相处的点滴,都成为他们最难忘怀的记忆。

支教两年,鲁思凡除了上课,还要每晚陪伴住宿生。放学后,她领着孩子们做运动,晚上八点读故事,九点送他们去睡觉。后来她发现很多学生从不刷牙,还有孩子因牙疼吃不下饭,于是决定帮他们培养刷牙的好习惯。孩子一开始没耐心,牙刷刚放进嘴里就喊:“老师,时间到了吧?”为了帮他们熬过这两分钟,鲁思凡规定,每天刷牙时自己会唱一首歌,歌没唱完,谁也不能把牙刷从嘴里掏出来。慢慢地,学生们开始习惯了刷牙,有时鲁思凡出来晚了,他们还会站在老师宿舍门口,用牙刷敲着牙杯:“刷牙啦,鲁老师刷牙啦。”

“这些孩子,淘气时能把人气个半死,有时候又会让人特别感动。学生若是喜欢你,他们会把你说的每一句话特别当真。你说他哪方面做得特别好,他就会反复去做这件事情。”

一个孩子摘了把桂花送给她,问“香不香”,鲁思凡正忙着批改作业,随口说了句“香”。下午刚进教学楼,她就闻到满楼道回荡着浓郁的桂花甜味,“甜得都发腻了” 。走进教室更吃了一惊,讲台上摆满了桂花,足有四大瓶。孩子们为了让她高兴,几乎摘光了整棵桂花树。

每个周末,也都会有学生拉着老师去爬山。他们像小猴子一样噌噌爬上树,再抓住树枝轻巧荡下来,手中已经多了几个鲜红的柿子或一大把碧绿的橄榄,全都塞给老师。还会用土块垒成“土窑”,下面塞进点燃的木柴,直到把整座“土窑”烧红,再塞进用锡纸包好的鸡蛋、红薯,有时还有家长送来的整鸡,焖上一个小时,香气就会氤氲开来。有一次学生们焖了两只鸡,老师去得迟了,他们吃掉一只,对另一只垂涎欲滴,却硬是咽着口水也要留给老师们。

“美食汇”是师生们的盛大节日。中秋节那次是在学生家的房顶举办的,八九岁的孩子们自己动手,把花花绿绿的丝带绑在楼梯上,用砖头垫起小木板,做成唯一的凳子请老师坐;地上铺一块大胶合板充作餐桌,菜谱用粉笔写在鹅卵石上:烤白薯、烤栗子、烤鸡蛋、烤生菜、烤小鱼。每个孩子都自己做了一道菜,有的孩子用牙签串起紫菜寿司,有的煮了一盘玉米粒,在盘子周围摆上红黄花瓣。暮色降临,孩子们又点起蜡烛,放在橘皮做成的小碗里,师生头顶着月光,在晚风和虫鸣中欢笑、嬉闹??鲁思凡感动不已,“面对这样的孩子,我还需要什么呢?”

后来,有记者来村里采访她。整整一天,几个孩子和当地老师从头到尾跟着,始终不说话,记者要走时才小心翼翼开口:“你们会把鲁老师带走吗?”

许琼文有一次在教室里忽然晕倒,被几位当地老师轮流背到医院,吓坏了班里的孩子们。后来她回到班里,孩子们争先恐后地问候老师,许琼文开玩笑:“都是被你们气的,经常让我招呼纪律,老师吼不出来了,就晕过去了。”孩子们都当了真,那以后上课很少有人吵闹,有人在讲话,也会马上有其他同学严厉呵斥。

李煦炜班上有个学生叫湘霖,平时总故意捣乱。有一次上课,老师在黑板上写着板书,就听身后笑声一片,转过身来,她顿时目瞪口呆:孩子靠着墙边,双手撑地,脚踩在墙上,试图倒立起来。后来有一天放学,李煦炜在街上看到了他:“乘法口诀会背了吗?”学生摇摇头,不吭声。“那你回去拿书,老师陪你一起背。”师生俩坐在街边的台阶上,一人一句,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再抬起头时,昏暗的街道上只剩他俩,远处依稀飘来炒菜的烟火气味。

“老师,我送你回去,我是男子汉。”湘霖牵着老师的手,拖鞋打在水泥路上。那是李煦炜有生以来度过的最坚定也最温暖的两个小时。孩子手心的温度从夜晚潮湿的空气中透过指尖传递过来,成了老师一生难以忘怀的记忆。那一刻,她原谅了孩子所有的捣蛋,“这世界又怎么会有坏的种子呢?”

为什么要支教?两年过去,老师们都有了自己的答案。

自身的成长是最大收获。邓婉馨为主角的那幅招募海报上,记录着她的一段话:“我也怀疑过来这里的意义,但当我目睹孩子们从自卑到自信的转变,看到他们对知识满怀期待的小脸,就知道一切都是有价值的。只是我从未预料到,努力打通他们局限的时候,我自身的局限也被打破了,这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2016年夏天,邓婉馨在结束支教后再度参加了暑期学院,这次是担任培训主管。和当年一样,每天十几个小时都在培训,大脑始终高速运转,每天回去沾床就入眠,一觉睡到天亮。“你问我累吗?当然累。但你问我苦吗?真的不苦。”她知道,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景,有些累就是必经的,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

这是她在支教生活中体味的道理。两年时间,面临着陌生环境,老师们要独立解决一系列问题:如何做好教学工作,如何与孩子们相处,如何适应在乡村的生活,如何处理与当地老师、学校乃至官员的关系??这些都锻炼了她们各方面的素质:勇气、毅力、领导能力、沟通能力、生活能力??回顾那段最艰难的岁月,邓婉馨发现那也是自己成长最迅速的时期,因为生怕误人子弟,她强迫自己不断地反思、成长、摸索和尝试,全力突破局限。后来,她成了临沧地区英语学科负责人,负责教师职业发展会议上的设计和主讲,反馈好评达90%以上;还代表临沧地区的小学英语老师参与教学比赛,同样获得了好评。2015年10月,原中组部部长宋平与几位优秀支教老师座谈,她是其中之一。

而在许琼文看来,教书育人的过程中,她也在不断发现新的自己。至今她还记得第一次走上讲台时的情景:台下几十双眼睛集中在自己身上,她的第一句话是:“大家好,我今年21岁,毕业于中山大学。”班里陷入了长久沉默,过了好久才有一个男生悄声问:“老师,你叫什么名字啊?”许琼文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紧张,连名字都忘了说出来。

大学刚毕业时,她觉得自己还是个学生,凡事喜欢以自我为中心,遇到事情总想找人帮忙解决,后来却慢慢发现,在孩子们面前,自己就是大人,就是他们遇到事情想寻求帮助的那个人。因此从心里逐渐接受了“老师”这个称呼,学会了去接纳和包容,有了耐心与责任心,于她而言,这两年里遇到的所有人和事,所有的收获与成长,都交织成了无可替代的回忆。

即将结束支教时,她接到了香港大学研究生的面试通知,教授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看了你的申请,我们非常喜欢美丽中国支教的老师,你们太优秀了。所以这个offer我肯定会给你。谢谢你选择我们。”

前央视主持人敬一丹也是美丽中国支教的支持者,到过许琼文的学校,听过她的课:“许老师,美丽中国支教的老师真的特别棒,你们的眼里有未来。”在她看来,老师们改变了孩子,自己也在改变。“支教两年的生活,他们也在上学,学到的、看到的,很多都不是教科书里能学到看到的。他们的目光从校园看到更广大的天地,这样的经历影响着他们未来的人生道路和处世态度。”

敬一丹还参加过厦门大学的一次宣讲会。一位到场的女生表示,自己很想去支教,又担心失去择业的机遇,在座的企业家纷纷起身:“我看好这样的经历,品质比专业经历重要。”敬一丹对他们说:“记住这个美丽女生,几年后,她出现在你面前时,请你打开大门,她会比现在还优秀。”

暑期学院的一天晚上,邓婉馨跑完步躺在学校的操场上,大滴的汗水沿着脸庞和脖颈滑落,晚风与月光拂去了疲惫困顿。支教时她就保持着每晚跑步的习惯,担任培训主管后依旧将这一习惯坚持了下来。

乡村生活固然艰苦,留在她心底更多的却是种种美好瞬间。晨起在田野间散步,可能遇到漫天飘洒的烟雨,低垂的云朵萦绕在连绵青山间,夜晚则是万千星光在天穹中熠熠生辉。在这里,邓婉馨第一次看到紫色的晚霞,红色的荞麦堆,对着自己吐舌头的牛,趴在圈边的猪让她想起莫言的《生死疲劳》。她也见识了村民如何做云腿、灌香肠,如何把六头猪的脂肪熬成一大锅清亮亮的油;还尝到了树花和百香果拌辣椒粉,以及让她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的酸木瓜。中秋节那天,支教老师们在网上买烤箱和原料,自己做酥皮月饼和各种甜点,一起包饺子;项目主管从临沧带来烤鸭和凉菜,再配上水果拼盘,组成了一桌丰盛异常的晚餐。傍晚,她们坐在宿舍前的院子里,躺在躺椅上看星星,用望远镜看月亮,晚风把欢声笑语送向远方暮色中的群山。

每位老师都有过类似的欢乐记忆。在绵绵细雨里参加彝族的火把节,在路边摊上大碗喝羊肉汤、大口吃烤串,穿着白依族服饰和乡民围着篝火“打跳”,新年被当地的老师和家长们轮流请去吃杀猪饭,在大丽线路旁的小店里高声谈笑,喝着七块五一瓶的鹤庆红大麦酒。在山中密林里寻觅鸡枞菌,在午夜的小镇街头放声歌唱,在简陋的宿舍楼里彻夜争论着未来、教育和理想。艰苦却也诗意的乡村生活,志同道合的同伴情谊,以及对脚下这片土地的热爱,同样是他们支教的动力。

邓婉馨至今记得在学生家度过的那个晴朗冬夜。黑魆魆的山间零星点缀着几处灯火,远处的幽深寂静中偶尔传来驴嘶和犬吠。她站在山巅,因寒冷和兴奋不住战栗,呼出的白气在清冽空气中蒸腾飘散,头顶是绚烂银河横亘天宇。核桃树的光秃枝杈映衬在满天繁星下,如同枝头缀满万千闪烁的钻石。那样震撼的景色,她平生第一次见到。

支教老师们最喜欢的歌是《夜空中最亮的星》,演唱它的乐队“逃跑计划”也成了美丽中国支教的支持者。中央电视台还为美丽中国支教做过一期专题节目,同样用了这个名字。在老师们看来,每晚生活在这样的星空之下,是生活中最大的美好之一。

“我们来自山川湖海,为了孩子,星空与爱。”邓婉馨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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