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臂膀

我醒来的时候，父亲已坐在我的床头了。他告诉我那趟班车不久便要开了，得快些。父亲显然没有睡好觉，刚起身，便已是一脸的疲倦，连声音也沙哑了许多。母亲特为我烧的早饭堆满了一桌，都是我最喜欢吃的菜。不知是她什么时候起身准备的。可面对这丰盛的佳肴，我却没胃口，尽管母亲不停地为我夹着菜，可我只匆匆吃了点，便再难下咽了。

母亲一遍遍重复着这几天来已交代多次的那些事：“出门在外，别苦了自己，要吃饱吃好，不要舍不得花钱，没钱就吱一声，我们给你寄。……和同事要和睦相处，不能轻易得罪人，要听领导的话，叫干啥就干啥，别像你爸似的，一身倔脾气……”然而，我已不能再耐心地听了，只“嗯、嗯”地敷衍着，因为我对这次独自离家，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闯荡，心里实在没底，甚至有些为自己当初的选择后悔了。

“别啰嗦了！”父亲的嗓门粗犷了起来，打断了母亲的絮语，我明显地感到其中蕴含着一丝苦涩与愤怒。

“该启程了，我将从此离家，独自奋斗。”我又一次在心里很不情愿地默默告诉自己。父亲拎起了那最重的行李，伴我走进了清晨尚朦胧的天色中。

很多年了，从我上大学的那天起，父亲总伴我走过从家到车站这段离家时的最初旅程。尽管我知道那只被母亲塞满衣物与土产的包很沉重，可我依然惊讶于父亲拎包的手臂会如此不堪重负似地颤抖。父亲的臂膀一直那么地有力，一直是我与兄姐们的依靠与畏惧。幼时，每当我们受到寒冷和饥饿的侵袭时，总是父亲用他的臂膀抱回一袋袋粮食，运回满车满车的柴草与煤；而每当我们犯错误时，父亲的臂膀又成了惩罚我们最具威力的工具，只轻轻地抽打，便会在我们的脊梁与屁股上留下由红到紫再到青褐色的指印，而这抽打，却让我们的身心更快成熟。

可现在父亲明显地开始衰老了，连同他的臂力。尽管父亲那略显肥胖的脸上并没有年轮似的粗大皱纹，可他那稀疏于顶的斑白头发，无时不在告诉我这一不可更改的事实。

然而，父亲的性格依然那么倔强而不服输。他坚持背着那最重的包送我去车站，而不让我换他。父亲的心地与母亲一样永远是美好的，他不愿太劳苦了我们，也怕我们过多地受到风吹雨打，总希望能用他的臂膀为我们支撑起一块没有委屈的空间。

但父亲的努力却越来越显得苍白与无力。我毕业在家的这两年，父亲为能在家乡——这个著名的省城给我找份合适的工作，几乎天天都在奔波忙碌，可他每次回家总一脸的沮丧。我常能听到的就是他的叹息以及对世风的抱怨与不解，认死理的父亲就是弄不明白：为什么学历与专业条件都很优秀的我就不能找份好的工作，母亲把责任归咎于父亲的职位太低与办事缺乏灵活性。父亲虽不以为然，但终是被母亲说动了心，带我去找他的朋友与同事开了后门，只是拉不下脸去干送礼那样的事。于是，我的工作又变得有些希望了，可不知怎的最终还是极为渺茫。自从那次，我们的又一个希望被父亲那个已居显位的老同事爽快而冷漠地回绝后，我便怎么也不忍心让父亲那倔强而善良的心受到更深的伤害了——因为从父亲当时僵硬于脸上的笑容里，我明显地感到了父亲的心在滴血。于是我瞒着父亲，将自己的下半生安置到了那个远离家乡的新兴海滨小城。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与母亲时，他们很惊讶，也很无奈，父亲更是一个劲儿地叹息，他们没有也不能多说什么，只默默地为我准备离家的物品，希望我在那小城能过得好些。

故乡的车站依然那么繁华与拥挤，我费了很大的劲才买到了离乡的车票。而此时父亲已不顾乘务员的阻拦，抢先把我的行李都搬上了车。车要开了，父亲仍不愿离去，站在车窗下，不停地叮嘱我：“要踏实工作，老实做人。要虚心，别以为念了几年书，就什么都懂。最重要的是，凡事都要按照原则，不然会犯错的……”如此多的碰壁，不就是因为父亲倔强而不知逢迎，原则第一而“不会”做人么？可他何以仍如此执著？

车缓缓地开动了，父亲的声音从人群中再次传来：“到那儿，给家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从车窗探头望去，车站匆匆的人流已淹没了父亲高大而魁梧的身躯，我只隐约见到他那双依然在不停挥动着的臂膀。

蓦地，一种强烈的失落感涌上了我的心头。父亲的臂膀呵！是你给嗷嗷待哺时的我以温饱与舒适，是你牵着我柔弱的小手，让我瞒跚地迈出人生的第一步；也是你拍着我的小脸抹去我因委屈而流出的泪；更是你教我怎样依靠自己的努力做个坚强的人。而今，你将不再是我赖以倚仗的依靠了，我将不得不独自去面对以后的人生。尽管我早知道总有一天会失去你的呵护，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又不知为何如此的伤感与不愿。

（江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