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教育工作者发表《精神独立宣言》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罗曼·罗兰、巴比塞、罗素等人发表过一篇《精神独立宣言》，说明文化界人士的态度：消极方面，不再受野心家的利用；积极方面，要为自己所抱的正义和所奉的理想坚决努力。

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又过去了。放眼看世界，全不像个“为万世开太平”的局面。在战争尚未结束的时候，大家怀着热切的希望，以为人类该是一种长进的动物，经过了这一场反法西斯的战争，总会把世界好好地安排一下吧。谁知战争结束之后却是强烈的失望。单是心理上的失望还没多大关系，无奈连实际生活上也失望：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原是分不开的。在这个时期，岂止文化界人士，各国各民族大多数的人正要联合起来发表一篇《精神独立宣言》，表表消极方面怎么样，积极方面怎么样。这篇宣言至今没有看见，实在也没有人写；可是写在人们心里，写在所有切望“为万世开太平”的人们心里。

把范围缩小来，人限于我国，工作部门限于教育，我国的教育工作者也切需来一篇《精神独立宣言》。

教育事业的目标在辅导下一辈人的发育生长。说到发育生长，其中就含有健全的，善良的，群己两利的，种种意思。辅导不能凭空辅导，必须寄托在实际事为上。知识的传授和能力的锻炼都是实际事为，通过这些实际事为才可以辅导，才可以使下一辈人发育生长。

教育并不是一种孤立性的事业，与其他部门都有牵连。可是，教育决不是一种附庸性的事业，对于辅导下一辈人的发育生长，他负着最直接的责任。其他部门与教育的目标协调的时候，教育工作者自当精进不懈，努力尽他们的责任。其他部门与教育的目标不协调的时候，教育工作者为了不肯放弃他们的责任，就得自闯道路，干他们自己的。曾国藩所说的“一二人”固然不足以收什么功效，但是大群的教育工作者都来干他们自己的，未尝不可以转移风气，挽回世运。

如果我国的教育工作者要发表一篇《精神独立宣言》，我想，其中至少包含以下几点意见。

一、表示教育工作者不再承袭我国传统的教育精神。传统的教育以圣经贤传为教。且不问圣经贤传是否适于为教，而用圣经贤传作幌子，实际上却把受教育者赶上利禄之途，是传统的教育最不可容恕之点。如今的什么学科什么课程也是幌子，实际上也在把受教育者赶上利禄之途。利禄之途无论赶得上赶不上，总之与真实受用是两回事儿，与人的发育生长是两回事儿。发育生长了，得到真实受用了，去干一种事务，去做一行职业，这是尽其所能，不是利禄之途。走利禄之途的是只望不劳而获，损人以益己。这在从前已经不合，在今日尤其是大愚。教育工作者为了要尽自己的责任，不能不表示不再承袭传统的教育精神。

二、表示教育工作者不再无视是非善恶。从前人家聘请来教子弟的教师叫“西席”，西席在馆东家里处于宾客的地位，自然，不便过问馆东家里的事。现在的教育工作者可不是什么人家的西席，而是以国民的身份，对国家尽一份责任，担一份工作。就其国民的身份而言，对于一切事情的是非善恶自该下个判断，立个主张。若说教育工作者是超然的，除了教育而外没有什么判断和主张，那是不通的。生在这个地球之上，就没法超然于这个地球，生在这个国家之内，就没法超然于这个国家：对于一切事情没有判断和主张，只是委心顺运地活下去，岂不跟圈栏里的牛羊相去无几？若说教育工作者处于宾客的地位，有什么判断和主张也不便宣布，那也不妥。非宾客而自以为宾客，不妥。拋却了国民的身份，不妥。畏首畏尾，抹杀立场，不妥。教育工作者教的固然不过某学科某课程，但是某学科某课程之外还有“身教”，而身教的凭借，最重要的是明是非，辨善恶。多数的教育工作者能够明是非，辨善恶，身教的影响所及，世间还有不明的是非，不辨的善恶吗？在今日以前，老实说，教育工作者未免“西席”化了，这对于教育工作者自身诚然是欠缺，因而不能尽教育的责任，尤其是严重的过失。所以要立刻改变过来，从今以后，教育工作者要明是非，辨善恶，有见必言，有言必践，即以此立身，同时也以此为教。

三、表示教育工作者只对人民服务。换句话说，不对某些个人或者某些个集团服务。人民不是个抽象的名词，是姓张的，姓李的，种田的，做工的，许许多多人的总称。这些人休戚相望，利害与共，教育工作者就杂厕在其中，教育工作者也是人民。教育工作者所以愿意费心劳力，做工作，尽责任，为的希望大家发育成长，不断地趋向美善，尽量地享受幸福。这期间，为人也为己，为己也为人，实在分不开来。惟其分不开来，教育对于教育工作者才是一种有意义的值得去干的事业，好比在自己参加的合作社里担一份职务一样。可是在过去，乃至在现在，教育工作者都有点儿像“老板店”里的伙计，吃老板的饭，为老板服务，主意是老板的，得来的利益也是老板的。教育工作者成了伙计，就只能吹吹打打，滥作商业宣传，说本店的货色顶好，或者一无表示，唯唯诺诺，老板存着些霉烂货色，也昧着良心搬出去卖给主顾；这样，为老板服务是到家了，教育的意义可完全失掉了。教育工作者如果认清自己是干教育的，就决不愿意当什么伙计；惟有在为人也为己、为己也为人的出发点上，才愿意干他们的真正的教育工作。

四、表示教育工作者的终极目标是“为万世开太平”。说万世，多么久远；说太平，多么艰难。但是生而为人，就不能不站在人的地位着想；天文学的观点和生物学的观点固然可以有，然而在做这些观察的时候，已经离开了人的地位了。站在人的地位，就得作这样想：即使太平不能立致，甚至距离很远，可不能不开其端，立其基。否则一直乱糟糟的，战争，饥饿，贫穷，疾病，侵凌，压迫，人将何以为人？开其端，立其基，在乎一点一滴的实干，尤其在乎多数人一点一滴的实干。教育工作者干的是教育，这件事的本身就是那所谓一点一滴；同时他们辅导下一辈人发育生长，也无非要使下一辈人有他们的一点一滴。记不清什么人有一首诗，题目叫《愿无尽》，借他的诗题来说，太平之境无尽，教育工作者之愿也无尽。

我国的教育工作者有切需发表一篇《精神独立宣言》，包含以上几点意见的吗？我愿执鞭而从之。

1947年3月4日作

[1]原题无“工作”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