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贾宝玉和猪八戒的一些相似点

浅谈贾宝玉和猪八戒的一些相似点

张玉欣

（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　杭州　310014）

摘　要　本文从《红楼梦》和《西游记》文本解读出发，试图找出贾宝玉和猪八戒这两个文学形象的一些相似点，即叛逆性与妥协性相对，痴情与泛爱相通，出身高贵却终遁入空门等，从而揭示出其深刻的历史原因。

关键词　叛逆性和妥协性　痴情与泛爱　出身高贵和终遁入空门　人格平等

众所周知，《红楼梦》是我国最具文学成就的古典小说，鲁迅称其“清之人情小说”，而《西游记》是中国古代一部优秀的“神魔小说”。表面看来，这两部巨著的主人公即风度翩翩的公子哥贾宝玉和面目丑陋的猪八戒是无论如何联系不起来的，但本文试图从他们的性格、经历、作为、观念等方面入手，找出一些相似点，并对其原因作了深入探讨。

一、叛逆性与妥协性相对

宝玉既经受着封建礼教的钳制，又忍受着与黛玉的生死恋情被封建礼法无声摧折之痛苦；既亲见封建家庭的种种罪行而萌生分道扬镳之念，又面对着家庭不息的纷争衰败趋势而朝着封建叛逆的方向发展。而猪八戒既屈服于整个压抑的社会，又充满着对人性自由的向往和自我价值的肯定，呼唤着有个性、有理想、有能力的人性美。他们两个的性格都受到了个性思潮的冲击。

（一）宝玉愚顽怕读书　八戒贪懒畏取经

贾家合家族中除黛玉之外，都希望宝玉“留心于孔孟之间，走仕途经济之道”，贾政更甚。有时更是打骂交加，但终是无可奈何。宝玉称投身举业之人为“国贼禄鬼”，痛斥贾雨村之流为“俗中又俗之人”，他只留心“淫词艳曲”，厮缠于红香绿玉之中。在宝玉心中，追求名利地位，都是投机钻营，勾心斗角之为，蒙了心性。他力图挣脱家庭强加的名缰利锁，作个无拘无束的“富贵闲人”。

然而，宝玉始终是个尘世凡胎，必受尘世所羁，不可避免要受封建制度的压制与束缚。当他听说老爷要问话时，顿时紧张万分，忙披衣起来读书。这既不愿意又得遵从，既厌读八股文又不得不读的矛盾心理，正让我们看到他那未能超越封建藩篱又不时违背封建秩序的叛逆者形象，反映出他自相矛盾的性格特点：一方面，他把大观园当成逃避仕途经济道路的避风港和追求个性解放与自由生活的理想之地；另一方面，强大的父权是难以违抗的，是逼迫他向仕途经济道路就范的现实力量，封建礼教的因袭又使他本能地加以屈从，表现出既违心愿又敬畏屈服的矛盾心理。

我们再来看猪八戒：他贪吃、贪睡，只要瞌睡一上来，天大的事也丢一边。让他去化斋，他钻进草里去睡觉。让他去寻山问路，他也“偷空儿”睡大觉。说到睡，仗也顾不得打，比如大战黄袍怪时，他佯称出恭，撇下沙和尚不管，自己躲进草丛里去睡觉。他还偷偷地积攒“私房钱”，常常嚷着“分行李”，散伙回高老庄。可以说他对取经的责任不太在意。但他又对取经大业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猪八戒是取经队伍中的“长工”。摩肩挑担，捞取尸体，扔塑像进茅坑，水中追怪，捣药接尿一类的琐事、粗事、脏事、卖力不讨好的麻烦事，一概由八戒完成。荆棘岭上荆棘丛生，碑刻“荆棘蓬攀八百里，古来有路少人行”。猪八戒续上两句豪迈的诗：“自今八戒能开破，直透西方路尽平。”随即变出二十多丈高下的身躯，三十丈长短的钉耙，双手使耙，当先开路，两日一夜未歇手。七绝山中：“深山亘古无人走到，每年家熟烂柿子落在路上，将路夹石胡同尽皆填满；又被雨露雪霜，经霉过夏，作成一路污秽。这方人家俗呼为稀屎衕。但刮西风，有一股秽气，就是淘东圈（厕所）也不是这般恶臭”（第六十七回）。唐僧“烦闷”，孙悟空捂着鼻子道：“这个却难也”。只有八戒知难而进，迎臭而上，变成一只百丈长的大猪，拱开道路，立下别人所不愿亦不能立的“臭功”。

（二）连理美梦终成空

宝玉摈弃公认的“金玉良缘”，置贾母、元春的选择意向（符合封建道德标准能够自觉维护封建礼教的“淑女”——薛宝钗）于脑后，发展着与黛玉的爱情。为了黛玉，宝玉可以起誓诅咒，生死不顾。黛玉大到饮食起居，小到动作眼神，他都放在心上。可悲的是：宝玉敢爱却不敢做。在封建礼教因袭的重负下，他不是积极主动地追求自主婚姻，而是默默地等待父母的首肯。他没有认识到封建家长是不会允许他和黛玉这一对叛逆者结合在一起的，只一厢情愿地沉醉在宝黛连理的美梦之中，直到新婚之夜才大梦方醒。

无独有偶，猪八戒的情感经历也是不幸的。因调戏嫦娥，从天蓬元帅被贬下界投猪胎；后又曾有两桩婚姻：第一桩是被福陵山云栈洞卵二姐招赘为夫，直至卵二姐病死，可谓有始有终；第二桩是在高老庄。高员外的“老女儿”翠兰要招“养老女婿”，猪八戒以“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的超凡体力入选。婚后，替高家“扫地通沟，搬砖运瓦，筑土打墙，耕田耙地，种麦插秧，创家立业”，对高小姐体贴入微（此点从猪对孙悟空所变假翠兰的态度中可知），使她“穿的锦，戴的金，四时有花果观玩，八时有蔬菜烹煎”（第十八回）。由于强大的社会舆论压力和孙悟空的武力逼迫，猪八戒不得不抛家别妻，做了和尚。

二、痴情与泛爱相通

在大观园众多女子中，宝玉最钟情于黛玉，他们那感人肺腑的爱情两百多年一直深深打动着人们。宝黛从小一块长大，宝玉对黛玉最为尽心。恋其貌，爱其真，羡其才，悲其苦，伤其弱，怜其病，感其忧，黛玉的点点滴滴，宝玉都时刻挂在心头。从种种细节描述中我们可看出：宝玉对黛玉的痴情可谓“天荒地老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但，宝玉是个情种，他的世界除了爱情，还有大量的亲情和友情。所以，黛玉虽然在他心中占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却无法占有他的全部。痴情的同时，宝玉还表现出泛爱的特点。他把爱献给所有“天地钟灵毓秀”的少女，他的痴情不可避免受到了种种外部因素的干扰。宝黛本已有了“木石前盟”，却不想又冒出个“金玉良缘”，来了个宝钗，使宝玉常常“见了姐姐，就把妹妹给忘了”；藕官烧纸祭亡友，他不问原由便替她遮掩过失；听说傅秋芳“是个琼闺秀玉”，就“虽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宝玉的泛爱，有时甚至发展成为倾慕幻情的心理。到东府看戏，他想起有个小书房内挂着一轴美人画，生怕画中美人寂寞，便要去望慰一回。实际上，宝玉的痴情与泛爱是相通的，都基于一个“情”字。他一厢情愿地向众女儿奉献自己的情，无须以互爱为前提，也不以回报为目的，只一味钟情于女儿，一生都以对女儿的情为中心，因情而忘其尊卑，因情而同其生死，因情而泛其所爱，因情而致使“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可谓“千古情痴”。

八戒对高小姐的痴情一片有如宝玉对黛玉的感情，即使是取经临行，他还曾对高员外道：“上覆丈母，大姨、二姨，并姨夫姑舅诸亲，我今日去做和尚了，不及面辞，休怪。丈人啊，你还好生看待我浑家，只怕我们取不成经时，好来还俗，照旧与你做女婿过活。”（第十九回）殷殷之情，令人动容。西行路上，八戒频频回首，念念不念“浑家”，始终把高老庄认同为自己的归宿。

但八戒也是个花痴。他心中不仅只有高小姐一个人，他对所有漂亮女性都没有免疫力。早先在蟠桃会上，酒醉的他“全无上下失尊卑，拉住嫦娥要陪歇”，“色胆如天叫似雷，险些震倒天关阙。”在包括玉皇大帝在内的全体天庭高级领导人都在场的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明火执仗”，非但没有沾到半点便宜，反而招来重责二千锤，下界投猪胎的处罚。但他从不曾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以致下界后却仍不知悔改。（前面说过他的两桩婚姻）身为和尚的他，却六根不净，取经途中，每遇女子，稍有姿色，不论是人是妖，便“眼不转睛、淫心紊乱、色胆纵横”，“看到好处，忍不住口嘴流涎，心头撞鹿，一时间骨麻筋软，便好像雪狮子向火，不觉都化去了。”他还讲“风话”，占小便宜（如与盘丝洞女妖一起洗澡）。一直到西天佛界，遇到“老情人”嫦娥，还忍不住跳到空中调戏一番。

三、出身高贵，终遁入空门

贾宝玉出身于四大家族之一的贾家，荣宁二府是开国勋臣之后，“功名奕世，富贵传流”，姐姐元春又是皇妃，可以说贾府是名副其实的封建特权阶级。但宝玉的超前感与虚无感并不为世人所解，就连他唯一的知己黛玉也无法完全理解他，于是他不可自拔地有了一份空虚寂寞之感。与人无法交流，他便与自然交流：“他时常没人在眼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长吁短叹的，就是咕咕哝哝的。”他像一个在荒原上的独行者，驮着虚无与孤寂的重负蹒跚而行。这份虚无，决定了宝玉的命运：在经历了凡世沉浮，富贵烟云之后，他终于看破红尘，回归那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遁入那虚无世界。

猪八戒的“血统”也是高贵的。 猪八戒早年曾“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第十八回），达到道教修炼的甚高境界，被玉帝封为总督天河水兵的天蓬元帅。从他担任“安天大会”玉帝挽留如来的专使来看（第七回），猪八戒应算是玉帝统治集团核心圈子里的人。下界后本来能安稳地过凡人生活，与高小姐长相厮守，但他却不能为世人所容，认为人和妖怪是不能结合的，他逼于无奈，只好随师父西天取经。十万八千里取经路上，他有苦劳，也有功劳，最后理所当然地取得了正果，得了净坛使者的法号。

以上三点是这两个文学形象的相似之处。这些相似之处难道仅仅是偶然吗？只要我们把作品还原到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就不难发现，这些相似点有着深刻的历史背景。明代中叶，封建专制制度已趋于晚期，商品经济空前繁荣，资本主义萌芽产生，必然出现了反理学、反传统，提倡人性解放的思想。王阳明、泰州学派、李贽等思想家就是这一时期的主要代表人物。李贽对以宋明理学为代表的正统思想进行了尖锐的批判，鲜明地主张男女平等，要求维护“人欲”，而且认为凡人和圣人应该是平等的。在文艺思想上，他提倡“真情”，倡导“童心说”，认为只有初生儿童之心是“赤子之心”。只有出于童心之文，才是真文。而童心，是指人的自然本性。这种思想对猪八戒的塑造具有巨大的影响。猪八戒用强烈的入世欲望，我行我素的实际行动，对天宫清规、佛门戒律作形象的、具体的否定。他敢想，敢说，敢爱，敢恨，要求得到温饱权、休息权、婚姻自主权，无时无刻不与佛规发生冲突。 第三十七回，乌鸡国王冤魂托梦，唐僧惊醒后呼唤徒弟。八戒醒来发作道：“原说只做和尚，如今拿做奴才，日间挑包袱牵马，夜间提尿瓶务脚！这早晚不睡，又叫徒弟作甚？”——把自己的休息放在“尊师”之上，显然是离经叛道的行为。 四圣庄老妇人要八戒先禀告师傅，再行招亲，八戒公然宣称：“他又不是我的生身父母，干与不干，都在于我。”说明其人格平等，自我价值意识正在觉醒。第七十八回写过比丘国，为使唐僧躲过国王剜心之难，孙悟空提出了“大做小”的方案，要八戒“快和些泥来”，做个“猴像的脸子”贴在唐僧脸上，让他变成自己。八戒不到外面取水，却“在地上掳起衣服撒溺，和了一团臊泥。”徒儿的尿粘在师傅的脸上，师父却声张不得，八戒好好地“涮”了唐僧一把。

而清代袁枚的思想是对明代中叶李贽和公安派思想的继承和发展。他提倡“性灵说”，以性灵作为反道学、反传统，主张个性解放的理论武器。他认为儒家传统所讲的“诗言志”的“志”，应指性情，是不受礼义束缚的自由之情。但他的思想中也有不少维护封建正统伦理道德的内容。这对《红楼梦》中贾宝玉形象的既叛逆又妥协又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在宝玉眼中，人只有聪慧浊愚之分，没有贵贱贫富之别。在宝玉心中，世间人都是平等的，只要兴趣相投，都可结为知己好友。他和风尘之人柳湘莲相知，又和优伶蒋玉菡相好，还萌生了冲出富贵牢笼，追求个性解放的愿望。从晴雯撕扇这一事件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宝玉的平等思想。封建社会，一般只有男人有字，女人是没有字的，有时连名也没有。《红楼梦》里常见丈夫叫某某，妻子就叫“某某家的”（如周瑞家的）。宝玉问黛玉“表字”，是暗示她应该像男人那样有字。听说没有之后，便又是引典，又是解释，认真得不得了。对于他的妥协前已论述，不再赘述。

综上所述，贾宝玉和猪八戒性格的最大特点就是矛盾，呈现出对立两面二重组合的状态，正如刘再复所言：“由于性格元素具有无数组合的可能性，因此，性格的二重组合，外观上又表现为性格的多重组合。”宝玉和八戒的性格虽有其丰富性、复杂性，也有其整体性，即人的觉醒。正是这个方面支撑起了他们的多重化性格结构。而这种多重化的性格又是当时的历史背景所决定的，与当时思想家的影响不无关系。

参 考 文 献

[1] 张少康. 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教程.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2] 袁行霈. 中国文学史.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年

[3] 鲁迅. 中国小说史略.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

[4] 侯炳霞，任祥. 试论贾宝玉的多重化性格. 昆明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3月

[5] 龙八 国八 庆八. 丑中孕美 借幻传真——猪八戒形象新探. 零陵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2年1月

[6] 张贵荣. 猪八戒形象的文化意蕴. 甘肃教育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