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主义的教育

平民主义的教育56

一

平民主义和教育很有密切的关系。因为教育事业须得和社会相联络，社会的趋向怎样，教育的趋向也要怎样。共和的国家，就是要实行平民主义的国家，必须有平民主义的教育。换一句话说，国中的学校，都须向那平民主义进行才好。什么叫平民主义的教育呢？就是我们须把教育事业，为全体人民着想，为组织社会个个的分子着想，使得它成为利便平民的教育，不成为少数贵族阶级或者有特殊势力的人的教育。

西洋古时的学校，也不是为平民设的。因为那时的学校教育，完全是一种文艺的教育。换一句话说，就是受教育不是为了别的，完全为了贵族上流僧侣绅士等要懂文艺，才去受教育。我们但看那希腊的“学校”一字是从“空闲”一字化出来，就可知道那时候唯有空闲的一般贵族，方有机会受教育；那终日勤劳没有空闲的平民，就没有享这种权利了。我们大家现在说起强迫教育、义务教育，以为这是好听的名词，其实这种强迫的义务的教育，在欧洲不过行了数十年，在美国也是如此。并且在美国的情形，当那义务教育初行的时候，竟有人反对说：“拿了我们的钱，教邻舍家的子弟，那岂不是把我的牛替人家耕田吗？”可见得义务教育的起源，实在是因为18世纪法国大革命之后，民权大张，政治的权威渐渐落到平民手掌中去，所以他们想平民也不可不有一些政治的知识，才扩充学校的范围，使得平民也能领受教育。这又可见虽则有了义务教育，仍旧是一种文艺的教育。欧美的情形既然如此，那么中国的教育事业现在方才发达起来，不必有什么忧愁，因为中国如果赶紧地追上去，终有一天追到欧美的地步。

诸君要知道平民主义的潮流，在现在的世界，差不多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远的了。但是我们细细地考察，就知道西洋的教育，物质方面固然已经发达极了，但精神方面却依然如旧，依然是贵族的教育，依然是少数人的教育，依然是特殊阶级的教育。我们试看德国，它的教育发达极了，但是现在大战失败，就因为它的教育仍旧不是平民主义的，这就是德国教育的大缺点。大凡后进的国家，模仿人家，也来振兴教育，这是很好的，并且先进国走错的道路，他们实在不必再走了，免得耗了许多精神，费了许多金钱，废了许多时间，仍旧去得那不中用的结果。

还有一层，西洋的文明，总算是发源于希腊。希腊人的脑筋这样灵敏，文化这样高尚，为什么科学的发达，不在那希腊文化发达的时候，却必要等到后来呢？这个问题，很是奇怪，然而解释它的答案，也并没有什么稀奇。就是“希腊人看轻做工的”一句话。因为希腊人看轻做工的，所以他们只知用脑不知用手，科学是从手试验出来的。文艺教育有种流弊，就是看重古人，因为文艺是在书本，书本都是古人的。既然看重古人的文艺，那么教育的方法，自然是重记忆力，不重思想力，那就是不合平民主义的教育了。

我们现在可以讨论平民教育的宗旨究竟是怎样。我以为平民主义的教育，须有两个很重要的条件。

（1）发展个性的知能。从前的教育重在记忆力，不重思想力，所以教授的方法全要用灌注的手段。好比老鸟哺雏一样，做雏鸟的，只要寄居巢中，张开了嘴，将食咽下去就是。这种教育是埋没个性的。讲到个性主义（individuality）就是要把个人所有的特性各各发展出来。所以注重个性的教育所养成的人才，是自动的，是独立的，是发思想的，是活泼的，是有创造力的，是有判断力的；不是被动的，不是依赖的，不是拘束的，不是因循的，不是有惰性的。书上的话，教员的话，不必一定是对，须得使学生时时自动地去评判它。所以我要请诸位教员先生们自己问问：“我们学校里的功课是否发展个性的？我们从前教授的方法，是否注重个性的？”若不然，我们是否要想法改革。诸君要知道个性的发展，是共和国家的基础，是平民主义的真髓。我们教育家能够注意这一点，那么就可以算得走上平民教育的正当道路了。

（2）养成共业的习惯。共和国的——就是平民主义的国家的——第二要素，就是人人须共同作业（working together）。上面我们说的发展个性，那是固然，但是我们所要发展的个性，不是互相冲突的个性，是要互相吸引的个性。譬如原子必须互相吸引，方可成就一种物体。我们做事也须如此。怎么样可以算做共同作业呢？譬如在上的人出了一个主意，叫那在下的人去做，那在下的人就不可不去照做，不管它是有利于我的，或者有害于我的，因为在下的人唯一的职分是服从。那便是专制，不是共同作业。又譬如在上的人专门替那在下的人想出善良的法子，做出善良的事情，去救济帮助那一般在下的人，不管他是否有利于自己的。那一种人固然可以算做好的了，但是只能说他是行仁政，不是共同作业。何以呢？因为专制的事，只有在下的人做；仁政的事，只有在上的人做；专制的利益，只有在上的人享受；仁政的利益，只有在下的人享受，那都是不合于共同作业的原理。共同作业的原理，是一个团体里头的各个分子都要同时做事，做事的效果要使各个分子同时都享受着利益。我们把这个原理应用到学校一方面去，那么学校里的事情，不单是校长做的，也不单是教职员做的，连学生也要共同做的。做事情的结束，要不单是校长受益的，也不单是教职员受益的，也不单是学生受益的，要使得学校里全体的人都受着益处。既然如此，每有一桩事情发生，我们就该分工的努力去做，连学生在内，不可有互相排挤的手段，不可有互相猜忌的意思。大家互相吸引起来，把这桩事情做好，然后大家平均去享受这事的利益。所以我们不可遏抑学生做事的机会，须得引起他们做事的兴味；不用专制的手段去强迫他们做事，要用温和的手段养成他们共同作业的习惯。

上面说的发展个性和共同作业，的确是平民主义的精髓，的确是共和国家的要素。诸君须知道他们政治家、法律家、外交家、实业家所做的事情固然是重要，我们也承认他们是重要，然而可知道他们决不能创造十年二十年以后的世界。这创十年二十年以后的世界的责任，是我们教育界的人负的；这创造十年二十年以后的世界的权柄，是我们教育家的人操的。并且要知道照上面说的两大条件去做教育的宗旨，那么造就的国民是真正共和国的国民，是真正平民主义国家的国民。倘若不然，我们所造就的国民，思想是不自由的，身体是不活泼的，精神是不猛进的，所作所为都是做那有知识的人的奴隶的，那么无论国家的招牌是共和也罢，是专制也罢，总没有一些平民主义的精神，那种教育总不能说它是平民主义的教育。诸君要知道，要达平民教育的目的，必须和主动的精神灌注下去，否则当中国现在过渡的时代，必定要漫无标准不能动手改革了。

我今天只能略略说出平民主义的教育的大纲，至于怎样施行平民主义的教育的具体方法只好留在明天和诸君讨论。我此番从美国来，虽则没有客观存在美国教育界正式的委托，但是很愿意代表美国教育界全体向中国教育界诸君致敬。还希望诸君热心毅力去实行平民主义的教育。至于我个人既承中国几个有名的教育界团体欢迎，又承江苏省教育会的宠招，到此来演讲，我是很觉荣耀而且要感谢的。

（以上是1919年5月3日第一天演讲）

二

昨天我们讲的是平民主义的教育的原理，今天要大略讲到实行平民教育的办法了。平民主义的教育的真意义，既然是要个个人受教育像昨天已经说过的，那么这种教育的原质，第一要使得个个国民有自动的力量，有活动的精神。

我们既然说平民教育，那就不可不顾大多数平民的生活。我们须把教育普及到大多数的平民身上去，使得他们觉得这种生活是有乐趣。平民的生活，总是职业，我们须得用教育的方法感化他们，使得他们对于所做的职业不看做机械的动作，好像有很深的意思是包括在内。还有一层，他们空闲的时候也要施以教育，像音乐哩、美术哩、跳舞哩、拍球哩种种，总要使他们有优美的情感。

从前文艺的教育盛行时代，日常起居饮食的事情，人家不去注意，因为大家想这是不值得注意的。唯其这样，所以那时的教育，完全和平民没有关系，像交通事业呀、实业呀、饮食起居呀，这方才是平民日常的生活。若要注意平民的生活上去设施教育，除非把他们日常经验的事情都搬来做学校的教课，这方是平民的教育呢。

况且教育事业，若然不从大多数平民着想，换一句话说，若不提倡平民主义的教育呢？那么一般平民觉得终日劳劳都为衣食，人的生活是很没有趣味，久而久之，他们对于一切事业渐渐生出不快的反动。诸君要知道，现在世界的社会问题还没有解决，那过激主义如风起云涌，这是什么缘故呢？寻根究底，就是平民没有受着切于生活的教育，所以他们对于自己的职业不觉有乐趣，只觉有劳苦，一旦横冲起来，自然是不可收拾了。所以我们为了切合平民生活起见，提倡职业教育固然不错，然而要明白职业教育不单是教学生一种职业比人家好些，使得他容易赚钱，因为赚了钱不必一定是快乐的；同时须要教育学生知道这种职业内部的好处，引得他对于这种职业有精神上的快乐。既然如此，那么世界社会问题的最后解决，不在加增工资，也不在减短工作时间，实在普及平民教育，使得一般工人于用力之余有机会去用脑，方才发生一种精神上的乐趣。

我们说教育该当和社会上的生活有密切的关系，姑且举个例出来。照我看起来，幼稚园的创造是很有这种意思，它们所做的事情，也很和社会日用的生活相像。譬如小孩玩耍“叠木”仿佛就是做木匠，小孩玩耍“架屋”仿佛就是做泥司，小孩玩耍“烧火”仿佛就是烹饪，小孩子玩耍“洋囝囝”仿佛就是做母亲，这都是和日常生活相近的。我们再看中学以上有试验室，那试验室里所做的木工金工等，也和日常生活有些差不多。那么我们既然有了这种萌芽，只要把幼稚园的法子推行到中小学以上去，只要把试验室的范围扩充到全学堂去就是了，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我们要使得学校里的生活就可算得社会上所需的生活。再举个例，美国某处有一学校近煤矿，校中的小孩比幼稚园里的年纪稍为大些，假使叫他们把矿中事物的情形做模型出来，他们居然会一件一件地做出来，那做不出的稍稍帮助就够了。这种自做小模型的利益有三桩：（1）因为他们愿意去做这种生活，所以他们毕竟能用自己的经验和理想去创造事物；（2）他们虽则各做各的，然而他们所做的又都是全体的一部分，所以可以养成他们群性的动作，将来到社会上去自然会多数人合做一件事了；（3）可以因势利导，随了个性的不同，各自引导他们到特种科学路上去，那么学校的生活就可以接近社会生活。

我还要举一个例：某处市内，货物本有假的，换一句话说，那构造的成分不和真的一样。后来这市里的学生，都要把一件新鲜的物品带到学校里用化学去试验，假使货物是假的，就发通告给大家知道，不去买它，所以这市里以后渐渐地没有假货了。又有一处，市内的公共卫生本来不很讲究，所以患病的很多，后来这处的学生分头去调查公众卫生的缺点，再加以研究，然后设法改良，从前的弊就没有了。那可以见得学校里教物理化学的种种科学，不该当单单是抽象的教授，是要实实在在去研究，后来的结果竟能促进社会道德，这也是学校生活和社会生活调和的现象。

总而言之，我们实施平民教育的宗旨，是要各个人受切己的教育；实施平民教育的方法，是要使学校的生活真正是社会的生活。这样看来，人民求学的主旨，就是求生活的道理，这是真正的目的；至于文字等原不过用做工具，我们把它当做机械看待罢了。既然是机械，那么学校里所教的不该当专门注重这个地方，反而把真正目的——求社会生活——忘记了。现在一般学校天天是教文字等等的工具，以致学生都受了书本的束缚，永远跳不出它的范围外面去。试问这种机械的智识——丢弃了目的——果然能够得到么？就使能够得到，果然能够用到社会上去么？倘然不能，那么岂不是误人子弟么？所以平民教育的宗旨，是要个个平民受着求社会生活的真实学问，不是受那一般机械的智识。

我演讲就要完了，但是有几句话要向诸君郑重声明的，就是中国普及教育方在起始试办，可以说它太迟，也可以说它迟的有利，何以呢？因为欧美各国起错的地方，中国实在不必再绕道儿地去走，只要拣那最捷近的路向前猛进好了。

诸君，社会的寿命是长的，人的寿命是短的，但是我们只要努力去做，那么一代二代三代之后，终有达到平民教育的目的。诸君，中国将来的幸福，中国将来儿童的幸福，不是靠傍别人的，完全是靠傍你们一般教育家的，可以不努力吗？我临了还要谢谢蒋先生，因为他代我翻译得很好。

（以上是1919年5月4日第二天演讲）

56　1919年5月3～4日杜威在江苏省教育会的讲演，蒋梦麟口译，潘公展记，原载《杜威在华演讲集》，新学社191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