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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验论理学

时间:2022-03-0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我讲的是“试验论理学”。先要讨论的是论理学的性质。普通人总以为论理学是关于思想的,这种说法不能叫做论理学的定义。因为关于思想,不独论理学一种,即如心理学也是研究思想的。试验论理学派——不但要注重形式,并且要注重实质,究竟要用哪种思想才可以达到正确目的。这就是我所主张的,叫做“试验论理学”。这两个问题,不经详细研究讨论,不能有完美的答复。其余工商各界,也有几分推测,并非全由习惯。

试验论理学51

 

 

 【第一次】

 

一、论理学的性质

 

我讲的是“试验论理学”(experimental logic)。先要讨论的是论理学的性质。现在就分别说一说。

(一)论理学的定义

普通人总以为论理学是关于思想的,这种说法不能叫做论理学的定义。因为关于思想,不独论理学一种,即如心理学也是研究思想的。不过心理学所讨论的是偶然发生的思想、自然发生的思想,并不考虑这种思想怎样发生的、怎样进行的、怎样结果的。即使考虑,也不问这种思想是好是坏、是成是败、是有根据是无根据、是荒诞的不是荒诞的,心理学上一概不理,只要谈个怎样罢了。因为好的坏的、成的败的、荒诞的无根据的,总是结果。在论理学上就要考虑这个思想正确不正确,思想正确,才有好结果生出来。所以论理学的定义可以说:

“论理学是研究思想的。而这种思想是求正确知识不可少的工具,也是避去荒诞谬误知识不可少的工具。”

论理学要研究思想的好坏,不但要研究思想好坏,并且要研究方法好坏;不但研究思想,还要能操纵思想,叫它必须正确不致谬误。所以讲到思想良好的“良好”两个字,不是道德的良好,乃是正确不荒谬的良好。

(二)论理学和心理学的关系

论理学和心理学的关系,如同工程与物理学的关系一样;在物理上是研究怎样可以得到什么效果,而工程上就要归到实用方面。用好的方法得好的效果,这是工程的事,也是论理的事。论理学和心理学的关系,又同卫生学与生理学一样:研究血液流动、食物消化以及种种生理作用,都是生理学所研究的,至于有病无病这些事生理学就不管了;卫生学就要问到如何才可无病,如何才可健康,如何才可得到好结果。

(三)论理学的派别

照上面看来,我们知道论理学既注重思想,还要注重方法;既要注重研究,还要注重操纵。唯其如此,所以研究论理学的人,就生出两派了:

(1)法式论理学派(formal logic)——仅仅研究形式,偏于思想之规范的法则,不问后果的结论对不对,我们可以叫做“法式论理学”。

(2)试验论理学派(experimental logic)——不但要注重形式,并且要注重实质,究竟要用哪种思想才可以达到正确目的。这就是我所主张的,叫做“试验论理学”。

照这两派看来,第二派的见解比第一派的见解广得多了。第一派是注重形式,譬如一块图章,印在蜡上和印在泥上,虽所印的东西不同,而它的印象却是一样。所以思想用在事实上,用在理论上,它的印象也是一样,也不变的。这种见解,我来举一个浅近的例证明它的谬误:三断法有大前提、小前提、结论三层的次序,它说凡鱼有四目,蛙为鱼,故蛙有四目。它的三断法是不舛,但是大前提、小前提、结论总是不对,这是很容易看得出的。再举一个思想正确的例,同前一种来比比看:哺乳类皆有脊,人为哺乳类,故人亦有脊。这个当中所含的道理是大可包小,有脊包哺乳类,哺乳类又包人,一层一层的好像□□□。52所以三断法就是大小范围的问题。所谓“法式的论理学”,也有一部分的真理,它的方法并不错,不过它的范围太嫌狭小,我们能把范围广大开来才对。上例的结论说的蛙有四目,按照它三断法的形式,本来应该如此,因为结论是从大前提、小前提生出来的,它大小前提即是那样,结论自然应该如此。所以按形式而论,确实不错。但是它不问前后的关系究竟对与不对,就是它范围太狭的地方。我们要能广大、要能扩张,就一件事的历程,思想它对不对,然后再下结论。但是我们的思想,有的时候带点演绎的形式,假定这是对的,就不问它前提是怎么样,好像抽丝的样子,抽绎出来的,总以为不错。我们应该要把结论仔细研究试验,发现一个真理,然后得着的结论,才是正确的结论。我们平常思想的谬误,并不是由于演绎的方法不对,实则由于“轻信人言”生出来的。崇拜英雄的见解,或是受着别人的威权,便把人的话深信不疑,因而常常弄出谬误。所以我们对于人所说的,要仔细想一想,究竟他的结论对不对,要详细研究,不要陷于抽绎的方面,应该包括思考的性质,能发现新材料、新问题,这是论理学与要紧的事情。

 

二、论理学的重要性

 

以上所说关于论理学的性质,以下就要讲到论理学的紧要了。大概可以分为两层:

(1)普通思想在日常占何种位置?

(2)思想经过锻炼以后,于日常有什么更加重要的地方?

这两个问题,不经详细研究讨论,不能有完美的答复。今天姑且约略研究一下,看它对于日常有什么紧要。现在从各方面去看。

(一)从观觉上看出思想的重要来

我们知道思想的范围极其广大,除去五官所接触的以外,还可以超过现有的世界;要超过现有的世界,就不得不由现在的境界入于未来的境界,就不得不由观察的境界入于思想的境界了。耳目所接触的,亦复有思想在里面,例如我们看见一个门,若从严格方面说起来,就是我们想见一个门。“我想见门”就是思想。看见那个戏台上的布景,好像有门,其实是画成功的,我们就当它是真的,这也是思想。凡是同一种印象,我们就想到怎样,或是因一种感想,我们就想到怎样,这都是思想。照这样看来,我们所看见的东西,不能确定说我看见,只能说我想看见,因为不过是感觉的印象,于此可见人的普通知识非常狭隘。就是科学家的知识,大概总是由于推测,所以天文物理等,有二十分之十九是根据感觉的印象推测得来的,真正从耳目得来的,只有二十分之一。所以科学的知识差不多完全根据想象去推测的。

(二)从人畜上看出思想的重要来

人类所以和下等动物不同的地方在哪里呢?下等牲畜只晓得应目前的事变,不能预料;人类就能根据目前的状况去筹划一切、规划一切了。你看那个农夫,他何以在春天就把田耕耕、种子播播?那时候离收获的日期还有好几个月,他已经就这样去做了,这就是预先有了推测。其余工商各界,也有几分推测,并非全由习惯。就是由于习惯,那习惯也须下一种判断;既须下到判断,也就是一种推测。

(三)从科学上看出思想的重要来

又有一层也可以看出紧要的,就是拿科学的原理应用到事实上去,必定带有推测的性质。凡是一种理论,无论怎样完备、怎样充足,假使拿它应用起来,总不免是冒险的性质、尝试的性质,这就是推测。所以往往有人长于理论而怯于应用,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凡拿理论应用到事实上去,总带有思想的性质。

以上所举的这些例子,总是来证明思想的紧要、思想的价值。人和畜生的大分别,就是一个能思想,一个不能思想。人无论做什么事体,总是要思想的。思想能发生结果,但是要好好地利用它,才可以得好结果;假使不善利导,就往往发生恶果。畜生不能思想,所以不会生出恶果;人能思想,所以常常陷于谬误,这是不可不小心的。大凡一个社会里面,无论它的文化程度怎么样,总有一点迷信,以为古代遗传下来的方法能制止这种荒诞不稽的迷信,能矫正这种荒诞不稽的迷信,使得归于正路,不致偏倚。人的智识本来有限,所以不能免于谬误,但是许多谬误当中,有许多可以免的。我们不能用论理的方法去制止这种谬误,免得陷于可免而不免的谬误当中。普通社会上所以有这种谬误的缘故,有的是由于不思想,有的是由于思想而不能正确。我们应该用有限的智识,去制止这种谬误,要能尽量发挥,以谋人类的幸福。这种智慧,虽然看起来有限,但是有许许多多不曾能够发挥,如同中国的矿苗一样,也不晓得多少不曾发现、不曾开采,我们总要想尽量发挥、尽量开采。

总结起来讲,论理的紧要,就是思想要锻炼,智慧要发挥,想出妥当的方法,归于正确的道路,不致生出恶果,不致陷于谬误,这样去创造人生的幸福,图谋社会的进步。这就是我所讲的论理学。

 

 【第二次】

 

前次所说的是关于论理学的性质,分为广泛的和狭隘的两种:广泛的思想,是从日常生活中自然发生的;狭隘的思想,是用特殊的方法控制以达到目的的。就广泛的思想研究起来,于未曾讨论用何种方法控制以前,先考虑的欲控制的是什么东西。今天午后所要讲的,是心理方面的思想。自然发生的心理作用,是教师所必要的,因为教师以心理思想的变化,研究儿童的思想怎样过渡;教师应该怎样指导,使用广泛的思想,过渡到论理的思想,所以心理思想在教师方面最要紧。现在要讨论这种思想,可以分为几个问题说。

 

三、思想的起源

 

思想何所来?在何种状况之下,才得发生思想?在何种状况之下,才应该不用别物而用思想?这个问题是很重要的。普通对于物理现象,总晓得追求原因,追求根源,然后再求结果。但是他的对于心理现象的原因,常常忽略,以为思想是自然现象,没有什么原因。殊不晓得总是有原因的:即如在自然界里面或是失火,或是电铃不响,这等事必有火何以起、电铃何以不响的缘故。不独这两件事,无论什么现象,都是必有原因的。心理上也是这样,有原因才能发生现象,没有原因,现象绝不会发生的。所以我们一定要追求原因。讲到研究原因的一件事,不是理论的问题,乃是实际的问题:因为研究到原因,就可以知道在哪种状况下发生的。那么可以控制原因;能控制原因,就能控制结果。所以控制结果,必定要在间接方面控制,即是从原因方面控制,那么结果方面不控制而自控制了。所以我们须把思想的起源先弄明白。这不是因个人或种族之中有一种理想或真理悬在那里,然后才发生思想的;却是因其本有事实在此,不得不用思想,所以发生思想来。人类不是纯粹的思想动物,实则是要生存的动物。凡生活的动物,与环境发生关系,要使环境不致有害,转而可以利用,这就是思想所以发生的地方。假使人所生存的境遇和神仙故事里所说的情形一样,做事只要有一种欲望,随即有一种幻术可以满足,那么可以不必要用思想了;或是人生在真空里面,一点阻力障碍都没有,可以为所欲为,那么也可以不必要有思想;但是人不能生活在上面所说的环境里面,所以就不能不小心了。即如火能叫人得到暖气,然有时又能烧人;水能叫人止渴,然有时又带有毒质可以毒死人,这都要看我们利用的地方如何。所以我们要细心研究,对于环境如何利用,环境有了变动如何应付。所以我们发生困难,发生疑难的时候,就是思想发生的时候。生理学家说身体健康的人,不觉得他有身体,当无病之时,总不觉有何痛苦,此意我们可以推广。人在没有困难的环境中,也不觉得思想的必要。人与社会环境、自然环境相接触,要想应付种种变迁,必须能适应这种环境,那么就不能不用思想。那个时候,并不是故意要用思想,实系不得不想,所以才用思想。我们应付环境,不但要用思想,还有两层也是要注意的,就是“本能”和“习惯”。有了这两层,思想就可以格外明确了。本能很可以叫人应付环境,从鸟兽方面也可以看得出:鸟兽虽没有受过教育,但是因其固有的本能,就能自己做巢、铺草孵卵,事前就早早地准备得很好,这种本能是适应环境很好的工具。说到人的方面,本能没有什么大用处,同鸟兽比起来相差得很多:衣住两层,差不多本能全无用处;就是食的方面,本能的用处也不及鸟兽。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们人类要靠着习惯。所谓习惯,就是社会的习惯,就是自古遗传下来的习惯。儿童看见成人穿什么,他就穿什么;成人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成人住什么,他就住什么。习惯对于自己是无困难的,很便利的;好像总是现成的东西在那儿,可以拿过来的。我何以要举出本能与习惯这两层呢?因为有了这两层,正足见思想的紧要,这两层很足供我们用的,我们因为要应付环境,仅用这两层还不足够,所以不能不用思想。至于那种“冲动”,是不能应付环境的,所以没有什么思想。我们因此知道思想要应付环境的时候才有,是很稀少的,是不常见的。从这种地方可以看出思想的紧要。我们何以必须思想?因为我们内部本能发生一种冲突,使得我们心意徘徊,主张不定。当那个时候,思想万不可少。譬如小孩子总是有本能的,看见食物,他的食的本能就发现,因而想去吃这食物,但是他的母亲阻止他吃,不肯他吃,这个小孩子到那时候有两种本能在内部冲突:一种是要吃的本能;一种是对他母亲有天真爱情,觉得不能违背母命的本能。于这两种本能之中,究竟顺从哪种?自己选择研究之时,就是思想萌芽之时。再举一个例,譬如一个行路的人,走到三岔路口,一东一西,一左一右。当这时候,在熟悉此道的人走到这儿,当得向左自然向左,当得向右自然向右;但是没有来过的人走到这儿,就不晓得向哪一条路走,于是就有困难发生。普通做来也是这样,我们要拿几件事或几条路仔细比较、仔细考虑,然后下一个判断、选择一种,就是有用的思想。所以总括起来讲,思想是发于疑难,而疑难又发生心神不定的时候。即如上言两种本能发生起冲突,要想阻遏一种不可用的本能,这就是思想的起源。我们可以拿它应用到教育上去。现在教育上的大缺点,就是叫儿童自己发生困难,以为思想可以自然发生的,不必须乎什么方法、什么环境使它发生,儿童可于自然界中发生思想,这是一个大缺点。你看社会与做事的人,无论农工商界,从来没有读过论理、没有费过思想,但是他到了社会,遇见种种困难发生,他就不得不应付了。时常应付,就受了思想的训练,将来渐渐地思想可以变好。

 

四、思想的历程

 

以上所讲的是思想的起源,以下就要讲到思想的历程了。思想的历程,从思想怎样发生以后、怎样筹划、怎样经过,一直到了怎样结果,有个总名称叫做“熟虑”(deliberation)。这可分为三段次序:

(1)原因;

(2)经过的阶段;

(3)结论。

思想从困难出来以后,要经过详细地讨论,然后才可下断语,然后才能实行;假使未曾讨论,就去实行,那么就是“一意孤行”,就是“一时冲动”,可以决定他没有好结果。所以困难发生以后,要暂时停顿一下、暂缓一下、讨论一下,然后再去实行。所谓“思想”,就是暂缓讨论的意思。当我们讨论的时候、考虑的时候,起初必定有几件事情同时发生:即如甲乙丙丁四种,假使拿甲实行,可收什么效果?拿乙实行,可收什么效果?拿丙或丁实行,又可收什么效果?其相对的价值、比较上怎样?比较下来,哪种价值最好就拿哪种实行,这是思想上最要紧的一件事。所以思想生于困难问题,这个问题是所以激发思想的;问题里面必有几件事互相矛盾,不能同时并行,必须在这几件中选择一种;问题的性质就是这样。总之,思想的历程当中,最要紧的有两件事:

(1)几件事互相矛盾;

(2)设法解决矛盾。

这两个问题下次再讨论吧。

 

 【第三次】

 

五、思想的阶段

 

前次所讨论的自然思想,即是心理思想。这种思想是从困难发生的,就是因为要想解脱这个困难自然发生的思想,其中含有应付困难的种种方法。所谓自然思想,就是论理的思想,就是逻辑的思想,就是科学的思想!既然是科学的思想,我们就应该研究这种思想当中含有几种要素;简单地说起来,我们应该分它为几阶段、几部分罢了。第一阶段就是困难。先有困难,才得要想解脱,所以困难是思想的起源。因为既须解脱,就要思索、推测、假定,仿佛假定如此,然后照这样去做。这样假定,都是根据过去的经验而定,这是第一步。

第二个阶段就是臆想。假定既定,就要看目前的情形与从前的情形究竟对不对?方法究竟同不同?那就不得不臆想了。这是第二步。

第三个阶段就是比较。拿从前的情形与现在的情形互相比较:如果前后相同,就可以把这经过臆想的假定应用到问题上去;如果不同,就不能把从前解决的方法拿到目前来应用。这是第三步。

第四个阶段就是决断。比较后所得的各种价值之中,选择一种最有效果的定为计划——就是如何去做的方法,预备应用到目前的事实上去。这是第四步。

到了第四步决断的时候,人都以为思想的阶段可算了结,哪知道还有最要紧的第五步在后面。

第五个阶段就是实行。把决断的一个计划实行到事实上去,实行出来如果结果良好,那么困难就可以解脱;如其结果不好,那么就是决断不好,应即重想别种方法来解决这个困难。这是第五步。

上面所说的五个阶段,倘若举个例就格外来得明白了。譬如一个人走到一处新地方,不知向哪一方走,好像迷失路途。当那时候所能做的唯有听诸命运,命运叫他向哪方走,他就向哪方走,这会是盲目的;或者不信命运,就用智慧,想出一种方法,拿这方法实行出来,就可以脱离困难。我所以要举例的缘故,因为这例适足以代表知识的符号,假使在某种知识上发生困难,就同迷失路途一样;在知识上发生新问题,如同走到新地方一样。所以刚才所举的一个例,好像知识的符号,当起初迷路的时候,困难发生,好像有了障碍,进行因而停顿;于是必须设法,所以臆想发生,揣摩方向,还是向左可达目的、可脱困难呢?还是向右可达目的、可脱困难呢?当这个时候脑筋中就有种种暗示、种种揣测同时并生,但这许多暗示揣测不能完全不错,不过有一种是对的,我们不可盲目用事,所以必须用到智慧思想,选择一种可达目的可以脱离困难的,即有几条路或是几种暗示,应该如何抉择,那就要利用从前的经验,这样情形,或是书上有过的,或是听人说过的,或是从前到过一次、左右邻近有些半忆半忘的记号的,总须找出一个导线,可以导引到目的地方。如同一幅地图,何处危险、何处平隐,探索得清清楚楚、组织得明明白白,一看即可了然,脑筋中好像有些地图,可以指定方向,所抉择何种暗示,应准备从前经验,如按地图一样,不致有误,我们既有这种地图,可以凭着地图造出臆想;但是仅有地图臆想还不足够,必须更有比较,就是拿从前的经验和目前的情形对照对照,如同地图虽在此,然究竟是否真为此地之图,所以还要比较地图和此地的异同,即如某处有个礼堂、某处有个银行,从礼堂的地方走能走到何处,从银行地方走能走到何处,但是本来不知从礼堂走抑从银行走,所以必须比较,把自己所在地方与图上所载地方互相对照,然后才能看出是否同样;既有互相比较,那么比较的结果就是下一个断语,就是定一个结论;从狭义的论理上看,到了下断语的时候,好像就是达到目的的时候,这虽不错,但把结论实施到现实状况上去,也是方法中之历程,因为决断能发生行为,是很要紧的,行为没有发生的时候,是否就能解决尚不得而知,必待实行以后才可晓得能否达到目的,如能达到目的,即可证实思想之有价值,如不能达到目的,则思想为无价值,必须重来,所以思想的价值全靠实行定的。照以上看来,就生出几个概括的结论。

(1)思想不是广泛的活动。思想不是普通的、空泛的,好像没有一定的方向,可以任意随便的。思想是从特殊的个别的状况里面生出来的。把这话拿到教育上去说,教育所以不能促进儿童思想的缘故,就是因为太广泛、太普遍,没有特殊状况,使儿童接触以后,不能不发生思想。普遍都是随便提出什么问题,什么事实,不能顾及个别的问题、特殊的境遇。所以儿童的思想,当然不能促进。

(2)思想不是单纯的行动。从特殊状况里面生出来的思想,是复杂的,不是单纯的,其中所含的要素很多。普通人以为把眼睛闭着,想到从前的情形、已过的事实,就是叫做思想。殊不知思想不仅在脑筋内部活动,与耳目手足各机关所接触也有关系。五官接触之境过,现在不必与从前相同,所以耳朵也要去听之,眼睛也要去看看,手足也要去摸摸动动,不是单靠脑筋可以成为思想的。又行为也是思想当中的一个要素。思想必须实行后,才可知道这种思想究竟适用不适用。因为遇到新问题新事实,总是不曾接触过,不晓得究竟怎样,不得不去实行,所以行为也是思想的一部分。

 

六、自然思想的缺点

 

自然思想根据普通事实,就是遇到普通困难发生的。所以自然思想范围所及的地方不甚远,不过日常生活中琐碎的事实,那就不免有些缺点了。倘若进一层讲,就要研究到科学了。所用的思想,是科学的思想;所用的方法,是科学的方法。从前都是宇宙间自然问题,自然现象没有详细的研究。后来把这许多自然问题,整理起来,归纳到科学的定理当中,叫人于自然界里面,有合理的、系统的说明。这不过近二三百年内的事体。所谓科学的方法,就是补救思想的缺点的。下次要把它详细研究,今天先讲其大略。

第一个缺点,就是普通对于问题缺少忍耐。有一种问题发生,好像不愿意研究,不欢喜研究,弄了不多时间,就把问题轻轻丢开。科学家不是这样。他不但在这问题上详细研究,并且从这一另外再造出新问题来研究。

第二个缺点,就是普通经验很不详备。从前所记载的都是偶然的,只要撮其大要,中间许多遗漏。科学家就有详细的记载,实有保存的价值。

第三个缺点,就是普通观察靠不住。普通观察大都除用耳目而外,别无他能;但是仅凭耳目,殊不足恃。科学家于耳目以外,又用各种仪器,如显微镜、望远镜等,以补不足。

第四个缺点,就是普通试验不精确。要试验一件事,总是凭临时臆想而下结论,是很匆促的,很粗心的,无规则秩序的。科学家就有精密的方法来补这种缺点。

 

 【第四次】

 

六、思想的缺点以及补救的方法(续)

 

前几次讨论自然思想的性质,又继续论到自然思想的缺点。因有种种缺点,所以不得不拿人为的方法来弥补这种不足,那么可制驭思想,使不致陷于谬误。今天要讨论的,就是思想的种种缺点,似乎不能不有人为的方法去纠正它。现在把种种缺点分为两大类:

(1)由于个人的心理;

(2)由于社会的影响。

先说第一类,由于个人心理的种种缺点以及补救的方法。

(一)缺少忍耐性——人的心理,都是喜欢安宁。凡足以叫他费思想费研究的种种状态,一概不使入其心境。纵或心里有了这种状态,也是希望快点过去,不要久留心里,使得他心神不安。好像这种状态不合他的本能,因为这个缘故,所以遇到疑难,都觉不乐。例如有人要打听消息,而不晓得这个消息的结果是好是坏,他心里徘徊、揣摸不定。他就觉得不甚安宁,神经如同张弓,非常紧急。好像把心悬在那里,很为难过,恨不立时即有结论。这种心理,就生出两种坏结果来。一种是心理既觉恶嫌,希望快有结论,才可以定顿,所以不能去求新知识,养成一种深闭的回拒的心理。一种是心里既急要得到结论,以安其心,所以对于很含混的思想,他也以为满意,只算早有结束,仿佛知识既可确定,不肯再去研究,再向前进。还有一种结果,是从深闭的固拒的心理里面生出来的,就是排斥异己的心理。因为他的结论,早早定过,他自己已有主张,不要别人再有什么疑问,来扰乱他的心理,使得他的心神再徘徊不定。这种心理,如此狭小,所以就养成排斥异己的精神。此种心理态度之养成,简单地说起来,就是“武断”(dogmatism)。不明真是真非,姑以臆论下一断语,暂使感情方面方顿,作为一个结束,全是感情用事,不肯研究实在。所以是武断的态度。有了这种缺点,所以不能不有逻辑的方法,来纠正这种人心自然的缺点,使得人有惑疑的态度、穷搜的精神,逻辑的方法的第一个目的就在此。

(二)自欺——这种态度,也是从武断生出来的。平时既下断语,如果有人起而反对,则以为与自己之名誉有损。于是本其武断的态度,自信其断语不会错误,所以要把自己的谬见坚持固执,深恐有人反对而与自己之威信有所损失。因为有了这种缺点,所以逻辑的方法的第二个目的,就是叫人心理的态度由主观变为客观,随事实以定结论,与自己的威信名誉不生问题。

(三)偏颇——人的心理,要廓然大公,一点私心都没有。但是普通心理,都是偏袒一方面,绝无中立的态度。即如游戏场中,虽自己不曾参与其间,然不知不觉地,心就偏到一方面去了。要两方面不偏,万万做不到的。又路上有两条狗打架,心中也好像希望哪一方面战胜;又或看见流水上浮了一块木头、一根芦苇,也好像两样东西竞走,希望哪一样流得快些。人心对于种种事体,都是有偏颇的。这些琐碎的事尚且如此,倘若利害有关的事,更不必说了。凡与自己有利益因而有一种欲望的,都要希望它胜利;与自己无利益的因而没有一种欲望的,都要希望它失败。由这种自私自利的地方,更足见人都不能有中立的态度。你看有许多大科学家,即如达尔文(Darwin)这个人,可算没有一点私心了,然而他对于不合己说的,还要随即把它记录下来,深恐忘却;而对于稍合己说者,以其可为若干这佐证,就牵强附会,夸扬强大。可见偏颇也是人情之常,而为吾人所难免的缺点。因为有了这种缺点,所以以逻辑的方法的第三个目的,就是要矫正这种偏颇的习惯,而养成至大无私、大公无我的习惯,与一人的私好没有什么关系。

(四)太嫌其倾向简单、倾向统一、倾向一律——这种毛病,在想下一个断语,可以包括一切。所以科学史上、哲学史上所有的学说,如唯心论、唯物论等,其在人心的势力很大,根深蒂固,不易动摇。苟非极大的力量足以压倒,总不肯舍去这种学说。这种学说,包括种种思想,好像西洋的一种床,叫做Procrustes Bed。Attica地方有一个著名的大盗,叫做Procrustes。他曾经造一铁床,安置他的囚奴。身长的就截断他的肢体;身短的就把他身体拖长,以求和铁床的长短适合。这是用来比方强人同归一格的意思,截长拉短,牵强附会,务使合于自己的主张。稍微相合的,就粉饰其辞;不符合的,就弃而不顾。因为有这种缺点,所以逻辑的方法的第四个目的,就是要纠正这种趋向于概括一律的思想,使不致消耗精神于笼统的事实,必须注意具体个别的事实。

次说第二类,由于社会影响的种种缺点以及补助的方法。

(一)古人遗传的势力——讲到源于社会遗传的缺点,比由于个人心理更加有力。社会上往往有一种古人遗传下来的思想,已经根深蒂固。虽在从前散漫无定,到了现在却已凝为固体。这是因为深信这种思想的人很多,足使这种思想的力量如大水滔滔,不可止遏,足以压倒其他的思想。在纯粹科学未发明的时候,社会里面都被这种思想的势力占据,把其他的思想挤到旁边去,其势力之大,不独是这种学说的势力大,也是因为信奉这种学说的人的势力大。两种势力合并起来,所以在社会上有很大的势力。于是提倡别种思想的人,总必定要被它压服,否则就要受极大的损失。彼此方面,人都有社交的本能,这种本能就生出好名的思想。欢喜有人称赞、有人拍马。如有新辟蹊径的人,就马上拿大势力压倒他。因而这种旧的概念,格外增加势力,使能继续相传下去。这种社会遗传的势力,其弊不独传播积累谬见,而把正确的思想,也因习俗的束缚,遂以古传的真理为已足,不肯再向前进,故步自封,使知识上生出极大的障碍。所以现在有许多事实非常显著,人人皆能见到,而于从前则为古人所不知。即如电力,就很显而易见,无处没有,乃为古人所忽略,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现在的人受过教育,所以能注意前人所未注意。古人遗传的习惯,足以叫我们注意的地方非常狭小。故于种种显著的东西,视同未见,听同未闻。我们从论理学史、科学方法史上看起来,可以晓是亚里士多德(Aristotle)的论理方法,不过是一种形式的法则。他虽能证明已有的事实——证明已有的事实从亚里士多德始——而对于未有的事实,还没有能够发现。所以16世纪以后,才有新方法发现。不但须证明已知的,还须发明未知的。从此渐渐研究,乃能胜过前人。这就是论理的方法、归纳演绎并用的方法。所以真正的科学方法,就是叫古人遗传的势力减少,脱离这种束缚,使新观念发生趣味。因此可以给我们一种工具,这种工具,是我们可以拿它继续研究新发现、新知识的。

(二)习惯的势力——这种势力,比古人遗传的势力还要来得利害。不独人类如此,就是禽兽也有这种势力。这是祖宗——兽性时期——遗传下来的。就是我们感官的能力。即如眼睛,我们通常用为向导,或是取物,或是走路,都必用眼睛。但是眼睛在普通粗浅的动作上可以做向导的,倘若在物质的构造上,如电子等,眼睛就不能做向导了。所以拿五官来做向导,所做的不过是普通避害取利的事情。至于知识,就不是靠着五官所能得的了。然而科学拿五官的报告做根据,那么科学的起点已错,这可算科学的一个缺点了。因为我们假使凭着五官去观察事物,就觉得地球是静止的东西,太阳东升西没是动的东西。五官这一类的报告,于普通做事毫无害处,而于日常生活之向导反为有利;但是研究到学问上去,不但无利,而且有害,正是相反的事。所以科学方法,不但要脱离习俗的束缚,并须脱离感官的专制。

 

 【第五次】

 

六、思想缺点的补救方法(续)

 

前次讨论自然思想的缺点及其谬误的原因,不能没有一种方法制驭它。今天所要讨论的,就是制驭这种谬误的方法。我们对于一切事实的意见或臆想,可说是环绕两种中心:

(1)环绕时间空间所发生的事变或境遇;

(2)环绕一切事实所归纳的原理或律令。

有了这两层,所以要操纵论理的方法。大概有两种原因:

(1)凭我们的观察,要想得到正确的事实,必须用一种方法;

(2)从观察所得的事实,要想制出原理原则来,也必须用一种方法。

譬如有人患热病。医生于未诊断以前,对于热病这件事,必须先有具体的了解,个别的清楚。这是关于普遍的原理,应该要先弄得清清楚楚了。到了诊断以后,就把这种原理,应用到个别的特殊的病人身上去。所以一方面要调查具体的事实,一方面应用到特殊的病人身上去,看他和这热病适合不适合。一切思想,都是如此。就是一方面从时间空间发生具体的事变,这是具体的个别的事实;一方面制出原理原则,应用到个别的特殊的现象,这是普遍的统一的原则。有此两层,似乎可算尽善,然而还是不够,必须再加以说明。因为所遇问题,必须详细解释,才得明白。那么这样似乎可算尽善,然而还是不足,必须把普遍的原理和特殊的事实详加考察,看它是否相合。这是很重要的。如果恰合,尽可应用;假使不合,就不能这样解释了。所以,

第一要研究;

第二要说明;

第三要连续起来、衔接起来。

论理的方法,含有三种历程:

(1)归纳的历程——做出具体的事实,作为研究的资料;

(2)演绎的历程——应用原理原则,解释事实;

(3)证实的历程——把原理原则,应用到事实上去以后,看有什么关系。

这很容易证明。诸君就已学的各科,如英语、理科、历史、地理、物理、化学等仔细想一想,就自然可以明白了。即如动物学或植物学,其间所研究是个别的动物或植物,都是空间时间所发生的事实。散漫的很多,个别的很多。不得不有一种普遍的原理,拿来统括这些散漫的事实。所以一方面是个别的事实,一方面是统一的原理。因为凡是一种科学,都是有系统、有组织的知识。动植物也是一种科学,所以必须如此,才得成为有系统、有组织的知识。现在把论理学方法的三种历程分开来说一说。

 

七、归纳的历程

 

我们现在先研究归纳的历程。要研究个别的、特殊的事实,必须精确,不能有一点遗漏。所以要有圆满的结论,详细研究不可。我们晓得五官考察,最为要紧,但有时五官不能考察的地方,就要靠着仪器。总之,五官和仪器,无非要把所有的事实,考察精细详尽,没有一点遗漏罢了。有人说事事必要靠着五官仪器才可以考察,这话却是不舛。但是对于过去的事实,已往的历史,五官仪器又将怎样考察呢?然而这种事实,如古代的文化怎么样?地球的状态怎么样?也是必须根据现有的事实去考察的。所以要考虑过去的事实,必拿现在的事实做基础。好像现在是过去的代表,那么才可以考察得到。即如地质学,关于地球过去的状况,就应该从地球上现有现象研究起。如僵石、地层等,都是现在的现象。拿这种现象做个基础,就根据这种基础,在想象中造成历史的图画。若要研究人类的历史,虽往古不可以五官接触,然据其所遗传下来的东西,如文字、碑碣、古钱等,总可作为见证而特为可靠的东西。这些东西,大概都能以五官接触,因而可以想见历史上的事实。这是说的用正确的方法调查事实,使事实格外精确。至于怎样可以制驭思想,那就要从三方面做起了。这三方面的意见就是:

(1)观察事实可以规定问题的性质;

(2)观察事实可以支持问题的臆想;

(3)观察事实可以证明问题的假定。

(一)规定性质

就现有的事实规定性质,就是问题的疑难在什么地方。从前说的普通人缺少忍耐性,有了疑难就希望快快过去、快快解决,不肯仔细研究。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不得不想出一种论理的方法来制驭思想,使得人有忍耐性,考察事实务求精确,然后根据这种精确的考察,下一个断语。但是普通人不肯如此,未曾精确考察,就要早下断语。所以当然没有圆满解决。譬如一个病夫送医生诊治。从医学史上看起来,当西洋科学的医法未发达的时候,医生都是凭一时表面的现象去诊断,不肯从潜伏内部的病状细细研究,就这样随随便便地下一个诊断。你看危险不危险?所以科学上必须想出种种方法,使得观察非常精细。用各种方法如仪器及其他用具观察一种事实,精确绝无遗漏。好比医生诊病,必须按脉搏、辨性质、听呼吸以及察其全身。到底受病在何处?苦痛在何处?一方面考究病人过去的历史、与人往来交际及食物不好等事;一方面用化学方法试验血质、排泄等事。种种观察,没有遗漏一点要紧的地方。现在自然界里种种事变,经科学家用种种方法考究得精确无遗。生物有病,所以须有适当的考察去医治它。但是社会亦复有病,人类要能应用科学的方法去医治社会的毛病。然而这种医生,现在还没有出现。因为无此医生,所以社会里的人,你也弄个药方,他也下个诊断,都是没有精确的考察,而偏偏要冒充医生,所以药不对症,把社会弄到这种地步。实在是不得了啦!

(二)支持臆想

以上说用什么方法观察事实,以规定性质。讲到第二种,就是不但如此,并且要拿这种观察作为臆想的根据。观察以后,必定要在一种假定,而假定又不能无所根据,那么观察的事实,就是非假定的根据。而且因此可以晓得观察的事实,究竟有无根据的价值。所以第二种实由第一种生出来的。西洋有句俗话说:“发问得好,就是事体解决了一半。”可见两种的关系了。我们知道一切推测,都是从现有到未来,从已然到未然,所以带有冒险的性质。平常人缺少忍耐性,恨不得问题一到,即时跳到解决的地步,这是一种坏习。但是“跳”人也难免,要想把“跳”完全淘汰,是万万做不到的事体。因为要解决一个问题,必定要由现有到未来,不过要跳的时候,不能过快罢了。我们根据现有的事实,而设一个假定,也是有几分猜度,带有揣测的性质。但是事实不能揣测,所以必须考察,那么有两件事注意的:

(1)要从事实的客观方面着想,不可凭着自己主观方面的想象去捏造;

(2)要广搜事实,不可仅仅摭拾一二事实急下断语。

然而有的人凭一时的好恶想象,就造成事实。他心里希望如何,或以为如何,就造成如何的事实。所以遇到问题,也好像搜集事实。而所搜集的仅仅一部分的事实,并不是完完全全的毫无遗漏。他就根据一部分的事实下一个断语。这种断语当然不能适当。因为证据尚未充足,怎得有圆满的解决呢?譬如有一个命案或盗案,我们要调查这种事实,究在何处发生?在哪一处地方有什么事实?并非研究这个盗是一个什么人。所以我们第一步,是把其中的事实考察得精确无遗;第二步才研究到这种事实所指示的、表示的是什么东西,原因在何处,这就是从客观方面下判断的了。

(三)证明假定

事实不仅是一种思想的基础,并且可以证明这种思想。即如盗案中的事实,调查精确以后,可以说是某人犯的。但是这种说法,还是一种臆想,不是绝对可信。究竟是否某人所犯?究竟这种假定有无例外?有无其他事实足以推倒这种假定?或是还有其他事实,但不足以推倒,反足以证明这种假定?所以由臆想又能生出其他事实,足以证明这种臆想。

 

 【第六次】

 

八、演绎的历程

 

前次讨论观察事实或材料不同的用处,都要根据种种知识。所谓归纳法,就是节制这些根据知识的材料的。我们搜集事实、观察事实,不是一种目的,是本来有事实在此,不得不详细考究。换一句话说,就是依发现的问题,去设想解决的方法。再换一句话说,就是根据事实造成臆说罢了。今天要讨论的就是根据事实去造臆说的历程。自然界里种种现象、种种事实,如果都已了解,那么可以无须思想。尽管欣赏,不必再去研究。但是遇到不能了解意义的地方,就不得不用思想。所以思想是用于心里犹疑不定的时候,要想明白意义之所在的时候。因为事实是确定的,而事实的意义是不定的,所以我们要考究事实所暗示的意义究竟在哪里,这就是演绎法。譬如看见空中有一阵黑烟,这是可以看得见的;至于黑烟的意义在哪里,我们就看不见了。又或医生诊治一个病人,这个病人的症状是医生所能看得见的;但是症状的意义在哪里,医生就看不见了。又或几何学上一个方形,四边相等,这是可以看得见的;但是相等的意义在哪里,我们就看不见了。这都好像超过我们感觉的范围以外了。因为这种意思,是思想的、心理的、精神方面的事体,不是感觉的、耳目所能接触的。事实固属要紧,而观察事实也是很要紧的。前次说观察,更无遗漏,范围要大。但是由事实达到意义,仿佛从已有达到未有,从已然到未然,从现在到未来,中间必须有跳。就是由已有、已然、现在,跳到未有、未然、未来。这种未有、未然、未来,不是耳目所能接触,必定要借思想才可达到。假使凭我们眼光所能达到的,无论怎样精确,范围都很有限。从时间上看起来,现在的可以看见,十年前的就看不见了,就是五分钟前的也就看不见了,凡过去一刻的都是不能看见的。不独过去看不见,就是未来也是看不见的。所以凭眼光的范围很为狭小。再从空间上看起来,也是这样。靠近的东西,手可摸得到;稍微远一点,就摸不到了。靠近的声音,耳朵可以听得到;但是远一点的,就听不见了。其他种种知觉,都是一远就不清楚。那么我们可以晓得感觉是很有限的。就是在范围以内的所能接触的,也是很粗的。而自然现象所含的意义,是很精深的、很细密的。这种细密的意义,绝非我们这种粗的感觉、粗的眼光所能观察了解。所以必定要有补充经验的东西,使得圆满地了解。这种东西,就是思想。我们所以要用思想的缘故,无非是因为要解释搜集的事实,看它的意义在哪里,用处在哪里。现在就讨论这一层。

了解意义——概念——有两层用处,其余的种种用处,都是从这两种生出来的。哪两种呢?就是:

(1)有概括的观念,可以统括散漫的零星的事实;

(2)有凝结的思想,可以拿过去的经验补充现有的经验。

(一)概括的观念

了解意义的第一用处,就是要有一个概括,把其余的种种意义概括起来,成为一个概括的意义,其余的意义,都是从这个概括的意义生出来的。譬如说一句话:“那个是一只表。”所谓“那个”,是无形无色。“表”是个别的一只表,有限制的一只表。现存我们单用“那个”两个字,意义怎样能明了呢?所以最要紧的,必定要有概括的观念。这种概括的观念,能包括“那个”二字,然后“那个”二字才有意义。所谓“表”是种“类”的名,其中包括许许多多的表。现在指到“那一只表”,就是把“那一只表”放在系统之中,然后“那个”二字就有意义了。否则表的数目种类很多,究竟哪一个是“那个”呢?所以种种事物,我们要看它隶属哪一类,或是哪一类中的一个例,然后才有意义。就是看见事物,要有一种概念,知道某样事物为某种概念中的一个例,那么才可以知道某样事物的意义。因为这种意义,是从类中得来的。但是我们为什么要有概念的名称呢?因为有了这种名称,拿它应用到个别的事物上去,那么种种散漫的、零碎的,总可以统括了。即如一双表,其中有许多部分互相关连,才可以成为表。照它表面看起来,有1、2、3、4、5、6、7、8、9、10、11、12等字以及长针短针。我们看它表面上是这样,而不能晓得这些数字、长针短针等的用处。我们再把表的后面弄开来,就看见有许多部分,而并不晓得这许多部分的用处。我们倘若有了表的概念,就晓得表的各部分有个共同的用处,那么就可统括起来了。

(二)凝结的思想

从前过去的经验当中,把种种精华凝结起来,集中于一点,这就是一种概念。我们初见一朵花,不知是什么名称,原来才晓得是美国花。倘若我们先有美国花的概念,我们就把这种美国花的概念,应用到这一朵花上,那就可以不待深深研究,已经是很清楚了。何以故呢?因为从前的经验,凝结起来,完全应用到这一枝花上,可以补全现有的知识,所以觉得非常清楚。

抽象的选择——什么东西叫做抽象作用?就是从散漫当中抽出来的意思。在散漫的事实里,拣出普遍的、代表的特别提出,成为一类。如果把许多散漫的事实,总放在类里面,那倒不成为类了。所以要选出紧要的部分,作为共同之点,这就是抽象作用。但是抽象作用要实行去做出来很不容易。我们从科学史上看来,在散漫中选出来的,尽是有意义的有效果的,那么这种选择是一种有价值的选择,否则是一种无价值的选择。所以科学史上所选出来的,都是足以推广经验的范围,替代狭隘的概念,就是拿第一种概念,替代第二种概念。有了这种概念,就已经选出共同的性质。这种性质是固定的、确定的、有一定的界说的,所以很觉清楚。这在论理学上称为“定义”。

分类的概括——这许多个别的概念,目的在包括散漫的事实,叫它有一个类的名称统括起来。但是这种统括的概念,也须有一种概括。譬如松树的概念,可以统括许多松树的概念;橡树的概念,可以统括许多像树的概念;杨树的概念,可以统括许多杨树的概念。而松树、橡树、杨树三种概念,又有一种概念互相统括起来,这就是所谓“分类”。

以上两次所说,科学方法有两方面:一方面是个别的事实,加以精细的研究,另用一种方法制驭或操纵这些事实,就是一种归纳法;一方面是研究事实的意义,再用抽象作用涤选精华,然后用概括的方法,把它分类,使得事实与意义两下相通,可以互相衔接、互相补助,这就是一种演绎法。所以一方面有事实,一方面有组织,那么事实都有用处,否则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第七次】

 

八、演绎的历程(续)

 

前次与诸君讨论的概括、凝结、抽象、分类诸作用,都不是目的,不过是一种工具罢了。有了这种工具,就可以借来解决种种问题。我们平常对于事实有不明了的地方,其中必定暗示一种问题。要解决这种问题,必定要有一种概念。所以概念不是目的,不过是一种知识的工具。好比农具中的犁锄等物,虽是总由普通材料造出来的,而各有各的用处,都是满足我们一种宗旨的。因为要满足宗旨,所以不得不有一种工具。假使没有这种工具,我们的宗旨就不能满足。那么这些概念的价值,一定是很大了。因为它的价值大,所以有的人就把这些概念当为形而上的东西。好像超乎事物之上,与普通事物不同,另有一种价值,另有一种存在。我们考考普通所用的工具,起初制造的时候,非常简单,很不脱俗,后来继续改造、渐渐改良,费了许多的精力、许多的时间,使这许多工具,更加完备。要把后有的美备,加于已有的粗劣上面,这也是必定要有一种概念的。所以哲学家用许多精力和时间,使普通的知识更加圆满、更加复杂,这也不过是一种工具。后来人就拿它来代替具体的事物,这可算错得利害了。诸位所讲哲学,知道苏格拉底(Socrates)第一个发现就是概念。从个别的事实当中,抽出共同之点来,这种共同之点,是不容易变改的。到了柏拉图(Plato)的时候,他说这种概念的价值,可以当为工具,用以解决个别的事实、个别的问题,后来就以为这种概念超过事物之上,有特殊的存在,当为一种高超的实体。这是柏拉图依照苏格拉底所发现的,造成这种实体的世界。有人研究自然科学,觉得自然的公理原则,也以为超乎自然现象之上,仿佛自然现象总要遵从这些公理原则,其实大谬。这些公理原则,不过指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关系而言,而它的关系叙述出来,就成为公理原则。有了这种公理原则,就可以制驭种种特殊的现象、特殊的事变。所以这些公理原则,并没有特别的存在在哪里。但是这些普通的概念,如何变成特殊的事实呢?我们与个别的事实接触的时候,我们必定要受这些事实的限制,仿佛思想就不能自由了。但是如能成了概念,就可以脱离这种限制,那么我们的思想就可以自由了。譬如代数上种种符号,我们不必问它指的什么东西,代的什么东西,只就符号的本体,加以配合,凭我们的想象构成一种概念,人的心里,就觉得自由活动、不受限制了。那个时候,我们的理性,如在家庭里一样,非常自在,非常自然。

演绎历程中的法式论理学说——我第一次讲论理学说有两种。一种是我自己所主张的,叫做试验论理学。这种论理的方法,不限于脑中的动作变化,凡一切臆想、制度、道德、习惯等,都包括在内,就是观察事实、证明臆想,把主观客观打成一片。还有一种偏于形式,叫做法式论理学。只要形式不错,不问前后矛盾不矛盾、一致不一致、思想和事实的关系,从没有考求过。这种偏于形式的论理学,就是偏于演绎的,只要演绎出来,不问互相的关系对不对。所以有人反对这种论理学说,它把事实互相配合起来,都是凭一己的思想,造成一种概念,完全是主观的,不是客观的。好比蜘蛛结网,只要把丝抽出来,结成一个网,看起来这人网虽是精巧得很,然而非常薄弱,一碰即破,不能抵抗大压力。所以但从自己头脑里的思想,造出一种概念来,而与事实不相符合,也是同蜘蛛网一样。但是也有反对演绎的哲学家,就是英国的经验派。它说自古传下来的普通观念的根据究竟在何处?为什么我们必须相信它?它有什么保证?假使我们就循着习惯去做,那倒好像自己保证自己,没有其他的根据了。因为这个缘故,就不免发出一个流弊来。是凡演绎出来的,就马上应用到事实上去,也不试验一下,看它究竟适合不适合,然后选出新原理、新原则来。这些事体,也一概不问,只要演绎出来,就可应用,全是武断的态度。

演绎历程中的试验论理学说——现在要讲到我们主张之论理学的本题了。什么东西叫做归纳法?归纳法就是搜集事实,观察事实。什么东西叫做演绎法?演绎法就是怎样应付事实,怎样解决事实。那么归纳和演绎两方面怎样可以讲通呢?这也是一个大问题。我们平常以为演绎全靠着头脑,是主观的。其实不是全靠头脑,还有头脑以外的,也要包括在内。思想是主观的,但是应用出来,就是客观的了。所以归纳和演绎要两下联合起来讲。譬如建筑一所房屋,一方面是归纳,一方面是演绎。归纳就是搜集木料、砖瓦、石灰等。但是有了这些材料,不得就成为一所房屋,必定还要有演绎法。就是要有计划,木料有什么用处?砖瓦有什么用处?石灰有什么用处?看它各处用处,互相配合起来,使得互有联系。所以必须搜集,才有这些零碎的材料;必须计划,才可使得这些零碎材料都有用处。可见归纳与演绎必须联合起来。

 

九、证实的历程

 

这又是一个问题,就是实验的问题。即如刚才所谓建筑房屋,一方面要有材料,一方面要有计划。倘若房屋造成以后,忽然倒下来了,就应该研究什么原因。大概不外两种原因:一种是材料腐烂,不是好料,如同思想或因所搜集之事实不好以致不对一样;还有一种就是计划不好,如同思想因应用的方法不好以致不对一样。总之无非是证实的作用,看它究竟不对的地方在哪里。所谓证实,就是拿脑中一种观念应用到事实上去,看它生出什么效果来。我们的思想在脑中,计划也在脑中,到了应用的时候,就要看看与事实究竟合不合,是不是还放在脑里了。所以思想虽在脑中,而要实现出来,就不是脑中的东西了。从科学史上、思想史上看起来,人在世上有一种共同的毛病、共同的倾向,就是总把脑中推出来的思想,当为足够,不想应用事实。在他们的思想,以为这样配合起来,已经就算很有价值了,至于应用上如何,他们从没有问过。但是有的时候,也实用思想,然而他们并非应用事实,实则强迫事实符合他们的思想罢了。用这种强迫手段,现在还算不少。往往有人研究一种学说,很有意思,很有价值,而到了应用的时候,就强迫事实与他的学说符合。世上像这一种的人很多。总之凡有所证明的时候,有两桩事情必定要做的:

(1)事实——就是必定要做出一点事体,因为凡是一种学说,必有事实实行出来;

(2)效果——看它实施以后的效果是怎样。

我们平常有两种效果:一种是实际的效果,一种是预期的效果。在实施以前,总有一种预料,但实施以后,未必就能一如所料。所以要看实际的效果究竟与预期的效果符合不符合。如果实施以后,有与学说不合的地方,因而必须重行修改,这也是常有的事体。这样去做,就是实验的方法。有了思想,必须实验,不可拿在头脑子里面当为足够,必定要实验出来,看它与事实究竟对不对。所以这种科学的方法,不止于臆想就算了事,必定要另想一种方法去实验这种臆想,看它效果究竟是怎么样。这种实验的方法与旧方法不同。旧方法都是根据权威,根据习俗,根据成见,或全是演绎,把思想放在自己一方面,只要在自己方面为有条理、有意义,至于同事实符合不符合,它一概不负责任。实验的方法,就不是这样了。对于习俗成见,总要做出一点事体来。“做”就是实验。所以自古遗传下来的习惯风俗,还是要用实验的态度去一一地实验。倘有发现不对的地方,随时就要修正,另生一种新的思想。这与旧方法正相反对。

 

 【第八次】

 

十、判断的重要

 

论理学说当中有三层意思最紧要:

(1)事实——归纳的历程;

(2)意义——演绎的历程;

(3)事实和意义相连接——证实的历程。

所谓“事实”就是要发现种种事实,然后思想才有所凭藉。所谓“意义”就是因事实而研究意义,就要用到原理原则,这些原理原则,是拿来应用到事实上去,说明事实的意义的。所谓“事实和意义相连接”就是把原理原则应用以后,对于事实有什么关系。我们平常有时注意事实,先以事实为起点,然后连到意义上去。有时注意意义,先以意义为起点,然后连到事实上去。由事实连到意义,如看见什么事变,什么现象,就引起好奇心,心里就生出一种疑难,然后想法解决这种疑难,了解这种疑难,因而就可以得到意义,这就是由事实连到意义。由意义连到事实,如脑中事实,觉得可使臆想实现,因而就成为事实,这就是由意义连到现实。今天所以要举出这几个实例的缘故,因为要表明刚才所说的一方面要有事实,一方面要有意义的要紧。我们平时一个断语,或是对于事物有什么极简单的话,事实与意义都是必定相互连络的。譬如我们说:“这样东西是热的。”这个热的意义,已经和这样东西连接起来了。无论怎样简单的话,都是可与事实连接的。即如“百叶窗为风所摇”,这句话判断下来的意义,也已经和这件事实连接起来了。凡对于自然事变、自然现象,下一种断语的时候,都是关于特殊的现象、具体的事实。而这种现象事实,是耳目所能接触的。所有种种断语,必定要附丽这种事实。当这种事实初发生的时候,必定是偏而不全,总有缺点。因为它不完全,所以能引起我们的好奇心,觉得其中有一种意义,还没有能了解,心里于是不安,必定要用思想去研究它。倘若这种事实已经是完全的,就是意义已经了解,哪有用思想的必要呢?但是起初都是要用思想,就是因为有不明了的地方,不是十分完全的。如果是完全的,那么就有两种经验:一种是审美的经验,还有一种是实际的经验,绝无知识的经验在里面。对于什么事物,生一种欣赏的态度、观望的态度,仿佛以为很美观的、很适意的,没有什么问题发生,没有什么思想要用。如同看一幅图画一样,但有时图画虽美,而不甚喜看,这还是感情的态度,仍旧没有思想,这就是审美的经验。又如日用的器具,天天用它,而从没有发生什么问题;或是两只腿子走路,对于两只腿子,也没有问题发生;或是用笔写字,对于笔亦复没有问题发生;这都是实际的经验。倘若用笔写字,有时写得不好,就要发生问题、发生困难,就不得不用到思想,那就是知识的经验了。这种经验,与审美的经验、实际的经验都不同。

 

十一、判断的性质

 

对于事实所下的判断,就是事实的意义。这种意义,不是从感觉得来的,乃是从思想得来的,是耳目所不能感触的。譬如说:“那样东西是热的。”“热”就是对于那样东西所下的断语。但“热”本来是一种感觉,倘若这种感觉已经成为感觉,那么这种断语论理上就是没有价值。要有价值,必定是所推出的,或是所暗示的;绝非已经表示出来的。即如那样东西已经把热表示出来了,我们还要再说那样东西是热的,岂不是重复吗?好比说黑板是黑的。黑板当然是黑的,这是不要说的,说出来有什么意味呢?这就是没有价值的判断。凡已经表示出来,不要再说的,都是感觉;没有表示出来,必须用论理推测的,才是思想。这就是思想与感觉不同的地方。即如说“那样东西是热的”,热就是意义,是论理的。倘若用手去摸那样东西,手已经摸到的那样东西,就下一个断语说:“那样东西是热的。”这就是思想。凡有一种东西在这儿,当手没有触到的时候,就根据这样东西下一个断语,由已然推到未然,都是思想。思想是关于未来的事情。还有一层意思,我们说“那个东西是热的”,这个“热”是从推测生出来的,从思想生出来的,不是因耳目接触而晓得的。我们知道“热”是一种概念,“那个东西”是特殊的具体、个别的具体。现在“说那个东西是热的”则“那个东西”隶属于热,而为热里面的一个例。因为热是一个很大的概念,世界上的东西,不知几千几万,现在只说“那个东西”是热的。可见“那个东西”是热里面的一个例,仿佛有所专指。照这么一说,那个热东西与说那个东西是热的,就两方面连接。于是意义和事实,就可互相衔接起来了。

 

十二、判断的用处

 

判断的用处大概有三种。

(1)论理学上的用处——拿普遍的概念应用到个别的事实上去,是我们常做的事体,不过我们自己不觉到罢了。凡是要解决一种事变或问题,必定都要用概念。我所以把这件事提出来讲的缘故,就是要证明归纳法和演绎法,都是发现事实和意义之关系的。归纳法是搜求事实,一点不遗漏;演绎法是把普遍的概念,应用到个别的事实上去。所以归纳和演绎所研究的,不外发现事实和意义的关系。这是论理学上的用处。

(2)哲学上的用处——从前唯物论上说“世界上除‘物’以外,没有其他的东西”。这话殊不足信。凡“物”都有意义,而这种意义绝非“物”自己所能了解的,必定要另有“非物”的东西,才能了解“物”的意义。可见“物”之外尚有精神的东西在世界上,否则“物”的意义怎样可以了解呢?这就是归纳和演绎的哲学用处。

(3)不得不用的用处——这也是关于事实和意义的关系的。怎么说呢?就是事实是观察的,意义是推理的;事实是普遍的,意义是个别的;两方面绝不相同。为什么必定要连接起来呢?要晓得我们做事,有不得不连接的地方。譬如我们说“这样东西是热的”。我们可以说的话,不知几千百种,为什么不说别种话,偏偏要在几千百种当中选出这一句话来说呢?说这句话的时候,必定是因为要听这样东西,恐怕太热灼了嘴。他绝不重于说“这样东西有若干重”,否则必定是疯子,才要想称称它的重量,然后去吃。但是在军营里面,或者必须称称重量,因为军营里面分食要很均匀,不能太多或太少。现在说“这样东西是热的”,意思是恐怕太热不能近嘴,叫你小心一点,或是等冷一点,然后再吃,否则就要烫嘴了。这总是因为实际有此动机,不得不说这句话,所以才说这句话。不独这一句话,无论什么话,凡是要选出来说的,都是有用意的,都是有不得已的地方才说的。

 

十三、判断关于动作的三要意

 

我们要说明上面所说的意思,必定要讲到动作。动作是事实和意义的连环。再分析开来,有三种意思:

(1)判断是延缓动作的——我们下一种断语,即刻把要做的倾向暂时停顿下来,或是把急促的行为略为变化,使它绕道而行。比方我要吃那个东西,忽然有人说“那个东西是热的”,我要吃的动作,就马上停顿,研究一下,怎样才可以呢?这一种意思,从前已经说过了,现在不过拿来重复一下罢了。

(2)判断是制驭行为的——这一种意思,也是从前说过的,现在不过再重复一下罢了。行为是靠着判断制驭的,我们下一种断语,就能制驭行为。即如说“这个东西是热的”,我们要吃的行为,就被这断语所限制。假使没有判断去制驭,我们就凭一时的冲动,就不免受了烫嘴的害。所以下断语能免掉不好的效果;不但能免不好的效果,并且我们逢着有利的事情,可以下一种判断,就晓得效果是怎样有利,于是就赶快去做。照这么一说,判断可以指导我们的行为,叫我们避害取利。一切判断都是把未有带到现有,使得我们晓得有害就避、有利就做。所以一切判断,都是制驭行为的。

(3)判断是预料效果的——我们做事根据判断,这个判断是关于事实未来之效果的。我们有了判断,就能预料,那么行为就是有意识的;否则是盲目的,凭冲动去做,凭习惯去做,这是无意识的行为。那种有意识的行为,内容很充足,经验很丰富。这种行为是有意义附加在上面的,是有价值附加在上面的。我们做事有时可以凭着本能,但是只能在固定状况之下做事,倘若有了新事变、新问题的时候,本能就不适用。那个时候,必须凭着推测去做,可以预料到后来。这就是有意识的行为,有价值的行为。再把从前所举的一个例子说一说。一个人走到三岔路口,迷失路途,不知向哪一方走是不舛。他的习惯,假使是向右,他就凭他的习惯去向右;这样去做,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假使不凭习惯,经过选择研究以后,所得的结果,觉得是向右,那么这样去做,是有意义的,是有价值的。凡用到思想的行为,都是有意义、有价值的。比较那种凭经验去避害取利的,还要来得紧要。因为经过研究选择,能使经验更加丰富,更有意义,更有价值。不但超过特殊的困难,解决一个问题;并且因阅历更深,以后可以欣赏,可以应用到其他同样的问题上去。

 

 【第九次】

 

十四、论理学上的三种命题

 

今天所讲的,与论理学的联系格外密切一点,范围格外扩大一点。论理学通常分为三部:

(1)归纳——搜集事实,下一种断语;根据这种断语,造成原理原则。

(2)演绎——把原理原则应用到事实上去,解释事实的意义。

(3)把归纳和演绎相连起来——用实验的方法,把事实与意义连成一起。

从这三部就生出三种命题或判断:

第一种命题是确定的判断——对于种种事实直叙出来。什么情形就说什么情形,确定怎么样就怎么样,照直叙出来,丝毫不加点缀。

第二种命题是假设的判断——假使合于某种条件,就有某种效果发生。不是像第一种只叙“如是而已”的样子。譬如彗星也有轨道,假使它是物质的东西,必定要遵从物理学上吸引力的公理。总之无论什么事体,第二句话都是从第一句假设的前提生出来的。

第三种命题是析取的判断——这种判断,或可称为系统的判断。就是分析开来,必定有一种可取的地方。也就是一个系统里面,必定有可以选出的一种。譬如三种之中,必有一种图形或轨道,是某气的形状,或某星的轨道。这就是几种之中必居其一的意思罢了。

以上三种命题,无论什么科学都是有的,不过要看它发达的程度是怎么样罢了。程度高的科学,就会有这三种判断,程度低的就少一点。在科学上第一种叙出种种事实,第二种表明因果关系,第三种把事实的因果连接起来,就成为完全有系统的科学。我再举一个例,就可以格外明白了。无论哪种学问,起初所注意的,不过一二种事实。即如植物学,起初只研究枝叶花朵怎么样,对此就下一种断语;又如矿物学,起初注意金石;天文学起初注意天体等,都是由一二种事实渐渐堆积。好像沙堆子一样,散漫而无一点用处,要得有用,必须加以组织,把零碎的变为有系统的。我们从科学的沿革上看起来,判断事实,也要有等第的。种种事实之中,哪种的价值大一点、意义多一点、关系重一点,哪种价值小一点、意义少一点、关系轻一点,判断的时候要能分别选择。有价值意义和关系的,就要格外注意;没有价值意义和关系的,不妨忽略。我们对于事物的属性,一定要有选择的态度。

 

十五、注意事实的属性

 

注意事实的属性,大概分为三个时期:

(1)原始时期——原人所注意的几种事实,都是很浅而易见的。他们看见可爱的东西,就注意。譬如看见天以为可爱,就注意于天。或是可憎的东西,也是他们注意的。总之凡足使人发生快感、恶感或恐怖等动人感情的事情,都是他们所注意的。即如中国人从前看见日食月食,就鸣锣,仿佛有外物来侵日月,用锣声吓它走的样子。对于日月食的真正理解,不能明了,徒从感情上有此注意,也就是原人的态度。现在的人对于自然的态度,都拿神话迷信等名词来批评它,但在原人对这种现象,都以为是不能免的一种态度。他们对于世界自然现象,凡于感情上有关,能于感情上生出什么影响的,都是以为有价值的。这样的注意,在他们以为很自然的。所以想无知识的人超脱这种态度,是万万做不到的事体;必定要等他有了知识,才可以除去。这是我们应该知道的一点。

(2)科学萌芽时期——这个时期,科学渐渐发达,都觉得个人的情感所发生的印象,不足以表示事物的关系。必定要是五官所能触觉的,比较那种凭着感情的可靠一点。于是有轻重、冷热、燥湿三种现象,用以解释世界上种种事物的状态。但是轻重、冷热、燥湿,还总是凭着五官,容易变动,似乎不足为推考的基础。即如某物在儿童看起来,以为很重;而在成人看起来,又以为很轻。冷的东西和较热的东西接触,则冷东西是冷的;但是较热的东西和极热的东西接触,则较热的又是冷的。燥湿也是这样。所以都是相对的,不能做推理的标准。所谓推理的标准,要前后一致,永远不变。今天是这样,明天后天还是这样。

(3)纯粹科学时期——这个时期又比第二个时期进一步。世界上无论什么事实,都能拿来度量。即如各种颜色,在物理学上不说是什么色,而说是颤动的次数之多少,就是以颤动次数之多少定为何种颜色。把性质上的差别,变为分量上的差别,所以非常精确。举一个最浅显的例。譬如冷热的问题,普通人所说的是一种冷,科学家所说的又是一种冷,两个人所说的冷,拿来比较起来,一定是科学家的冷可靠。因为科学家的冷,是一律的,是不变的,不因个人的温度之差而异的。他拿水银管升降的度数,看它地位如何、空间如何,定出来的。所以很确定,可以度量的。这种判断有两种利益:(1)根据度量的数目空间,是独立的、一律的,不是因人而异的;(2)所用以度量一切之单位不多,而其应用即很广。即如热度以空间计,速度以时间计,都是可以度量的。红色和黄色,在肉眼看起来很有区别,觉得明明分为两种名词,当然不同;但是在科学上讲起来,不过是颤动的程度不同罢了。颤动次数多一点就是红色,少一点就是黄色;表面虽属不同,而其性质实则一样。所以能用少数的单位,应用到一切事物上去,范围很广。

最后的几句话,要提出来说一说,仿佛作为批评的样子。人于科学的进化,先凭个人的感情,渐渐达到根据时间空间度量分量之差别的地步。从前的人趋于精神方面、心理方面,是主观的。后来渐渐趋于物理方面、物质方面,好像唯物论一样。从事实上说起来,平常感觉上所受的印象,以为可爱可憎的事,还是实在的、实有的经验。科学对于实在的感觉固可度量,就是空虚的感觉,也可以度量。因为科学以时间空间度量一切,很为便利。普通看见美术的东西,以为可爱,这全是感情上的可爱,只能适用于暂时,不能推用到其他事物上去、科学就能推测、能思考、能预料,是一律的,是普通的,所以应用的范围很广。我所以把这句话提出来的意思,就是叫诸君不要误会。科学不是反对精神的感觉,实际上科学和精神,可以并行不悖的。

 

 【第十次】

 

十六、论理学的结论

 

今天午后,把以上所讲的结束一下。从哪里结束呢?我们看“试验”在逻辑的方法上所占的位置,就从这一方面结束起来。通常事实,仅能指出问题之所在,可以供给种种的证据。看起来虽甚重要,然而这种事实的本体非常散漫,事实的性质非常复杂。倘若照这样推测下去,必定靠不住。所以必须加以改造,务使合于论理,然后根据这改造的推测,才能可靠。这是论理学上最要紧的地方。普通观察事实,只图分量上的增多使得渐渐可以扩充。就是科学,也是设法搜集很多的事实。但是仅仅增多,不能就算了事,必定要靠着事实的性质可以改变。所以要紧在性质上的改变,不在分量上的增多。

试验的方法——现在有几件事可以证明试验的方法的紧要。

第一件事,就是发现度量的单位。关于时间、空间、温度以及一切性质等单位,度量非常精确。这是全靠试验的方法。要能应用事实,必须先有试验的方法。普通人缺少这种方法,所以都是随便度量,毫不精确。

第二件事,就是普通所观察的事实,似乎都是耳目可接触的,其实并不是的。眼睛能看见种种东西,固属不错,但是眼睛的后面,还有脑筋在那儿,经过脑筋的变化,才可以晓得是什么东西。耳朵听见什么声音,也要经过脑筋的变化,才得明白是什么声音。那么耳目所接触的,都要经过脑筋的变化。换一句话说,就是脑筋里种种实验,以及幼稚时代得来的经验,发生出一种思想来,改变耳目所接触的种种现象。这个时候,既经改变,就不是原来的真相了。所以耳目所接触的与脑筋所有的,必须分开,然后事实的真相才可能显得出来。

第三件事也是人常常致误的原因。即如看见天体如同弓形一样,而平时又不能以眼光看出天体的真相,所以只觉得如弓。这种谬误的原因,必须用试验的方法,才可以改变这种谬误、免除这种谬误、淘汰这种谬误。又如在晚间看见天上星辰,好像离地都是一样远,虽是有的亮一点,有的暗一点,却都以为是大小的关系,其离地总差不多远的。但是讲到论理,就要改变方法,度量确实的距离。虽已知其距离不是相等,然而相差的数目很大,必定要有精确的度量。这种事体在不明天文的人,自然觉得毫无趣味。还有一种事实,平常好像阻碍天文发达的,就是凭肉眼去观察。这种观察都是谬误。即如太阳由东方升起来,经过顶上,到西方落下去。人人都以为太阳行动,大家看见。这种谬误的见解,必定要用试验的方法,才得知道太阳不动,原来是地球动的。把习俗的观察改变,然后正当的观察才可以现出来。

第四件事又是一种致误的原因,就是不在事实的本身,而在客观的状况。看见普通状况,就根据这种状况推测,所以就生出种种谬见。最好的例子,就是空气。普通以为空气绝不致于因压力成为液体或固体。这种事体,在北极地方的人,看遍地都是固体,要他们相信液体也是很难做到的。或是在热带地方的人,通年到头只有液体可以看见,要他们相信固体,也是很难做到的。所以我们因客观的状况,就生出思想。而这种思想,实又以普通状况为根据。即如气可变为水,又可变为冰,就水之变化上观察,才不致于谬误。

总之五官所接触的普通状况,绝不可靠。假使仅靠着普通状况,科学绝不能产生。因为科学必须根据普通状况,加以变化判断,造成公理原则,然后根据这种公理原则,可以推测未来的状况。所以科学的公理原则,是根据普通状况加以变化造出来的。虽是有的状况不足以造成公理原则,然而这种状况是不常有的。那么科学的产出,绝不是徒恃普通状况所能成功,还有变化在里头啦。平常存在自然界的现象,有的是很隐微的,耳目不容易觉察的,所以简直不注意它,也有不必注意它的意思;有的是太显著了,它的能力太大,足以惊人耳目,使人不能查考,不好注意。试验的方法,就是叫隐微的现象显著一点,叫显著的现象减少惊奇。即如检查传染病的菌,这种霉菌很小,虽有千万聚在一处,还不容易看得出,所以要用显微镜来看。分光镜、望远镜等,都是因为太小不易观察,所以用来放大。

试验的真理——以上所说非常简略,不过太纲罢了,假使要详细发挥,非有好几次不可。试验的方法,自发明以后,人类的知识发达史上生出一种很大的变迁。从前人观察事实,生出谬误思想。试验方法发明以后,就能搜求证据、判断是非。这不是凭着空想,都是根据试验来的。所以思想上生了很大的变迁。我所讲的,也是证明试验的真性之所在。普通所谓试验,以为是任性尝试,不必一步一步地去做,随意加以变化,毫无规则,所以终究弄得一塌糊涂。真正的试验就不是这样了。必定要有规则,不是随意乱来的。试验的时候,不能同时生出许多变化,以致不可应付,必须看什么事实要有什么的变化。一种一种地试验,控制事实的现象,这才是真正的试验。

试验的公理原则——还有一句话,要在结束的时候特别申明。什么话呢?就是一切的公理原则,都不是最后的目的,都不是永久不变的。这许多已经成为公理的原则,还要常常用新状况新方法来试验,看它对于新状况适合不适合。因为试验的态度,没有成见,不承认什么公理原则是永久不变的。这些公理原则,不过是一种工具,可以解释特别事实的。这种工具,必须常常修理,使能对于新状况常常适合。这就是试验的态度。物理学上牛顿(Newton)所发明之地心吸力的公理,可算是最概括的原理了,然而西洋还以为可以修改。这样的公理,尚且有时因为新状况不能适合不妨修改,其余的公理可知了。所以没有一种公理是永久不变的,总是可以继续修改的。所谓“真理”,就是所有性念的全体,就是试验生出来的效果。经过试验以后,有保存的价值的,这就是真理。没有试验,绝不会求出真理来。

试验的方法要应用到人生问题上去——思想在西洋虽甚发达,科学都已用实验的方法了,但是还没有应用到人生问题上去。将来一切非科学的,都有试验的方法,并且要能应用到人生问题上去。这是我的结束,也是我的希望。从前历史上科学的发达,也是根据试验,才得制出各种机器,造人生物质的幸福。科学的进步既然如此,将来应用到人生问题,其结果我想一定和科学的结果一样。这是我最后的一句话。

 

 

51 1920年4月杜威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讲演,刘伯时口译,沈振声笔述原载杜威三大讲演》,上海泰东图书局1920年版

52  原文如此。——本书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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