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正如前者比方心灵中设一蜡版，今再比方心灵中置一鸟笼，养各种鸟——或分别成群、或三五结伴、或独栖而随处飞跃。
泰：即便如此比方。其次呢？
苏：意中以各项知识代替各种鸟。孩提无识无知，好比鸟笼尚空；随后得某项知识、蓄之笼中，便是学而晓此项知识有关的事物。即此是知。
泰：设其如此。
苏：随意重捉一项知识，或操之在手，或复置笼中；——你想须用何字形容，形容当初获得与以后重捉，用相同的字眼，或用不同的字眼？如此这般，更能明白我的意思：你说算术是技术吧？
泰：是。
苏：认定算术是从事所有奇数与偶数的知识。
泰：认定。
苏：我想，是以此术驾驭数的知识、并将此知识传授与人。
泰：是的。
苏：授，谓之教；受，谓之学；获而有之于笼中，谓之知。
泰：很对。
苏：注意以下的话：极其精通的算术家岂不尽知一切数，因一切数的知识尽在其胸中？
泰：岂不尽知？
苏：他有时计算胸中的数本身，有时计算外在事物之有数可纪者？
泰：可不计算？
苏：我们说，计算无非求知某某数为几何。
泰：是如此。
苏：所谓尽知一切数者尚且求知某某数为几何，如此，似乎既知而求知其所知犹所不知。你有时领教过此等辩难吧。
泰：领教过。
苏：再以捉鸽与有鸽为喻。我们说，捉有两种：一是未有、捉而有之，一是既有、捉其所有而操之在手。同样，以往学而晓事所得之事物的各项知识，虽日久不在心头，亦可一一索之胸中而操之目前，以温寻旧事旧物，使其如指诸掌。
泰：诚然。
苏：这是我方才的问题：算术家从事计算数目、文字家从事辨识文字，应以何字形容其所为？其所为岂不是既知而自己重学其所已知？
泰：这也怪，苏格拉底。
苏：我们既许其知一切数、一切字，能否说，他们是计算、辨识其所不知？
泰：也不合理。
苏：然则，你想我们是否可说：字眼无关紧要，尽管有人在“知”与“学”字面上取巧；然而我们既把“有知识”与“操知识”分为二事，便肯定，所有不能无有，而所知绝不至于不知，只是关于所知可能拈出虚假的论断？可能此物的知识不操于心头、而以他项知识代之，因各项知识错综于胸中，如各种鸟踉跄在笼里，捉笼里某鸟有时误得他鸟，索胸中某项知识有时误得他项。据此，以十一为十二，是探索胸中数的知识、而误以十一为十二，正如捉鸽而得鸠。
泰：有理。
苏：探索而得其所欲得者，便无错误，便是对真事物作论断。可见真实与虚假的论断并皆存在，我们以前的难题岂不迎刃而解？你同意吧，或者未必？
泰：同意。
苏：我们已经消除不知其所知的矛盾，因为，不论对何事物致误与否，无有其所有总是绝无其事。然而另一更大的难题似乎又来了。
泰：什么难题？
苏：各项知识彼此移置有时能致虚假的论断。
泰：如何？
苏：一则，操一物的知识，而不省识此物，非因不知此物，却缘自己对此物的知识；再则，此物断为彼物、彼物断为此物；——这岂不是荒谬绝伦：一项知识现于心头，却毫不知晓、全不省识？据此，现于心头的知识能致不知，则现前的不知能致知、现前的不见能致见139。
泰：苏格拉底，以各种鸟专比各项知识，或不恰当；应以兼比各项非知识，同在心笼中踉跄飞跃。探心笼有时捉得一项知识、有时捉得一项非知识，对于同一事物，根据非知识而作虚假的论断，根据知识而作真实的论断140。
苏：泰阿泰德，不得不嘉许你；然而你的话还待商榷。姑且假定如你所云。你说：探心笼而得非知识，便起虚假的论断；是不是？
泰：是。
苏：固然不会自以为作虚假的论断。
泰：怎会？
苏：却自信为作真实的论断，其心一若诚知其所误认为知者。
泰：可不是。
苏：便自以为捉后所操是一项知识、不是一项所不知者。
泰：显然。
苏：我们绕个大圈，却复困于旧围中。好辩者可要奚落我们，说道：“妙人啊，是否有人并知一项知识与一项非知识并知一项知识与一项非知识之“知”，即下文所谓别有关于各项知识与各项非知识之“各项知识”。，而把其所知之一项认为其所知之他项；或两项俱不知，却以其所不知之一项为其所不知之他项；或仅知其一项而不知其另一项，以其所知之一项为其所不知之另一项、以其所不知之另一项为其所知之一项？你们是否要一再对我说：别有关于各项知识与各项非知识之各项知识别有关于各项知识与各项非知识之各项知识，即上文所云“并知一项知识与一项非知识”的知识。；有此等知识者将其蓄于或刻在另一种奇妙的心笼中或心版上，一旦为其所有，一旦知之，即使未必时时刻刻现于心头？如此，你们焉得不长绕旧圈、而寸步不能开展？”泰阿泰德，对这些话，我们以何作答？
泰：对着上帝说，苏格拉底，我不知应以何语相酬。
苏：童子，然则好辩者指责我们不应舍知识问题而尽先研究虚假的论断，其论点岂不洞见症结？未充分把握知识为何，不可能 了解虚假的论断。
泰：苏格拉底，在目前形势下，不得不依你的话着想。
苏：从头再说起，知识是什么？此时还不至于罢休的地步吧？
泰：绝不至于，除非你甘休。
苏：告诉我，为知识下定义，最好说知识是什么，才能尽量免于自相矛盾。
（柏拉图：《泰阿泰德》，《泰阿泰德·智术之师》，严群译，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98—10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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