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哲学价值论的开拓性研究

刘进田

《中国传统哲学价值论》(以下简称《价值论》)的作者赵馥洁教授是我素所尊敬的一位师长。《价值论》是赵先生哲学睿智的集中展露，是他长期潜心探研中国传统文化独到所得之结晶。细览全书，深感新意迭出，学术创获颇多。

一、建构了一个严整的中国传统哲学价值论理论体系。在80年代以来掀起的文化大讨论中，人们对传统文化从整体到各个侧面展开了广泛探讨，新的研究成果不断问世。但其中一个明显的缺憾是对传统价值论这一新领域的开拓十分薄弱。虽有一些论文面世，但系统的研究远远谈不上。《价值论》作者在对传统价值论作了艰苦缜密的研究后，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严整的传统哲学价值论体系:“中国哲学价值论是以人为本位，以道德为主导，以功利和权力为两翼，以‘自然无为’为补充，以群己和谐、天人和谐为真善美统一的理想境界的价值观念体系。”^[1]这个体系把儒墨法道及其所追求的价值结构到一个整体之中，指明了它们作为一个要素在整体中的位置和不可或缺的功能关系。在此有机整体中任何一个因素都不是可有可无的，否则就会肢解传统价值论有机体，无法窥见其本来面目和内在秘密。作者并未满足这个一般构架，而是通过全书内容的逐层展开将其充分具体化，使之有血有肉、丰满完美。所以作者进而揭示了这一体系的学派表现和范畴表现:“通过学派表现出来，就是以儒家(道德取向)为主导，以墨家(功利取向)和法家(权力取向)为两翼，以道家(自然取向)为补充;以范畴表现出来，就是义利、德力、义生、德智、理欲、公私六对表示具体价值取向的范畴，和群己、天人两对表示崇高理想的范畴，以及真善美三个表示群己和谐、天人和谐的美好境界的范畴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体系。”^[2]作为该书两大主体部分的“学派篇”(儒墨法道)和“范畴篇”(义利等九组)是对这个价值理论体系及其丰富内容的全面展开和细化。读罢全书一个完整丰满的传统价值论体系全貌明了于心。

二、揭明了中国传统哲学价值论的辩证本性和独立自足的结构性特征。中国传统文化和哲学作为世界三大文化哲学体系之一，有着自身卓尔特立的品格。这品格集中体现于作为中国文化和哲学内核的传统价值论中。但对其所以如此的深层揭秘工作却鲜有人为。《价值论》作者弥补了这一缺憾。《价值论》作者，从宏观全貌的大视野着眼，把传统价值论各学派及其理论主张作为部分和要素放入传统价值论整体中去，揭示出它们之间既互相对立，又互依互赖的辩证关系。中国传统哲学价值论存在于这种整体性联系之中，并由此规定其性质。正是这种整体性辩证联系“决定了传统价值体系内部震荡性与稳定性、伸缩性与坚实性同时共存的状态”^[3]。这种状态显示了中国传统价值体系独立自足性质。

三、对传统价值论的评价具体公允。在中华民族迈向现代化过程中，怎样对待和评价传统文化是个复杂而重要的理论和实践问题。《价值论》作者反对一度盛行的情绪化、简单化态度，以健康的文化心态，运用科学的方法论对传统价值论作了具体而非抽象、公允而非偏失的评价。例如，对儒家道德主义价值论，有人主张复兴它，有人则主张彻底否定它，分歧很大，争议颇烈。作者评道:“笼统地提出全盘继承或彻底否定都不是科学的态度。在我国科学技术还比较落后，物质文明还不够发达，社会民主还有待发展的今天，我们诚然应看到儒家重德轻智、重义轻利、重人伦轻个性的价值观对人们的不良影响。但是，历史的发展总是要求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并重，利益观念与道德观念统一，因此也不能抹杀儒家的价值观对启发人们重视道德重视精神生活的积极意义。”^[4]这个评价似乎更入理、更益于现代化建设些。对天人合一及其真善美价值理论作者指出，一方面它促进了个体与自然、社会的和谐，使主体的道德必然性和审美自由感得到发展，另一方面使主体追求客观真理的热情受到冷却，因此在我们民族的精神家园中应努力培植真理之树。在我们的传统价值中善的价值被绝对化了，从而排斥了包括真理、科学知识在内的其他价值。天人合一和作为其体现的真善美价值的实质是把主体等同于客体，用“应然”掩盖和模糊“实然”，阻碍了科学知识的发展。这一传统余绪今日仍依稀可见。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我们一直过分强调意识形态和科学的同一，“应然”和“实然”一锅煮，影响了人们对社会规律的客观把握。赵著从传统哲学价值论的高度找到了问题的根子，是个突出的贡献。

总之，作者在评价中既指出传统价值论中消极偏失的东西，加以批判和否定，又看到其中合理积极的因素，予以肯定和揄扬。作者能够得出这种评价的原因(也是可取之处)在于:其一，作者客观地把握了评价对象的本来面目，严格从中引出结论，而非空发议论;其二，以中国现实国情和实践为出发点，明确中国社会所处历史阶段，弄清现代化实践的客观需要;其三，始终把辩证思维作为评价问题的方法论。

四、对传统价值论中的合理成分作了全面深入开掘。价值观念现代化需要借鉴传统价值论中多方面多层次的内容和素材。作者在讨论完诸如价值本质论、取向论等理论内容后都对其中的思想闪光、合理成分予以充分注意和努力挖掘。

在“学派篇”中作者对儒墨法道诸派的价值根据论、取向论、选择论等理论层次中的积极因素进行了开发。当然，各学派的价值理论都产生于一定的历史时代，体现着一定阶级的利益，具有时代性和阶级性。对此作者坚持运用阶级性和历史性辩证统一的原则去分析各派理论，注意其中具有历史意义，积淀于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中的合理成分。抱着这样的科学态度并联系当前实践，作者对各派价值理论中的闪光思想进行了大胆肯定。例如对法家“尽力务功”的价值实现论作者写道:“他们实力兴国、劳力致富、众力立功的观点却十分可贵，是对人的能动精神和物质力量的高度弘扬，至今看来，仍然很有意义。”指出“就重视实力、劳力、众力创造价值的一面而言，它比儒家实际，比墨家开阔，比道家积极”^[5]，类似这样的珍贵价值论思想遍见于作者对各学派各命题各范畴的评论之中，它像颗颗珍珠，熠熠生辉，启人慧思。

五、对齐文化价值论作了开创性系统研究。齐曾产生过“泱泱乎大国之风”的灿烂文化。然而时下对齐文化的研究还很不够，从价值论角度的探讨更为薄弱。《价值论·学派篇》着力最多的是墨、法二家。在“法家的权力价值论”一节中作者对齐文化价值理论作了详细系统而独具创见的研究。首先作者把法家区分为齐法家和秦晋法家，指出虽他们的基本价值倾向一致，但在时间先后、人物个性以及理论内容上都各有其特色。这就凸显了齐法家在文化史上的应有地位。接着作者对以管子为思想代表的齐法家价值论理论作了考察。认为法家的价值理论体系，是由“因情”、“因道”、“因世”的价值根据论、“尊君”、“重权”的价值取向论、“功利尽举的价值标准论”、“法术之士”和“法治”社会的价值理想论及“尽力务功”的价值实现论等诸层次要素构成的有机整体。作者进而对该体系的丰富内容进行了仔细梳理和评论，在此过程中挖掘出法家许多鲜为人知的可贵思想和理论主张，创见甚多。

例如，关于法家的法价值观。首先作者把法家主张的法的价值表现归为四端:一曰“公正”。即认为法家所体现和代表的是“公利”、“公义”、“公心”，是和私相反的公共规范。二曰“平直”。《管子》说:“上亦法、臣亦法”;“法令者，君臣之所共守也。”(《七臣七主》)“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任法》)三曰“齐一”。《管子·任法》说:“夫法者上之所以一民使下也。”四曰“明分”。《管子》云:“上有法制，下有分职。”(《君臣上》)“明分任职则治而不乱，明而不蔽也。”(《小问》)作者认为这些法价值观念同现代法治价值确有某些沟通。所以评道:“如果与现代的法哲学家(例如美国的博登海默)表述法价值的正义、秩序等概念来比较，可以说‘公正’、‘平直’就是法家所理解的正义价值，‘齐一’、‘明分’就是法家所认为的秩序价值。”^[6]这是对法家价值主张的高度赞扬。

在这种见解基础上，作者进一步对法家崇尚的法价值和儒家倡导的礼价值的对立斗争关系作了全新的解释。从春秋开始到战国充分展开的礼法之争的实质从政治上看是守旧与革新，维护贵族奴隶制与建立封建制的矛盾斗争。这是人所共知的。但礼法之争的价值论实质是什么?则无人论及。作者认为:“礼法斗争的实质是两种价值观的对立。”^[7]即平等价值(法家)和等级、不平等价值(儒家)的对立。作者论证了法家的“明分”等级观与儒家的“礼”等级观的根本不同，断定法家的“分”体现了平等，而儒家的“礼之分”则维护了等级特权。从作者对礼法之争的精彩公断中，再次使人领略到齐文化的耀眼闪光。

这种颇富创见的研究全面体现在对法家的价值根据论、取向论、选择论等价值理论的探讨之中。通过这些研究使齐文化价值理论得到前所未有的整理和开发，使我们较完善地了解了齐文化价值的丰富内容和对中国文化独具特色的理论贡献。

(《管子学刊》1992年第1期)

【注释】

[1]赵馥洁:《中国传统哲学价值论》，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页。

[2]赵馥洁:《中国传统哲学价值论》，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9页。

[3]赵馥洁:《中国传统哲学价值论》，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46页。

[4]赵馥洁:《中国传统哲学价值论》，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01页。

[5]赵馥洁:《中国传统哲学价值论》，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08页。

[6]赵馥洁:《中国传统哲学价值论》，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73页。

[7]赵馥洁:《中国传统哲学价值论》，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