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向暖
我走到小可的店门口，见一个老妇人正推开玻璃门走出来。她看上去七十来岁，身材微微臃肿，此刻她一脸的沮丧，低着头，步履蹒跚地从我身旁走过去。
我推门进店，见小可正忙着往一件中式礼服上镶珠子。我四下看看店里的新衣，对小可说：“你之前说只设计婚纱，可是现在店里这么多的礼服。”
小可忙得头也没抬，说：“我哪有那么多选择的余地，人家客户给钱多，要求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呗。”
我走到她近前，问：“刚才我看到一个老太太从店里出去，好像很沮丧的样子。”
小可说：“她金婚，想让我给她设计一件婚纱，来过两次都被我拒绝了。”
“为什么？”我问。
小可边穿针引线边说：“给老年人设计婚纱很费心思的，再说，她出价太低。”
我“唔”了一声。
小可忙完了，给我冲了一杯咖啡，自己也冲了一杯，坐在我身边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对那个老太太挺没人情味的？”
我说：“我能理解。”
的确，我能理解小可为什么会这样，我知道小可开这家婚纱设计工作室有多么不容易。
开一家婚纱设计工作室是小可一直以来的梦想，研究生一毕业，她就筹划着开店，可是她那时完全没有开店的经验，也没有任何积蓄。后来跟着别人工作了两年多，她还是心心念念要开店，她妈妈明白她的心思，就全力支持她，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小可又跟朋友借了不少钱，店才开起来。
开店初期，小可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经营，只接自己想接的活儿，努力把每件婚纱设计成自己理想中的样子。小可说，每件经她的手设计出来的婚纱，都带着她的温度，承载着她内心的温柔，像一个个美丽的梦。她希望每个穿了她设计的婚纱的人，都能感受到她的祝福，都能长久地幸福下去。
那些带着强烈的主观愿望、对她提出各种没水准的要求、对她的设计指手画脚的客户，就算拿出再多的钱，小可也不会接那单生意。
理想很美好，可是现实很残酷。小可带着满腔的热情辛辛苦苦经营的这家工作室，不但没有盈利，还一直在赔钱。房租、水电、材料费、店员工资，这些开销让之前只醉心于设计的小可越来越头大。工作室经营了一年多，就支撑不下去了，面临着倒闭。
后来有业内人士给小可指路，说她太理想化了。作为一个生意人，客户的要求是最重要的，应该急客户所急、想客户所想。他们劝小可别太理想化，别给自己设定什么条条框框，什么来钱就设计什么，又不是什么知名的设计师，不能那么自我和任性，能接到生意才是王道。
小可那段时间很苦恼，她知道自己有些想法很难坚持下去，可是又不想向现实低头。
在这个当口上，小可的妈妈生了一场病，生活雪上加霜，陷入困境。小可是单亲家庭的孩子，父母离婚后妈妈把她带大，她和妈妈的感情特别好。妈妈住院的那些日子，小可把店关了，每天守着妈妈，也静静地思考自己的未来。几周下来，小可痩了好几斤，我们去医院看她妈妈的时候，看到小可一张小脸瘦到只有巴掌大。
妈妈出院后，小可的店又开了起来。
这次她彻底改变了经营思路，只要是客户付钱多的活儿，不管是不是符合她的想法，不管是不是违背她的初衷，她都会咬着牙接下来。她的工作室开始模仿，开始批量设计制作。
有一次我到店里来的时候，小可刚刚送走了一个体型壮硕的客户，她告诉我：“如果按这位土豪的想法设计，我觉得我会设计出一堆垃圾。”
“那就别接这个活儿了。”我说，我知道倔强的小可如果接了这单生意，那设计工作对她来说再也不是享受，而是一种痛苦了。
小可苦笑了一下，说：“土豪来之前房东刚走，我得交房租，我需要钱，这个客人出手阔绰得很，我没办法拒绝。”
我沉默了。
后来小可又说了一句：“南南，我就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设计师，不该太矫情的，对不对？”
我没做声，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经过几年的发展，小可的工作室从最初的只设计婚纱，到接各种婚纱礼服配饰设计制作的活儿；从一开始的门可罗雀到渐渐积累经验变得门庭若市；从一间几十平米的门面房开成了两百平米的复式工作间。小可也从初出茅庐的青涩女孩，变成了如今成熟干练的生意达人。
现在小可的店在我们这个城市里小有名气，很多人慕名而来找小可设计，刚才的那位老太太，应该也是慕名而来的。
我喝着咖啡，小可又站起来去整理一件礼服，我看她轻皱着眉头，眼神淡淡的，没有喜悦也没有忧愁。我忽然想起刚开店那会儿，她看着自己设计的婚纱，眼里是有光芒的，我总觉得那个时候的她内心更充盈更幸福。
周末，我们一大群老同学在大川家开的土菜馆里吃饭。
吃着吃着，不知道谁先起了头儿，大家聊起了上学那会儿的梦想。
扣子说：“我那会儿最大的梦想就是哪天一觉醒来，我脸上的胎记忽然就没了。”脸上的胎记曾经是她少女时代自卑的根源。
西西说：“我那时候最大的梦想是什么来着？嗯，好像就是天天都能吃到肉。嗯，其实现在也是，哈哈。”她刚说完，坐她旁边的男友程冰就把一盘农家土鸡换到她的面前。
她一脸笑意地瞅了程冰一眼，说：“说说，你那会儿最大的梦想是什么？”
暖男程冰说：“我那会儿最大的梦想就是爸爸妈妈能从新疆回来，我再也不用住在舅舅家里。”年少时候的程冰，因为父母远隔千里，住在舅舅家里，受尽了舅妈的冷遇。
他说完，女友西西眼里露出了心疼，她夹了一块土鸡肉放在他的碗里。
轮到雯子，她想了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说道：“梦想？我没想过的……真的，我好像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梦想。”她又想了想，说：“不过，我知道小可那时候的梦想是什么。”小可的梦想大家都知道，因为上学那会儿她就说过，她将来要做一个婚纱设计师，她要设计出最美的婚纱。
我们上学的时候，小可是名副其实的学霸，每次大型小型考试、各种竞赛，她的成绩都遥遥领先。她是老师们眼里为校争光的苗子，高考前夕，班主任几次询问她：“你打算报哪个学校，北大还是清华？”
小可总是默不作声，后来却出人意料地报了一所美术学院的服装设计专业。她是从高中才开始报了班学绘画，在美术方面并不突出。
老师们很惊讶，他们轮番做小可的工作。
“你的成绩那么好，你的选择很多的，你可以选择更好的学校更热门的专业。”“小可，上一所名校，将来走上社会机会会更多一些。”“听一听劝吧，老师们都是为了你好，我们想让你有更好的前途和未来。”
可是无论怎么劝，小可就是铁了心要报美术学院。
后来班主任都把小可的妈妈叫到学校来，想联合她妈妈做小可的工作，可是这位单身母亲只是淡淡地说：“我支持孩子的决定，她觉得喜欢觉得开心是最重要的。”老师们的劝说工作由此打住。
“那时候你可真坚定呀。”我对小可说。
小可点点头，说：“是呀，那时候什么名校，什么有前途的专业，对我来说都没有吸引力，我就想学设计，就想当个婚纱设计师。”
小可讲起了这个想法的缘起。
“刚上高中那会儿，有一天我和妈妈在街上散步，路过一家影楼，我从橱窗上看到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宣传照，照片上是一对牵手的男女，正在深情对望。那个女人穿着婚纱真美呀，那件美丽的婚纱让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光芒里面，我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光芒，反正我觉得她特别幸福，那是一种很让人羨慕但是又似乎无法企及的幸福。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看得呆住了，我不知不觉在那个影楼前站了很长时间。后来我跟妈妈说，我将来想当一个婚纱设计师。我妈妈就说：‘好啊，我支持你。’第二天我就报了绘画班。”
梦想的力量是很强大的，小可半路出家学绘画，居然入门极快，水平突飞猛进，后来顺利地考入了美术学院，学了她喜欢的专业。
“小可，”西西说，“你现在婚纱设计工作室开得多成功，你的梦想实现了。”
小可苦笑了一下，说：“成功？也许在别人眼里是成功的。可是现在我觉得挺没劲的，真的很没劲。”她说完，拿起面前的杯子，一口把里面的酒干了。
大家聊着梦想喝着酒，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小可喝多了，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那晚只有我没喝酒，所以大川把她抱到我的车上。我开着车送小可回家，大川坐在后排扶着醉得不省人事的小可。
我听到他叹息地说道：“店开不起来的时候你不开心，店开得这么大了，你还是不开心，到底怎么样，你才能开心呀。”
我帮着大川把小可抉到家门口，又帮小可妈妈把小可扶到床上。小可睡着了，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小可妈妈从小可床前转身，问我：“大川那孩子呢？”
我说：“他回去了。”大川刚才并没有进门，在小可妈妈面前，他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这么多年了，大家都知道大川喜欢小可，小可妈妈也知道。“很晚了，南南，要不你住这儿吧。”小可妈妈说道。她是那种特别温柔善解人意的长辈，对我们每个人都很好。
上学那会儿，因为她做饭好吃，我们常常到她家里来吃饭。西西就最喜欢吃小可妈妈做的红烧肉，香嫩不腻。
因为明天一大早还有事情，我还是决定回家去。小可妈妈送我到门口，对我说：“小可最近很不开心，南南你们有空多跟她聊聊，其实赚钱多少不是最重要的，她心里舒畅才重要。”我认真地点了点头。下了楼，走到停车的地方，发现大川站在车旁边的一棵树下，正在抽烟。
“你还没走呀？”我问。
“她没事吧？”他问我。
“没事，喝多了酒，睡一觉就好了。”我说。
大川掐灭了烟，问我需不需要他送，我说开车一会儿就到家了，他就转身要走。我在他身后说：“其实，大家都老大不小了，有些话与其憋在心里，不如说出来。”
大川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是什么都没说，又迈开步子走了。
我开着车回家，想着小可的眼泪，想起她今天晚上说的话。其实，她之所以对照片上的人那么羨慕，是因为她内心深处对于家庭、对亲密关系有太强烈的渴望。她之所以觉得照片上女人的幸福是无法企及的，是因为她对美好的婚姻，对夫妻的相亲相爱充满了不信任。
小可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离婚了，其实他爸妈感情原本还不错，但是因为小可父亲那边是几代单传，小可的妈妈生了个女儿引来了公婆的不满。他们一心盼着小可妈妈再生一个，可是因为身体原因，医生判定小可的妈妈不能再怀孕了。
小可的爷爷奶奶是那种特别传统固执的人，他们开始想尽办法逼着儿子离婚。小可的爸爸相当软弱，在父母的威逼下经常以泪洗面，后来小可的妈妈主动提出离婚。
小可的妈妈是一家报社的校对，工作普普通通，但是她颇有生活情趣。我们上学的时候常去她家，她家的窗台上几乎每天都插着花，或者是一束非洲菊，或者是几根绿竹加上一只白色百合。她给我们做饭吃，总是用很漂亮的盘子，把菜摆出好看的造型，让我们食欲大开。她是个温柔而坚强的人，这些年，一个人带着小可，她从来没有颓废抱怨，把母女二人的生活打理得不锴。
虽然小可从妈妈那里得到了很多的爱，可是生活在单亲家庭的她仍然对三口之家的生活充满了羨慕。稍稍懂事后，她曾经盼望爸妈复婚，可是当时她爸爸巳经再婚，继母又生了一个女儿。而且即便她爸爸没有再婚，她知道，妈妈也是不会回头的。
上学时候的小可把很多精力用于学习，长大的小可则把更多的精力用于实现她的梦想。婚纱设计工作室开起来了，经营得越来越好了，小可在别人眼里算是有了一份成功事业，可是如今的她却有些彷徨了，她隐隐地觉得，她离自己的梦想，似乎越来越远了。
我隔日又来到小可店里，她正跟一个客户谈事儿，等客户走了，店里安静下来，我才走到她身边，想跟她聊聊。
“别担心我，不管是不是开心，该工作的时候我还是会工作。”小可知道我的来意。
我说：“其实你现在，并不是那么缺钱了，像那个老太太那样的客户，你可以试着接待一下。”
小可苦笑了一下。
“南南，说实话吧，我拒绝那个老太太不只是因为怕麻烦，也不仅是因为钱，”她停顿了一下又说，“还因为我现在没有灵感。这是一种很糟糕的感觉。我找不到刚做设计师的时候的那种感觉了。我现在经常复制修改，我做出来的很多东西都大同小异，我很难带着一种饱满的热情和幸福感去设计了。
“老太太是金婚，这件婚纱应该给她带去幸福感，可是一个没有幸福感的设计师，怎么能设计出让人穿了有幸福感的婚纱。我不想设计出一件毫无生命的东西让她穿。”
我沉默了一下，说：“小可，也许你该去体验一下爱情，也许爱情能带给你灵感。”
这些年小可太忙了，她都没有正儿八经交过男友。
小可沉默。
我说：“大川他一直喜欢你。”
“可是他从来都没说过喜欢我，可能他心里并不笃定。”小可说。
“不是的。”我辩护似的脱口而出。
其实我能理解大川，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勇气把那份爱说出口。首先，大川来自乡下，虽然他父母到城里开土菜馆发了家，但是只能算是暴发户，在长相好气质佳的小可面前，他有些自卑。
其次，小可当年是学霸，大川却是学渣，两个人在学业上存在着巨大的悬殊。小可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心仪的大学，后来又上了硏究生，而大川高中毕业后去当了兵，后来复员回来，也没去找工作，从父亲手里接手了一家分店，在辛苦创业的小可面前，他觉得自己矮了半截。
别看大川当年在学校也曾叱咤风云，可是在小可面前，他却是羞涩的。他在小可开店的时候借钱给她，在小可妈妈住院的时候天天去医院探望，但是他就是不敢开口说喜欢她。
我对小可说：“这么多年了，大川一直都没有女朋友，他就是在等，在等你给他机会。”
小可又沉默良久，才说：“我妈那么好的一个人，都守不住一段感情，守不住婚姻，南南，你觉得我能守住吗？”
怪不得小可这么多年，对大川毫无回应，原来对感情更没有信心的是她。
我想说，小可的妈妈是因为遇人不淑，她并非守不住感情，而是对方不值得她守。小可这个时候已经起身去接待刚进来的客户了，我的话咽了回去。
我从南方出差回来，已经是乍暧还寒的春天了。
扣子约我去小可的店里取婚纱，我才想起，我有好久没有见到小可了。
我进店发现小可胖了一点点，脸色红润，气色特别好。她帮扣子整理着婚纱，扣子站在镜子前开心地嚷道：“好看，小可，我有女王的感觉！”
的确，小可为扣子设计的这件婚纱婉约别致，把扣子的身材衬托得玲珑有致，衬得扣子一张平凡的脸也生动异常。
我对小可说：“你找到灵感了？”小可笑道：“找到一点点。”“怎么找到的？”我问。小可走到我近前，悄声说道：“我妈妈要再婚了，我要为她设计婚纱，我忽然就找到了灵感，那种久违的感觉又回来了。”
“阿姨要结婚了？，’这真是一个开心的消息。可是，我看着小可，我以为她们母女这么多年生活在一起，亲密无间，忽然有个男人闯进来，她也许会难以接受。
小可对我说：“我一开始感觉怪怪的，有点接受不了，可是王叔叔对妈妈真的很好，他等了我妈妈好几年了，我妈妈才终于下了决心要迈出这一步。我后来想，我不是希望我妈妈幸福吗？而妈妈的幸福不是我一个人能给她的，我妈妈那么好的一个人，应该有一个比我爸爸更好的男人来爱她。所以我应该支持妈妈再婚。南南，我想为妈妈设计出这世上最美的婚纱，我在设计的时候，找到了那种饱含着祝福而激动的感觉。”
我由衷的为小可感到高兴。
这时候扣子穿着婚纱从镜子前面走过来，对我们说道：“好朋友的手设计出来的东西就是不一样，我穿上它，幸福得想哭。”
又对小可说，“可儿，以后我们这帮好朋友的婚纱都要你来设计，你自己的也要自己设计。”
“我自己的，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呢。”小可笑道。我小声说：“也许你该给大川一个机会。”小可笑道：“再说吧。”
我们正说着话，一个身材微微臃肿的老太太走进来，她是来取婚纱的，我觉得她有些面熟，后来小可帮她试婚纱的时候，我才想起来，那是当初被小可拒绝过两次的老太太。
老太太拿了金婚要穿的婚纱，心满意足地走了。我对小可说：“你终于还是接了这单生意。”小可笑道：“说实话做这单生意我还赔了一点点，可是，看到她那么开心，看到她那么幸福，我似乎找回了我最初的梦想。这次虽然没有赚到钱，却赚到了一种很开心的感觉，值了。”旁边的扣子说：“嗯，赚钱很重要，赚开心也很重要。”小可笑着，我从她笑意融融的眼睛里，看到了那种久违的光芒，我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光芒，但我觉得此刻她是幸福的。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