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滴滴忆扬中

点点滴滴忆扬中

1968届／李昌集

对扬州的孩子说，考取扬中是最值得自豪和让家里人感到骄傲的事。我的童年学习生涯是在北柳巷小学度过的——那不是扬州的一流小学，但校长是我的母亲，所以我能从北柳巷走进扬中，意义非同一般。临考前的晚上，早早就上床睡觉，但怎么也睡不着。平常总对我非常严厉而且信奉“棒下出人才”的父亲，坐在我的床头，用一把大大的芭蕉扇，轻轻地为我扇风，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深深印在脑海里的父爱——从那一晚起，父亲就再也没有揍过我。但我还是睡不着，母亲过来在我身边躺下，轻轻地拍着我。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考取了。直到今天，我都坚信：是爸爸的扇子和妈妈的手把我扇进扬中、拍进扬中的。

我被扬中录取了！而且教育局的阮阿姨告诉妈妈，我的作文是全市少有的100分（作文题目是“一个夏天的早晨”）。有好几天，妈妈都掩不住她的开心，一连几天，爸爸都要带回一个西瓜，挖一碗甜甜的瓜心给我。我还没有跨进扬中校门呢，就开始享受“扬中生”的待遇了，这更加引起我对扬中的好奇和带有几分神奇的向往。

扬中带给我的第一个惊喜是班主任的家访。还没有开学呢，班主任就来家访了。暑假期间母亲正好在家，两人一见面，我的班主任居然是母亲在扬师附校教书时班上的学生，两人都意外而惊喜，拉着手说了好多话。后来母亲对我说，我的班主任小时候是“沙喉咙”，现在还是那样。但当时我一点没有感觉，只觉得她非常非常漂亮，将来有这么一位班主任，着实让我兴奋了好多天。

我的班主任叫李葆芷，是数学老师，皮肤白白的，眼睛特别大，真的很好看！所以我上数学课特别用功。她的声音确实有点沙哑的感觉，但我觉得就是好听。所以我在初中数学成绩还很不错，以后到了高中就差多了。

可惜李老师教了我们不到一年就生孩子了。这着实使我失落了好几天。但很快就被新的“代班主任”吸引了。他叫张铨，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刚从南师毕业，皮肤偏黑，显得很质朴。第一次在班上见面，令人有点失望，好像很严肃，跟李老师的风格不一样，让我们有点不太适应。但很快我们就发现张老师是个“大哥哥”，下了课和我们泡在一起，你可以爬到他背上，嘻嘻哈哈就像和大哥在一起，有什么话都愿意和他说。

遇上这么一位老师是非常幸运的事。而他对我最大的影响，也许是命运之神派他来将我和文学、书法结下一生的不解之缘。在小学时，我就是全校的作文“尖子”。进入扬中，我最得意的事情之一，就是作文在班上依然是“尖子”，因为在张老师的手上，我的篇篇作文几乎都在80分以上，有一次得了86分，好像就是张老师能给的最高分了。尤其是张老师每次都要把优秀作文誊写后贴在教室的墙报上，而我是得到次数最高的学生之一，此外还有祝寿培、苏大勇、陆贤文，我们这些小男孩在做作文上暗中较劲，于是除了课文还看不少其他的书，像杨朔的散文集、秦牧的散文集，都是那个时候读的。同时我还有个写毛笔字的强项。我在小学六年级开始就拜扬州大明寺（当时叫法净寺）住持涤缘法师学书法和国画，只不过在班上不敢张扬。记得有一次在“大字课”上——当时扬中初中有毛笔字课，张老师悄悄地站在我的身后看我写字——其实我已经发觉了，所以更加使出浑身的解数——张老师默默地看了好长时间，轻轻对我说：“你写字还真是有点门道！”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第一次产生一种朦朦胧胧的“书法家”的感觉。我的书法师父从来不表扬我，当我星期天到平山堂把张老师的话告诉师父时，师父只是笑眯眯地摸摸我的头说：“你的这位老师是懂书法的。”

张老师教了我们两年，初三时换了一位语文老师，叫刘金海，也是我们的班主任。高高的个子，帅极了！会打篮球，唱京剧，字写得好，我们都对他很崇拜。这真是命运对我的又一次安排，使我和语文的感情更加深厚。当时中学语文衡量教学成绩的核心指标是作文，初考、高考都没有现在的“语文知识”这一项。知识嘛，转化为能力和素养才是知识的真正获得，会背那么一些古诗，知道《儒林外史》作者是吴敬梓，会解释那么一些生僻的古文，就是“有知识”？我很庆幸我的中学时代的语文是“活”的语文，是“文学化”的语文。我们那时的语文学习是把语文知识融化到生命中去的，“作文”，只是“融化”的一种体现，因为作文归根结底写的是自己的生命体验。而刘老师对我的作文也是多有嘉许，“上墙报”的“范文”大概总有七八篇吧！刘老师不仅把现在班上的好作文贴在墙上，同时还把他以前学生的好作文贴出来，这真是绝妙的一招，大大扩展了我们“较劲”的范围。我想，如果刘老师把他数十年积累的学生的好作文辑集出版，也许可以作为中国几十年来语文教育史的一个缩影，乃至反窥中国数十年来中学“思想教育史”、中国“当代青少年心态史”的一部珍贵资料。记得初三毕业考试的作文题目是“记难忘的一件事”，具体题目自拟。这是我们那个时候从小学到中学写过不止一次的作文题目，现在的中学语文专家们也许会对这样的题目嗤之以鼻，但我至今认为这是一个最朴素而又最好的作文题目，也是一个人一生中用文字、用良心在纸上、在心里反复出现、不断生长的题目，比起近来故弄玄虚的一些高考作文题高明多了。我当时写的题目是“推粪车”。成绩是84分，是当时班上的最高分。记得那一天的晚上，我在教室里晚自修。刘老师在教室里作“监督”，一边在改作文卷。下课休息时，我站起身来，就看见刘老师坐在那儿冲我笑，我赶紧凑过去，刘老师一边用笔敲点着作文卷，一边笑眯眯的对我说：“你这篇作文写得不错！”当时我真想跳起来，但忍住了。周围还有同学呐，初三啦，学会一点矜持喽！还忘不了的是，中考以后去看刘老师，一见面刘老师就对我笑，我就知道有好事情。果然，刘老师对我说，你的作文100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刘老师说：“改中考作文卷时，我校的王洪文老师抽样复看到一篇90分的作文，认为很好，可给100分，经几位老师合议，作为范本给阅卷老师参考。刘老师也是合议老师之一，我一看笔迹，就知道是你写的！写得不错，但有个别句子不通，像‘机器靠我们主宰’，有‘主宰机器’这个说法吗？”接着哈哈大笑。现在，每想到这些事，刘老师的笑容就浮现在眼前。当时，我只会跟着笑，而现在却总是在心底里涌现出一种深深的感动。因为我现在也是一个教师，体会到一个教师为学生而感到的骄傲，体会到一个教师对自己辛勤耕耘收获的喜悦，体会到一个教师对自己生命价值的自豪！对一生中难忘之事的掂量和品味，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加重加深的。

在扬中和我关系最密切的还有石茂昌老师，别名石矛长，教我们美术。他是一个和学生相处最无拘无束的老师，幽默、善谈。我一进扬中，就加入了“美术兴趣小组”。当时扬中有各种各样的兴趣小组，现在回想起来是扬中最大的特色之一。这些兴趣小组完全是自愿参加的，没有现在各色各样“辅导班”、“补习班”的功利色彩，对发掘培养学生的学习个性和自我塑造意识，意义极大，我们的许多能力和素质就是参加各种兴趣小组获得的。石老师使我获益终身的是他给了我自信。一个人，过分自信会导致失败，但没有自信就永远不可能成功。记得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和石老师一起作水彩写生，画的是扬中二道河畔的风景。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朝阳洒在嫩绿的草丛上，映在涟漪微漾的河水中，显得那么温柔宁谧；蓬蓬松松的树枝上初绽的绿芽，在阳光中仿佛在调皮地眨巴眨巴着眼睛。也许是过分陶醉的缘故吧，我一下子就忘我地画起来（本来我应该是先看老师怎样画的）我画完，却发现石老师就站在我身后，他反而没有画。等我画完，他就边讲边替我改。回到画室，石老师把画订在墙上，眯着眼看了半天，猛不丁对我说：“你可能是个小天才！”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但看他的表情又不大像。此后好多天，我的耳边都盘旋着这句话，心里美滋滋的。当然，我没有忘记老师说的“可能”二字，现在也知道自己只是在某些方面有那么一点小聪明，离“天才”可是远得很，但石老师给了我一生最宝贵的自信，使我从那时起就有意识地把目光盯在那些天才的绘画大师身上，在石老师的指点下一遍又一遍地看中西方绘画大师的画册。现在想来，这也许是石老师别具一格的教育方法，他首先培养的是你的信心、你的眼界。

当我走上教师岗位，尤其是成为教育部国家级特色专业和国家级教学团队建设点的头儿以后，当年我在扬中感受的一切就始终是我工作中的一个潜在参照，总是想对我学生年代扬州中学的“教师精神”做点总结。可是每当“难忘的一件事”不断地浮现脑海时，就免不了动情，结果总是感性搅乱理性，总觉得“理论”是那么苍白贫乏，怎么也概括不了我那生动丰盈充满活力的“扬中”。我不知道当年扬中的老师们有没有一个如同现在这样那样、不断出新的“教学模式”、“教育体系”，我就觉得当年扬中的老师是用“心”在教我们。再讲我在扬中时“难忘的一件事”吧。

我是一个从幼儿园到小学都以“调皮”出名的孩子，记不清为此挨了父亲多少次“棒喝”。跨进扬中前，母亲告诫我的第一条，就是“不要调皮”。进校以后，我可收敛多了，但有时还是忍不住。进校不久，我就发现校办公楼前靠窗的一棵树上有个鸟窝，窝里有了小鸟，叽叽喳喳很可爱。于是一天我早早来到学校，趁着老师还没上班，脱了鞋子爬上树，当我把手伸向鸟窝时，下意识地向靠树的二楼窗户看了一眼，却发现一个老师正开着窗子笑眯眯地看着我。顿时感到不妙，顾不上抓小鸟，赶紧滑下树逃跑。下了树你猜怎么着？我的鞋不见了！心里顿时噗通一下。抬头再瞅那二楼的窗户，就看见那个老师正把我的鞋搁在窗台上。我想了那么一下，跑上二楼，蹑手蹑脚靠近那间办公室，门敞着，探头看了看，居然没人，赶紧窜进去拿上我的鞋，顾不上穿就溜了，很庆幸没有被抓住。结果晚上还是受到爸妈的拷问，想抵赖也不行。是老师要姐来问我的，可我姐把这事告诉了爸妈，她是扬中高一的学生，班上的团支部书记。姐说，我没有被抓住，下午她却被找去谈话了，老师跟她说，发现我在树上时所以没有制止我，是怕我紧张，摔下来不得了；让我偷偷拿走鞋子，是故意的，就要看看我怎么处理这个事情；要姐姐跟我说以后不要再爬树了。姐告诉我，老师跟她说，你的这个弟弟机灵得很呐！她都搞不清老师是批评我还是欣赏我。这时我这才知道，在窗里笑眯眯望着我的是咱校的团委书记李岫云老师，拿走我鞋子的是我姐的体育老师邵留金，是两个老师合谋设计，增添了我一生中“难忘的一件事”。后来邵老师跟我说，你和你姐姐长得一个样，一看就知道你是李昌贤的弟弟，果然不错。

我不知道现在的老师碰到这样的事情，是否还有如此处理的思路和想象力。当时我姐跟我说这事时，我只是心有余悸地伸了伸舌头，现在回味起来，当年扬中的“教师精神”是什么？是爱心！是“童心”！教孩子的人，首先要有一颗童心，这样的老师才能呵护孩子的童心，才能和孩子的心紧紧贴在一起，才能发现孩子的天赋和才华，才能把他教给孩子的一切深深地植根到孩子的心底里，融化在孩子今后的一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