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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离奇的错字

时间:2022-02-1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所以,可以断言“日月浮”的出处离奇,却不能论定“日月浮”的文字错误。特别要说一说这个“乾”字。显然,作主语的“日月”不符合这一要求。“乾坤日月浮”和“乾坤日夜浮”,一字之别,境界迥异:前者气象狭小,后者气势宏大。然而,此一时期却是老杜格律诗创作最为成熟的时期,“新诗改罢自长吟”,“语不惊人死不休”,笔者完全有理由相信:老杜绝不会犯“日月浮”如此低级的错误。

一个离奇的错字

闲来翻阅2005年初审通过的人教社选修教材《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读到杜甫名作《登岳阳楼》中的两句诗:“吴楚东南坼,乾坤日月浮。”这“日月浮”三字,笔者识见有限,可谓见所未见而闻所未闻。

出处何在?教材注释①称:“选自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查阅中华书局1979年版《杜诗详注》卷二十二第1946页,令人惊诧莫名:教材注释竟是一条伪证!颔联清清楚楚是“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而且,此句没有任何异文。

惊诧之后是现实的判断。“日月浮”是教材排版有误?否。“探究·讨论”的第一题即为:“颔联‘吴楚东南坼,乾坤日月浮’写出了洞庭湖怎样的自然景象?请你置身诗境,说说自己的感受。”配套的《教师教学用书》则强调了这个“日月浮”:“日月星辰都像是整个地飘浮在湖水之中一般。”(该书第55页)看来,这个来历不明的“日月浮”应当不是编者的误植。

那么,这个“日月浮”来自何处?要弄清“日月浮”的来历,殊非易事。再翻手头之书,杨伦《杜诗镜铨》卷十九、钱谦益《杜工部集笺注》卷十八、朱鹤龄《杜工部诗集辑注》卷十九,皆为“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亦皆无异文。杨伦《杜诗镜铨》引董斯张语:“考《水经注》:‘洞庭湖广圆五百里,日月若出没其中。’”教材注“乾坤日月浮”亦引此语,然而,拉出活在老杜270多年前的郦道元为杜诗之“异文”作证,不用说,其证据十分脆弱。

尽管如此,前代研究杜诗的学者,如言及此句有异文、甚或异文有理据,依然不能对“日月浮”的来历作断然的否定。于是,继续翻书,翻书的结果,依然令人失望。

范温《潜溪诗眼》:“《洞庭》诗云‘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语既高妙有力,而言东岳与洞庭之大,无过于此。”

吴沆《环溪诗话》:“‘吴楚东南坼’,是一句说半天下;至如‘乾坤日夜浮’,即是一句说满天下。”

胡应麟《诗薮》:“‘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孟)浩然壮语也。杜‘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气象过之。”

许学夷《诗源辩体》:“‘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句法奇警而沉雄者。”

王夫之《姜斋诗话》:“‘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乍读之若雄豪;然而适与‘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相为融浃。”

这么多杜诗研究专家当年读到的文字,都是“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有什么必要让我们的中学生去熟记背诵这个出处难寻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月浮”呢?

“考据”至此,忽觉自己有点迂。明清以降,千家辑杜、注杜、评杜,杜诗学是一门堪比“红学”的学问,笔者不可能尽览所有的杜诗读本,这“日月浮”三字,也许就藏在深闺,隐身在哪一本不太知名的杜诗读本之中(可惜,编者也不想或不能告知出处)。所以,可以断言“日月浮”的出处离奇,却不能论定“日月浮”的文字错误。关键问题在于:“日月浮”可否讲得通。

冷静审慎分析的结论是:将“日月浮”塞入诗中,令这首被誉为“盛唐五律第一”(胡应麟《诗薮》)的作品大为逊色,可谓唐突了古人,厚诬了老杜!理由如下:

从语义角度看,“乾坤日月浮”造成了颔联的语义重复。《易·说卦》:“乾为天……坤为地。”特别要说一说这个“乾”字。乾卦象征天,故“乾”指天。《后汉书·郭太传》:“吾夜观乾象,昼查人事。”《旧唐书·仪礼制二》:“仰测乾图,上符景宿。”“乾”既为天,已经包含了日月星辰在内,再说“日月浮”,则与“乾坤”语义相复。

从语法角度看,“乾坤日月浮”改变了颔联的语法结构。颔联上、下句均为主谓短语。“吴楚东南坼”,主语是“吴楚”,谓语是“坼”;“乾坤日夜浮”,主语是“乾坤”,谓语是“浮”,语法结构完全一致。“乾坤日月浮”,即“乾坤(之中)(洞庭湖上)日月(飘)浮”,不是“乾坤”飘浮,而是“日月”飘浮,“日月”从状语升格为主语。“吴楚东南坼”是说吴楚两地因为洞庭湖从东南一下断裂,“东南”是状语,相对应的文字也必须为状语。显然,作主语的“日月”不符合这一要求。

从对仗角度看,“乾坤日月浮”导致了颔联的对仗失衡。“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是著名的当句对,一联之中出现三个对子,两句互对,又本句自对。“吴楚”自对“东南”,“乾坤”自对“日夜”。这种对仗的精妙,形式上显得更为工整,表现力变得更为丰富。以“乾坤”对“日月”,语义犯复,杜诗颔联当句对的精妙,荡然无存。

以上主要是从形式角度看问题,最关键的是影响诗歌意境的大小。“乾坤日月浮”和“乾坤日夜浮”,一字之别,境界迥异:前者气象狭小,后者气势宏大。

“乾坤日夜浮”从时间和空间上极写洞庭湖浮天载地的浩瀚动荡气势。面对四顾无地的洞庭湖,“乾坤”二字,很自然地出现在诗人脑海之中。“乾坤日夜浮”是夸饰之语,本来,洞庭湖不过是“乾坤”的一部分,而且从科学角度看,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而在老杜眼中,“乾坤”缩小,洞庭变大。浩茫无际惊涛拍天的洞庭湖,仿佛支撑、兼并、融化了“乾坤”,苍天和大地竟然昼夜漂浮在洞庭湖上!这是何等宏大的气势,又是何其无穷的力量。真可谓大气磅礴,雄浑壮阔。这不禁令人想起今人的诗句:白云飘在蓝天,蓝天映在大海,大海在我心中。难怪宋人蔡絛读后要发出如此慨叹:“不知少陵胸中吞几云梦也!”(《西清诗话》)

笔者难以理解,“日月浮”如何能“描画了洞庭湖水势浩瀚无边无际的巨大形象”(《教师教学用书》语)?生活经验告诉我们,太阳、月亮的影子在水中晃动,不必在浩渺无际的八百里洞庭,方圆数十丈之一碧清潭,如此景观即可呈现——传说中的李白,不是追逐那水中的月亮溺水而亡的吗?不过,那不是壮阔,而是清幽,气势上与“吴楚东南坼”根本无法匹配。所以“乾坤日夜浮”气势之阔达壮观,远非“乾坤日月浮”所可比拟。[1]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作此诗时,杜甫五十七岁。迟暮之年,多病之身,孤舟一叶,飘零异乡。然而,此一时期却是老杜格律诗创作最为成熟的时期,“新诗改罢自长吟”,“语不惊人死不休”,笔者完全有理由相信:老杜绝不会犯“日月浮”如此低级的错误。

这是一个离奇的错字。在教材再版时,笔者亟请改挖。

(原载《中学语文教学》2011年第3期)

【注释】

[1]在对“乾坤日夜浮”的解释上,不少注家训“乾坤”为“日月”。《汉语大词典》(缩印本第333页)注引杜甫《登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释句中之“乾坤”为“日月”。上海辞书版《唐诗鉴赏辞典》(第594页)释“乾坤日夜浮”:“日月星辰都像是整个地漂浮在湖水之中一般。”人教版《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第33页)注“乾坤日月浮”:“日月星辰和大地昼夜都漂浮在洞庭湖上。”这些注释的依据是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二十二所引《水经注》文字:洞庭湖广五百里,日月若出没于其中。(《水经注·湘水》原文:“湖水广圆五百余里,日月若出没于其中。”)笔者认为,仇注有增字解经之嫌。“乾坤”即苍天大地,尽管“日月”悬挂于苍天之上,却不宜以“日月”之局部替代“乾坤”之整体,且毫无理由地将“坤”(大地)一笔勾销。清代顾宸《辟疆园杜诗注解》卷十二:“日夜之间无时不与天地相浮盈,乾坤似反为其所浸者然。”佚名《杜诗言志》卷十二:“乾坤本载此湖,而今逼近此湖,但见此湖,不见乾坤,反似乾坤转浮于此湖之上。如此写洞庭,空灵浩渺,不可名状。”“与天地相浮盈”,“乾坤转浮于此湖”,是对“乾坤日夜浮”一语的准确诠释。笔者认为,“乾坤日夜浮”应当解释为,苍天大地昼夜漂浮在洞庭湖上,完全不必增字解经,拉扯上“日月”。——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与本文观点也不无联系。但显而易见,不管看法如何,也不会影响本文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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