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读高適《燕歌行》札记

读高適《燕歌行》札记

时间:2022-02-1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高適《燕歌行》入选苏教版高中语文选修教科书《唐诗宋词选读》。《燕歌行》的核心内容却是写唐军的失败。从下文的分析中,读者可以进一步看到,《燕歌行》并不是写某个人物、某次出征、某场战斗。不同版本对《燕歌行》作年有不同说法。王运熙《谈高適<燕歌行>》疑为高式颜。高適《睢扬酬别畅大判官》:“言及沙漠事,益令胡马骄。”

读高適《燕歌行》札记

高適《燕歌行》入选苏教版高中语文选修教科书《唐诗宋词选读》。这首反映唐王朝开元年间幽、蓟地区[1]战乱的诗作,被称为高適诗中“声情高壮”的“第一大篇”(赵熙《唐百家诗选》批语),也是在编年、背景、本事、用典、主旨诸多方面颇有争议的作品[2]。本文结合教材涉及的内容,谈谈对诗中若干问题的理解。

一、一条多余的注释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教材注:

唐朝开元十八年(730)五月,契丹族可突干杀死国王李邵固,并胁迫奚族叛唐降突厥,从此唐朝与契丹、奚族的战争连年不断。(事见《资治通鉴》卷二一三)

这条注释牵涉到《燕歌行》的写作背景。让我们循着注释的提示看一看《资治通鉴》卷二一三的记载:

初,契丹王李邵固遣可突干入贡……己酉,可突干弑邵固,帅其国人并胁奚众叛降突厥,奚王李鲁苏及其妻韦氏、邵固妻陈氏皆来奔。制幽州长史赵含章讨之,又命中书舍人裴宽、给事中薛侃等于关内、河东、河南、北分道募勇士。六月,丙子,以单于大都护忠王浚领河北道行军元帅,以御史大夫李朝隐、京兆尹裴伷先副之,帅十八总管以讨奚、契丹。……可突干寇平卢,先锋使张掖乌承玼破之于捺禄山。

由上引史料可知,开元十八年六月,唐王朝以忠王李浚领河北道行军元帅进行的平叛进行顺利。是年,破坏唐与契丹友好关系的可突干成为新生反叛势力的军事首领。可突干并非“残贼”,此次十八总管的平叛与高適诗中描写的“孤城落日斗兵稀”“相看白刃血纷纷”情景也相去甚远。将《燕歌行》的创作背景设定于开元十八年“唐朝与契丹、奚族的战争”,是没有充分史料依据和相应文本依据的。这是一条多余的注释。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社科院文研所编《唐诗选》认为:“这四句描写开元时东北地方常受骚扰及张守珪立功受赏情况。”这四句诗写唐师出征平叛,与“立功受赏”字面上没有联系。可突干的叛乱延续到开元二十二年(734)十二月,终为幽州节度使张守珪一鼓荡平。此数年中,唐王朝大规模出师平叛有三次。开元十八年(730),河北道行军元帅忠王李浚率军出征;开元二十年(732),河东、河北道行军副大总管信安王李祎率军出征;开元二十二年(734),幽州节度使张守珪率军出征:三次出征均获胜利。《燕歌行》的核心内容却是写唐军的失败。诗歌以唐与契丹和奚的战争为背景毋庸置疑,至于是哪一次出征,其实是无法落实的。从下文的分析中,读者可以进一步看到,《燕歌行》并不是写某个人物、某次出征、某场战斗。《燕歌行》用典型化手法,对开元年间幽、蓟地区的战乱以及“沙场征战苦”作了形象描述。

二、《燕歌行》的编年

不同版本对《燕歌行》作年有不同说法。《又玄集》《唐文粹》作“开元十年”(722),《河岳英灵集》《文苑英华》作“开元十六年”(728),四部丛刊本《高常侍集》作“开元二十六年”(738)。据刘开扬《高適诗集编年笺注》、乔象钟陈铁民主编《唐代文学史》(上册),开元十年,诗人十九岁,开元十六年,诗人二十五岁,其时诗人尚无蓟北漫游经历,至开元十九年(731)秋,诗人始北上蓟门漫游边地。《燕歌行》这样的诗作,没有对前线生活的感性体验显然是不太可能创作的。此诗编年于作者自蓟北归来之后较为合理。

另一个有力证据是诗前小序:

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御史大夫张公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適。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

“御史大夫张公”指张守珪。据《旧唐书·张守珪传》,“二十三年春……拜守珪为辅国大将军、右羽林大将军,兼御史大夫”。开元十六年,张守珪未兼御史衔,不可能称“御史大夫张公”,这一称谓开元二十三年之后始见运用。由此,应定作诗年代为“开元二十六年”,时诗人三十五岁,正浪迹于梁、宋之间。

三、从张守珪出塞的幕客

《燕歌行》诗前小序中提到的那位“从御史大夫张公出塞而还”之“客”是何等人物,作者未作明确交代。其时,幕客作《燕歌行》一首示高適,高適“感征戍之事”,和作一首。高適的这首和作显然吸纳了这位幕客讲述的不少战地信息。

幕客身份有三说。王运熙《谈高適<燕歌行>》疑为高式颜。高式颜为高適族侄,曾在张守珪幕府任职,张守珪被贬,复召入幕。高適《宋中送族侄式颜,时张大夫贬括州,使人召式颜》:“不改青云心,仍招布衣士。平生怀感激,本欲候知己。”但高式颜为高適“族侄”,似不必以“客”称之。

彭兰《高適系年考证》、岑仲勉《读全唐诗札记》指“客”为诗人畅当。高適《睢扬酬别畅大判官》:“言及沙漠事,益令胡马骄。”这位畅大判官应为“从御史大夫张公出塞而还”之“客”。但诗人畅当未有任职“判官”的记录。

刘开扬《高適诗集编年笺注·高適年谱》认为“客”指畅璀:

作诗之客或即畅大璀也。据《旧唐书·畅璀传》:“璀举进士。”自亦能诗也。

畅璀为诗人畅当之父。《旧唐书·畅璀传》:“畅璀,河东人也。乡举进士。天宝末,安禄山奏为河北海运判官。……璀廓落有口才,好谈王霸之略。”天宝末畅璀始为判官,则开元末其子畅当自无任判官之可能。至于题目中的“判官”,应为编集时追记。三说之中,刘说较为合理,录以备考。

四、高適对开元名将张守珪的揄扬

高適对开元名将张守珪的态度,可能会受到畅璀的影响。由上引两诗可以看出,高適对张守珪十分敬重。《睢扬酬别畅大判官》:

大夫拔东蕃,声冠霍嫖姚。兜鍪冲矢石,铁甲生风飙。诸将出井陉,连营济石桥。酋豪尽俘馘,子弟输征徭。边庭绝刁斗,战地成渔樵。榆关夜不扃,塞口长萧萧。

此诗咏颂的是张守珪平定契丹屈烈、可突干的战功。据《资治通鉴》卷二一四,开元二十二年(732)十二月,“幽州节度使张守珪斩契丹王屈烈及可突干,传首。时可突干连年为边患,赵含章、薛楚玉皆不能讨。守珪到官,屡击破之。……守珪出师紫蒙州,大阅以镇抚之,枭屈烈、可突干首于天津之南”。引诗对是役之战况、战果作了生动描述,称颂张守珪“声冠霍嫖姚”。

《宋中送族侄式颜,时张大夫贬括州,使人召式颜》则作于张守珪因罪被贬括州之后:

大夫东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当时有勋业,末路遭谗毁。转旆燕赵间,剖符括苍里。弟兄莫相见,亲族远枌梓。不改青云心,仍招布衣士。平生怀感激,本欲候知己。

高適赞美张守珪的“击胡”功业,认为张守珪受宦官“谗毁”才被贬黜。据《旧唐书·张守珪传》:“守珪隐其(指张守珪裨将赵堪、白真陁罗)败状而妄奏克获之功。事颇泄,上令谒者牛仙童往按之。守珪厚赂仙童,遂附会其事,但归罪于白真陁罗,逼令自缢而死。二十七年,仙童事露伏法,守珪以旧功减罪,左迁括州刺史。”张守珪隐匿败讯妄奏克获,左迁括州,本属咎由自取。在这个问题上,高適因功讳过,为张守珪开脱是有失公允的。高適产生这种看法的原因,可能是未详其事,也可能是受到张守珪所招“布衣士”族侄高式颜的影响。不管如何,开元二十七年,高適揄扬名将张守珪的态度没有改变。

五、是否讽刺张守珪隐匿败状

与教材配套的《教学参考书》录徐公持先生《唐诗鉴赏集》文字:

此诗是有感而发的,其所感之事,则与张公有关,张公者,张守珪也,当时担任辅国大将军兼御史大夫的要职,主持北边对契丹军事;史载他曾隐匿所部将领的败状,而向朝廷妄奏有克捷之功。所以此诗含有讥刺张守珪的意思,具有明确的现实针对性。

这种说法由来已久。《唐百家诗选》赵熙批语:“其于守珪有微词,盖与国史相表里也。”岑仲勉《读全唐诗札记》:“此刺张守珪也……二十六年,击奚讳败为胜,诗所由云‘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也。”

“刺张守珪”之说,于诗歌文本是没有内证的。张守珪隐匿败讯妄奏克获被贬,《资治通鉴》载于开元二十七年六月,其事之泄已在高適作《燕歌行》一年之后。退一步说,即令开元二十六年高適从张守珪幕客畅璀那里了解到战败的真相,讽刺的对象也不应是张守珪。因为“轻敌”“斗兵稀”“未解围”这样的危局,也是“守珪裨将赵堪、白真陁罗等假以守珪之命”造成的。张守珪罪在妄奏克捷之功,这就与诗歌文本一点联系也没有了。何况“事露”之后,高適对张守珪依然持揄扬态度呢?

《燕歌行》是高適在实地观察和多方了解的基础上,用典型化手法,反映东北幽、蓟地区战争情况的作品。诗序称“感征戍之事”,可见诗作重“感”而不重“记”,所“感”之“征戍之事”不专对某人,也不单指某事。《燕歌行》是一首典型化的诗歌,如果把它看成是专刺张守珪,就会缩小这篇作品的社会意义。何况,根据上面的分析,高適是无意于“讥刺”开元名将张守珪的。

六、“美人帐下犹歌舞”的困惑

但《燕歌行》又是有广泛现实针对性的作品。诗中某些现象是边塞情况的客观反映。有一种很有影响的看法,见于陈沆《诗比兴笺》卷三:

张守珪为瓜州刺史,完修故城,版筑方立,虏奄至,众失色,守珪置酒城上,会饮作乐,虏疑有备,引去。守珪因纵兵击败之,故有“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之句。

陈沆称“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之句“断非无病之呻”是正确的,言“追咏其事”就有胶柱鼓瑟之嫌了。一者,张守珪以“空城计”逼退吐蕃入侵,事在开元十五年(727),距此诗之作已有十一年之久。一者,“置酒城上,会饮作乐”,毕竟与带有对比谴责口吻的“半死生”“犹歌舞”不是一回事。

这两句诗写军中苦乐不均,边将不得其人,不能体恤战士,引起他们的怨恨。《旧唐书·高適传》就记载了高適向唐玄宗揭露哥舒翰潼关守军中苦乐不均情景:“监军李大宜与将士约为香火,使倡妇弹箜篌琵琶以相娱乐,樗蒱饮酒,不恤军务。”西北军中如此,东北军中亦必如此。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高適年谱中的几个问题》认为:“‘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是用典型化的诗句写出军中的苦乐不均,如果以为专指历史上的具体某事,反而将其典型意义缩小了。”“美人帐下犹歌舞”与张守珪对付吐蕃的“空城计”应该无关。[3]

七、“死节”:榆关都山之战

但《燕歌行》描写的惨烈战斗毕竟是有现实基础的。唐王朝进行的东北战争中,最惨烈的一仗是开元二十一年(731)三月的榆关都山之战。据《资治通鉴》卷二一三:

幽州道副总管郭英杰与契丹战于都山,败死。时节度使薛楚玉遣英杰将精骑一万及降奚击契丹,屯于榆关之外。可突干引突厥之众来合战,奚持两端,散走保险;唐兵不利,英杰战死,余众六千余人犹力战不已,虏以英杰首示之,竟不降,尽为虏所杀。

《燕歌行》并非完全针对死节六千余人的都山之战而作。但从诗中“孤城落日斗兵稀”“力尽关山未解围”“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种种描写中,不难看到都山之战的影子。“黯黯长城外,日没更烟尘。胡骑虽凭陵,汉兵不顾身。古树满空塞,黄云愁杀人。”(高適《蓟门五首》之四)灰暗惨淡的氛围,壮烈牺牲的精神,从语言到内容,这首描写榆关都山之战的诗作,可为解读《燕歌行》提供参考。

八、由“横行”“轻敌”观照高適对边塞战事的看法

“男儿本自重横行”“身当恩遇常轻敌”,反映了诗人高適对边塞战争的看法。开元二十四年(736)三月发生的一件事可为这两句诗作注释:

张守珪使平卢讨击使、左骁卫将军安禄山率军讨奚、契丹叛者。安禄山恃勇轻进,为虏所败。夏,四月,辛亥,守珪奏请斩之。禄山临刑呼曰:“大夫不欲灭奚、契丹邪!奈何杀禄山!”守珪亦惜其骁勇,欲活之,乃更执送京师。

“幽州多骑射,结发重横行。”(高適《蓟门五首》之三)安禄山“恃勇轻进”,兵败获罪,如果张守珪不刀下留人,唐玄宗不法外施恩,唐朝的历史也许会重写。高適曾赴蓟北,“喜言王霸大略”(《旧唐书·高適传》),对边陲形势的认识远较唐代一般诗人为深刻。高適并非一味歌颂边塞战争。积极防御,待机出击是守边的基本战略思想。“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李白《战城南》),“本自重横行”[4]的唐将薛楚玉、安禄山之流轻启边衅导致惨败。诗人对这种恃勇“轻敌”[5]的态度,不是歌颂,而是谴责。《燕歌行》形象地告诉人们,料敌不足,轻启战端,会造成万劫不复的被动局面。筹划卫边,必须以守备为本,这两句诗正表现出诗人对唐代开元末频频出现的边塞“烟尘”的冷静反思。

九、李广,还是李牧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李将军”向有李广、李牧两说。《唐诗宋词选读》编者持主流观点[6],注“李将军”为“汉代名将李广”,“教参”则称:

李将军即汉代李广,他勇猛善战,作风朴实,能善待部伍,与士卒同甘苦,士卒亦乐为之用,从而博得了广泛的尊重,连匈奴都称他为“汉之飞将军”。

如果仅从关爱士兵这一角度立论,“李将军”无论是指李广还是李牧,均可说通。李广以“善待部伍”知名于世,而李牧也是一位以“厚遇战士”(《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著称的将军。可见,光从这一角度来破解“李将军”之谜是远远不够的。

“犹忆”原因为“沙场征战苦”,析出《燕歌行》具体描绘的“沙场征战苦”,就可以看出,将士的埋怨完全是针对轻开边衅、轻敌陷围、贪图安逸的唐军统帅的。那么,将士追念的这位“李将军”,就应该具有与“轻敌”的唐军将领完全不同的特质。这是一位不盲目出击,一击即可致敌死命的将军;这是一位善用奇谋妙策,将战争主动权牢牢掌控手中的将军;这是一位激励将士乐战,令伤亡减至最低程度的将军。一句话,这位将军给守边将士带来的不是“沙场征战苦”,而是“沙场征战乐”。

《燕歌行》点出了这位将军之姓,其人只能指赵国名将武安侯李牧。且看(《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对李牧抵御匈奴,“大破杀匈奴十余万骑”的记载:

匈奴数岁无所得。终以为怯。边士日得赏赐而不用,皆愿一战。于是乃具选车得千三百乘,选骑得万三千匹,百金之士五万人,彀者十万人,悉勒习战。大纵畜牧,人民满野。匈奴小入,佯北不胜,以数千人委之。单于闻之,大率众来入。李牧多为奇阵,张左右翼击之,大破杀匈奴十余万骑。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单于奔走。其后十余岁,匈奴不敢近赵边城。

李牧创造了作战匈奴的经典战例。从《史记》的记载中可以看出。李牧的安边奇策是积极防御,御敌谋略是诱敌深入,克敌战术是以众击寡。在这些方面,《燕歌行》中的那些“汉将”的军事行动与李牧将军的作战方略完全相反。

汉代名将李广是不是具有这样的资质呢?答案应该是否定的。不错,李广是一员驰骋战场的勇将,是军人的楷模、不朽的英雄。但是,李广是将才而非帅才。[7]冲锋陷阵生死肉搏,李广锐不可当,行军布阵领兵作战,就非李广之长了。同时代的名将程不识治军严明,而李广治军松懈。对此,司马光分析道:“效不识,虽无功,犹不败;效李广,鲜不覆亡。”(转引自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一)这是一针见血的评价。

如果让唐代边关将士在李广式将领和李牧式将领之间作出选择的话,他们必然选择后者,特别是在陷入“孤城落日斗兵稀”“力尽关山未解围”这样的绝境之时。

十、主题阐释:“征戍之苦”

一首优秀的作品,其意蕴往往十分丰厚。《燕歌行》的主题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笔者认为,唐汝询《唐诗解》卷十六“述征戍之苦”这一分析比较到位:

此述征戍之苦也。言烟尘在东北,原非犯我内地,汉将所破特余寇耳。盖此辈本重横行,天子乃厚加礼遇,能不生边衅乎?于是鸣金鼓,建旌旆,以临瀚海。适值单于之猎,凭陵我军,我军死者过半,主将方且拥美姬歌舞帐下,其不惜士卒乃尔。是以当防秋之际,斗兵日稀,然主将不以为意者,以其恃恩而轻敌也。何为使士卒力尽关山未得罢归乎?戍既久,家家相望之情极矣,则又述士卒之意曰:吾岂欲树勋于白刃间耶?既苦征战,则思古之李牧为将,守备为本,亦庶几哉!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沙场征战苦”一语,可以概括这首诗的主题。这种“征战苦”至少表现于四个方面。首先,轻开边衅的部署。敌人本非犯唐内地,这是一次贪功冒进的出征。从天子到将帅都充满着扬威边关的盲目自信。其次,身陷绝域的危局。“轻敌”导致唐军陷入重围,损兵折将,难以突围,士气低落。再次,厌战思乡的情绪。“征人蓟北空回首”,战争无休无止,归家遥遥无期,发为征人强烈思乡盼归的情绪。最后,浴血苦斗的场面。白刃格斗,流血纷纷,在完全被动的情况之下,战士为解围力战,此时为国献身,死伤惨烈,已经顾不上谈论什么“功勋”。其中,“铁衣远戍”以下四句,暂时离开了战斗场面的描写,插入了征人思乡这一内容,从结构上看,不能不说是一处败笔,从内容上看,却是表现《燕歌行》主题的必要文字。[8]《燕歌行》的风格,的确是“沉痛语不堪多读”(宋宗元《网师园唐诗笺》)。从这些方面看,《燕歌行》堪称全方位表现唐代边塞战争的一曲悲歌。

(原载《新语文学习》中学教学版2007年第6期)

【注释】

[1]“借汉喻唐”是唐代边塞诗中常用的手法。《燕歌行》中的“汉家”“汉将”(唐朝唐将)、“匈奴”“单于”(契丹及其首领)不会误解。“瀚海”“大漠”(浩瀚的沙漠)为西北边地景象,事实上,“汉家烟尘”在东北幽、蓟地区,唐与吐蕃在西北边境的军事冲突与《燕歌行》没有丝毫关系,因此,“瀚海”“大漠”不宜按字面意义解释,可理解为边塞荒凉地区。借汉代史书中常用地名“瀚海”“大漠”指代唐代边塞荒凉地区,这种乖离本义的用法,也可从“借汉喻唐”这一角度获得解释。

[2]施蛰存先生《唐诗百话》将这些争议概括为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这首诗所反映的历史事实是什么?”“第二个问题,是这首诗的主题思想。作者对于这些‘征戍之事’的‘感’,到底是什么态度?肯定呢,还是否定?歌颂呢,还是讽刺?”“第三个问题,是这首诗的结构,到底是集中描写一件事实呢,还是概括了许多‘征戍之事’?这些地名,是记实呢,还是借用?所提到的人物,是一个人呢,还是许多人?如果是一个人,是特写张守珪呢,还是另有别人?‘汉将’是谁?‘男儿’是谁?‘身当恩遇’是谁?‘死节’又是谁?”施蛰存先生认为,这三个问题,“似乎一向没有弄清楚”。

[3]蔡义江先生《高適<燕歌行>非刺张守珪辨》认为《燕歌行》讽刺的对象是安禄山:“安禄山喜好歌舞声色,能自作胡旋舞,此史书中屡见,与诗中‘美人帐下犹歌舞’亦合。”称此句讽刺安禄山,可以成立,称全篇讽刺安禄山,同样证据不足。

[4]“横行”语出《史记·季布栾布列传》:“上将军樊哙曰:‘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樊哙大言不惭,被季布斥为“面谀”“可斩”。可见“横行”是贬义词。教材注:“指在战场上纵横驰骋,与敌军作战。”似乎《燕歌行》对“重横行”的“汉将”持肯定态度。本文不同意这种看法。

[5]“轻敌”,语义显豁。但有学者如此解释:“轻敌显然不是轻敌冒进的意思,而是指藐视敌人,甘愿为报答国恩而奋战到底。”(陈伯海《高適<燕歌行>三题》)唐军幽、蓟作战的历史证明,陷敌重围无一不是“轻敌”的恶果,薛楚玉、安禄山、赵堪之类败军之将落败原因皆在恃勇轻敌贪功冒进。在这一点上,高適对“轻敌”的否定是毫不含糊的。

[6]另一种看法认为“李将军”为李牧。唐汝询《唐诗解》卷十六:“既苦征战,则思古之李牧为将,守备为本,亦庶几哉!”吴乔《围炉诗话》卷二:“《燕歌行》之主中主,在忆将军李牧善养士而能破敌。”方东树《昭昧詹言续录》卷二:“指李牧以讽。”当代唐诗研究专家刘开扬《高適诗集编年笺注》明确指出李将军为李牧:“沙场征战苦辛,故今人犹忆李牧之将才,以其善于筹划卫边也。”

[7]李广一生久历戎行,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史记》描述了李广率军与匈奴骑兵三次短兵相接的战斗。汉景帝时,匈奴入上郡,李广率“百骑”出逢匈奴“数千骑”,凭借精湛射术,虚张声势逼退敌军脱身而去。此战,李广擅自出击,与部队失去联络,“大军不知广所之,故弗从”。汉武帝元光六年,李广与匈奴作战被俘,凭借精湛骑术,夺弓劫马,离奇脱险。此次,“广所失亡多,为虏所生得,当斩,废为庶人”。元狩二年,李广将四千骑兵冲破匈奴四万骑兵的包围,“是时广兵几没,罢归”“军功自如,无赏”。众所周知,李广一生未被封侯,关键在于命运“数奇”未建大功。李广是具有传奇色彩的英雄,却不是善于统兵作战的将军。李广之死,直接原因竟是因为走失向导、迷失方向的错误。而这样的低级错误,在一般作战指挥者身上是很难发生的。对李广一生戎马生涯作这样简单的梳埋,可以说明,李广是将才而非帅才。

[8]《燕歌行》是乐府古题,吴兢在《乐府古题要解》中解释这个曲调的内容是“言时序迁换,而行役不归,佳人怨旷,无所诉也。”高適既然用此题作诗,就应该符合这个曲调的内容要求。这就是“铁衣远戍”以下四句暂时离开战斗场面的描写,插入了征人思乡内容的原因。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