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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说多少真话

时间:2022-02-1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我必须知道,我在个人小传中应该说多少真话,”她解释道,“我真怕把一切都搞砸了。真话,有没有可能会说得太诚实了?”个人小传焦虑症,在学科成绩顶尖的惠尼尤其严重。这些信息原本是为了减轻压力,可是今年效果恰好相反,一举推翻了几项长期公认的前提。许多大学的招生处现在喜欢的个人小传不那么重视赢得胜利,而是更加重视学生在生活中面对的困难。

门外飘来一缕微风,好似一声轻语在招呼我,我抬起头,安琪拉(Angela)站在教室门口,几绺黑发散落在苍白的脸颊上,一层层的黑眼圈,颜色一如她细长手指上的炭笔痕迹。脸上常有的害羞微笑不见了,日复一日的熬夜使她看来脆弱不堪,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刮倒,她站在那儿,在晨曦的蜜黄光环里——等到她发现我一脸茫然的样子,才明白我根本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我必须知道,我在个人小传中应该说多少真话,”她解释道,“我真怕把一切都搞砸了。真话,有没有可能会说得太诚实了?”

我一下子明白了安琪拉担心的事,原来是魔鬼词“个人小传”。在这个地方,大家嘴里迸出这个词时,往往仿佛同时吐出骇人的魔气。惠尼中学的应届毕业班,大多数人正在进行一项秋末仪式——大学申请,他们整日六神无主,一拖再拖,不愿跨出大学申请的最后一步。期末考试、大学标准测验(college boards),或是高级选修课考试(Advanced Placement exams)、周六微积分强化班等,就连戴夫·博汉农(Dave Bohannon)先生给历史课缺课太多的学生举办的那个声名狼藉的补考,也都没有个人小传那样令人既可怕又可憎。

“你何不先给我看看你写了什么?”我小心翼翼地反问她一个中性的问题,“然后,我们可以再谈。”

才这么一提,安琪拉眼睛立刻睁大,“噢,不行,绝不能给你看!我一写完就撕掉了。太多的个人隐私了。”

个人小传因为包含了太多隐私,被撕成了碎片。自从学年伊始,校长找我义务当写作老师以来,这是我第三次听到这个古怪的理由。这些孩子立刻就让我明白,构思并创作一篇一两页的精彩个人小传,比起申请大学的马拉松式课程,甚至有更多的关卡会带给他们更大的压力。即便是惠尼中学这所排名顶尖的公立高中的全A学生,有些人也承认心虚,觉得写不出关乎自己前途的750个精挑细选的字。他们考试能力极强,是标准化测验主宰一切的时代的产物:从小孩的教育前途,到学区的未来经费,无不参照种种测验的成绩。然而,这些测验考的全是阅读,不是写作。如何组织承上启下、逻辑连贯的文章结构,写出精彩的开头、正文和结尾,已经不再是学校优先讲授的内容。可是,各大学的招生办还是不断在个人小传上加码,提出各种奇怪的写作要求。例如,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惠尼中学学生特别热衷的大学)十分典型的建议是这么说的:“个人小传是展示你个人天赋的最佳方式……这两页文章让我们有机会认识真正的你。”几篇个人小传背负着如此沉重的任务,以至于大学申请表上留给个人小传的空白区域,成为他们申请入学许可过程中一切焦虑抑郁的聚焦点,这和他们父辈“胜似闲庭信步”的大学申请方式有着天壤之别。

校长汤姆·布洛克(Tom Brock)生性乐观,找我教写作的时候,不知怎么忘了提到个人小传的写作犹如雷区,必须步步为营的性质。“你去教,他们一定会非常高兴,”他保证,“你好好享受乐趣吧!”当我转述给那些孩子听,要他们放轻松点,在严格的申请过程中,不妨把个人小传当作一件趣事时,每个人都睁大眼瞪着我,好像我的脑筋有问题。终于有一个男生回答道:“你还不如叫我们把鞋子脱了,光脚走在碎玻璃上,好好享受一下乐趣!”如果他是带着微笑说的,那就更有趣了。

个人小传焦虑症,在学科成绩顶尖的惠尼尤其严重。学生老是说:“要是进不了哈佛、耶鲁麻省理工,我这辈子就完了。”而进取心超强的父母,也是心比天高。他们会说:“要是你进不了哈佛、耶鲁、麻省理工,我们哪有脸见亲朋好友?”学校里的升学辅导老师(college counselor)拥有的信息搜集权,就连美国中央情报局长都会羡慕,他们能提供每分钟更新的各大学招生信息,让大家随时准备成为一个理想的申请人。这些信息原本是为了减轻压力,可是今年效果恰好相反,一举推翻了几项长期公认的前提。最重要的一些就是,常春藤盟校和其他顶尖大学一向急于吸收所谓品学兼优的学生;新情报显示此模式已经过时,于是,所有那些打篮球、参加乐队、在教堂义务服务的学生,花了数年时间累积无数个小时的课外活动,这些孩子累得半死,目的是要构造一份展示品学兼优的辉煌个人小传,却突然发现自己不过是发明了一种增加简历厚度的无聊操练。现在,辅导老师告诉每一个人,理想的申请人应该要有一个全心追求的目标——一项自己深爱的活动,最多两项,凭借认真与热情成为熟练精通,而且还有充分的时间享受生活。这样的乾坤颠倒,让学生觉得上了个大当。有的小孩从幼儿园起,就开始课后补习,这一路完全是在朝大学进军。一个学生在我的写作讨论课上痛苦不堪“以前看重广泛的活动,但现在他们说,都不算数了!”

升学辅导老师的内幕信息名单里,另一个流行词就是“挑战”。许多大学的招生处现在喜欢的个人小传不那么重视赢得胜利,而是更加重视学生在生活中面对的困难。但安琪拉想知道,如何选准极佳的角度,既可在个人小传中讲一个克服挑战的故事,又能避免乞求、同情和怜悯。

安琪拉的几个朋友已经在朝自我深处搜寻,以解决这个微妙问题:电影小导演莎琳(Sharleen)写,她那离弃成习的父亲,一再唤起女儿对家庭团圆的希望,然后一再令希望的肥皂泡破灭,终于逼使自己在高筑的幻想中寻求慰藉。

塞西莉亚(Cecilia)写她在养老院义务教手工艺时极微妙的情绪,写得优美极了。文字中描绘了一个患有风湿病的老人,用他的决心和毅力使她明白了怎么看待自己在艺术这条路上的奋斗。她写道:“我走到他身后,手指滑进剪刀的大圈孔,引导他沿着图案的边线剪下去,而他报以一个微笑,嘴唇微噘,不断泛出眼泪的棕色眼睛两侧,鱼尾纹皱了起来。”

不过,那些描写生命与心灵的片文只字似乎并不多见。大多数孩子来到写作讨论课,简直一筹莫展,不是诉诸让人耳朵起茧的陈词滥调:“我乐于面对生命的挑战,只有这样,才能使生活更有意思。”就是采取不顾一切的良心忏悔:“我开始偷东西,但越来越冷漠……我知道,一旦铐上手铐,我就彻底完了。”

在个人小传的创作上,安琪拉遇到的困难不亚于别人。几个星期前,她给我看的初稿,是一篇忧伤的小小回忆。以前她每天下课后,必须留在上锁的教室外面,坐在铺了地毯的走廊上,乱涂乱画来打发漫长的时间,直到五点以后才能搭车回家。当年纪够大,可以开车了以后,她总会主动去带那些年纪小的学生回家,她们跟她当年一样困在学校,要等到父母下班后才能被接走。安琪拉的这篇个人小传大部分内容在写其中一个学生的故事,而不是她自己的故事。安琪拉的文章取名为《救救我》,内容却离题万里,毫无标题所显示的紧迫性。她的笔调平淡,毫无感情可言,口吻类似于诊断书,仿佛她的生活只是实验室里的一个实验,几乎没有流露半点自己的想法和感受。读这篇文章,你根本不可能知道作者会拉小提琴、弹钢琴、打鼓,而且演奏得非常棒;美术老师认为她是惠尼中学最有绘画天赋的几个学生之一;你也不会知道,有一年夏天在贫穷的墨西哥村落教西班牙文,带小朋友演戏;你更不会知道,她牺牲自己的时间在教室大楼里悬挂同学的美术作品,展示别人的成就。安琪拉是来自移民家庭的美国青少年,擅长文艺,她的日常生活是一场又一场的文化战争。为了跟上课业,她每天读到深夜,然后发狂似的作画到黎明。然而,在这篇文章里,她把自己的形象贬低成一个无病呻吟的青春期少女,拥有的就是心中那点怨言,以及一串汽车钥匙。我建议她从头来过,在文章中多写点自己的东西。一时之间,她似乎吓了一跳,还有一点儿惊喜。不一会儿,她就皱起眉头说:“小心你所期望的。”

平常说话从不高声的女孩,这时完全变了个人,话说得又快又急,“我昨天晚上填写的那张申请表说:请写下造成你成绩不稳定的所有可能因素。这句话使我愣住了:问题是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写,要写到哪里才停笔。你说过我应该多写点自己,多写点生活在里面,可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他们我弟弟的事,有帮派逼他加入的事,他的愤怒,以及有时候他怎么疯狂地发泄怒气……我不知道怎样写我爸妈,他们怎么不让我学美术;每次我坐在爸爸车上,我怎么假装睡着,免得要跟他讲话;他们怎么坚持要我去念斯坦福或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根本不考虑我的感受,我看了一眼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校园,就对自己说,‘我不要待在这个地方!’”

她终于停下来吸气,肩膀耷拉下来。在这半分钟内,她说的话,比全校大多数人六年以来听过的都多。“我爸妈不知道我在申请这个学校,”她坦言,现在声音压得很低,仿佛父母会随时现身而听到,“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学校,可是他们认为不够有名。要是我申请到了,他们会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我昨晚想把这些全写下来,可是申请表上空的地方根本不可能写得下。就算写得下,我也不想写出伤害家人的话。可是我又希望学校了解我的真实感受。最后我气疯了,就把稿子撕掉了。”

安琪拉又停顿了一下。她刚才盯着外面阳光斑驳的水泥地,现在转而直视我的双眼,“所以我需要帮忙。因为我必须知道:我应该说多少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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